背叛。
金乌又一次背叛了温阳,且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不可原谅。
温阳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却不能不在乎侯府,不能不在乎他的亲人,但他似乎也总是被亲人背叛。
上一次是八大剑派,这一次是义子金乌,每一次背叛,都有更多的亲人离他而去。曾几何时,一年三百六十日,每一日,长安侯府都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但如今偌大的侯府,已变得冷冷清清,再找不出来一张他年少时熟悉的面庞。
“玲珑,你们说的没错,岳天冬说的也没错,我的的确确,是个败家子啊……”温阳低低笑了,他又笑了,笑声被喉咙挤出来,听着却很是古怪、沉闷,倒不像是笑,而是天边一只怪鸟的鸣叫,是雨中滚过的一道闷雷。
此时风声愈紧,雨声愈密,一个幽幽的女声在晦明的风雨中降生,似哭而笑,似喜而悼,风雨与她一同呜咽、呼啸,一同化作怒吼的游魂,闯开每一扇噤声的门户,焚烧每一盏闪躲的夜灯。
倏忽一瞬,天地彻底暗了,然而茫茫天地之间,滂沱大雨之中,万户千家已似烧起来一团团明晃晃的冲天火光,火光愈烧愈烈,一会生而赴死,一会又死而复生,指引着迷途的凡人,归来的神魂。
上苍降下万古江河,奔腾如烟,又若风云残卷,闪电扑袭,在众人耳边炸开来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波。只听得:
“弃毒从医,悬壶济世”
“老泉新声,大道晚成”
“逆天知命,再定风波”
“凰飞涅槃,凤倾玉山”
“既见君子,人百其身”
“魂游九天,凤歌四海”
“托体山阿,不废江河”
明黛一声惊呼,“这是——《七贤歌》!”
《七贤歌》共分为七阙,分别是《悬玉壶》《慰平生》《思美人》《悲回风》《忆王孙》《惜公子》《悼英雄》。一阙一贤,前代七贤之中,有药仙寒樱白、青城前任掌门何奈、秋家前任家主秋佩佩、落英双剑、温侯温灵、酒圣苏醉生、剑仙李飞白。
他们之中每一位,一生功过都将盖棺定论,由后人评说,换句话说,一个人被尊作七贤之一的时候,就是他已经身死魂归的时候。
这也就是为什么二十年来,江湖上所有人提起来七贤,无论心中所想如何,面上都不得不以示尊敬。
这也是为什么二十年来,所有人都尊敬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成为他们。
毕竟对正常人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活着,才有追名逐利、寻欢作乐的权利,也才有追求所爱、获得幸福的机会。一个死人,名声再大,荣光再盛,又有什么用处呢?
何况七贤之中,有不少人一生历经坎坷、磨难,却得不来一个圆满,他们活着的时候不快乐,死了也要被人利用,不得安息。
除了身后名,他们什么也没能带走。何况更多的时候,连身后名也已被后人诋毁、败坏。
他们之中很多人放下一切,耗尽心血、拼却性命救下的,也只不过是一个依旧风雨飘摇的江湖。
但江湖也总还有这样的人,这样油盐不进,又愚昧不堪的人。
没有他们这样愚昧不堪的人,又怎么能凸显有的人是何等聪明睿智呢?
人头攒动,四方斋外,已密密麻麻围来许多看热闹的人,许多认得的、不认得的人,他们都于这一刻聚在一起,又都忍不住望着同一个方向。
大雨之中,云纤纤等飞花馆人神色肃穆,放声哀歌,她们都着一身麻衣,又都卸下往日脂粉,露出来一张张毫无雕饰的素面。
云纤纤步于众女之前,她没有撑伞,亦未披蓑衣,浑身早已被大雨淋湿,她却似丝毫不觉,仰头对天一叹,歌声又忽而一转,于是那一阙气势磅礴、雄浑的《悼英雄》,忽而变得柔肠百结,如泣如诉。
她好像忽而从一个历经世事浮沉的歌女、乐师,变作一只泣血的杜鹃,杜鹃声声低飞去,于一副灵柩跟前上下盘旋。
贺青冥等人随着歌声来处看去,只见云纤纤身后,却是一队由八大剑派弟子组成的人马,这一队人马由顾影空开道,在他身侧,是藏剑山庄庄主上官飞鸿等各派掌门,在他们身后,八名华山弟子合力抬着一副紫檀棺,其后又跟着华山、小重山、青城等一众八大剑派弟子。
这一队人马鱼贯而行,犹如一队送别的幽魂,雨中远远望去,便又似一面巨大的阴幡。
明黛道:“那副紫檀棺,里面是……季掌门雕像?”
“不错,这是祭典的老规矩了。”秋玲珑道,“祭典之前,七贤雕像需移入七贤祠,而后于祭典之上评定功过,盖棺定论,看样子,他们是往象林剑池去了。”
那歌声忽又飘近、飘远,“……千军独往,遗世巾帼。”
温阳在歌声里低垂着头,他把身子藏在影子底下,又把五脏六腑都泡在酒里,他似已不愿再听,也不愿再看,他已变作一块僵硬的化石,风雨只不过让他被泥沼埋得更深而已。
人群却还在议论,“这唱的是小重山拈花剑凌若英?”
“是啊,十二年前,凌若英为了平定江湖动乱战死啦!”
他们议论纷纷,对他们这些不相关的人来说,那不过是一段人尽皆知的江湖过往,一个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故事。
对温阳来说,那却是他的二师姐,是从小到大照顾他、爱护他的亲人。
当年他为了复仇,重伤卧床数月,错过了凌若英最后一面。
他和她的上一次见面,是他冲到小重山山门,当着她和张夜、水佩青等一干同门的面,将自己那把与凌若英三人佩剑齐名的灵风剑折断。
那个时候,他只知道自己失去了温灵,却不知道不久的将来,他还会再失去一个亲人。
他有太多亲人丧生,但他们只当他的亲人们是一段谈资。
温阳低吼一声,在人群里横冲直撞,一些人被他赶跑,又有一些人被他吓了一跳,“这是谁?是哪个疯子?”
他们已快认不出来他了。
他已喝得太多,已失了往日风度、体面,任谁看了他,也不会觉得他就是王孙之后、一世风流的不夜侯。
“温阳?”
“阿阳!”
“不夜侯怎么了?”
“他内息逆行,怕要走火入魔!”
他看见一堆人在他身前挪动,而后几个人在他面前蹲下,有人帮他运功调息,也有人找小二拿了醒酒汤来。
“阿阳?”秋玲珑抱着他,摸了摸他凌乱的头发,又唤了一声,“阿阳。”
温阳瞧着她,目中似有一瞬间的迷惘。
明黛几人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几位奇异的感觉。
这一瞬间,温阳竟看上去很是乖巧,秋玲珑竟看上去很是温柔。
温柔和乖巧,这是两个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玲珑夫人和不夜侯身上的词。
但今日今夜,它们偏偏出现了,而且好像本该如此,他好像本该是乖巧的,她也好像本该是温柔的。
十数年了,他们之间竟还留着一抹难以言说的温情,然而这一抹温情,却已似与爱情无关,只为着他们多年前逝去的青春,多年后重归的友情。
两个江湖上一等一风流的人物,竟已无暧昧,亦无怨怼,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是情人,但他们永远都还是朋友。
他们毕竟一个姓温,一个姓秋,江湖上再没有比温秋两家更亲密的门户,两家本来就是一家。
秋玲珑柔声笑了,温阳却已不愿再看,不愿再想,他从她的怀中爬了起来,又跌跌撞撞滚到一边,活像一条沉沦落魄的醉汉,“我不想看到你们,你们走,走——”
贺青冥却一把把他拽了起来,“走!”
几人冒雨而行,温阳被贺青冥拖了一路,他身形虽然高大,武功却不如贺青冥,半天也挣脱不得,只好喝道:“贺青冥,你干什么!”
“祭典将至,你总该来看看你父亲、师姐!”
温阳登时僵住了。
他看见了不远处的象林馆,象林馆里,有温灵和凌若英的雕像和供奉的神位。
温阳终于颓然跪下,他伏在雨中,低低哭了起来。
他哭了一会,却又忽而闪躲,似乎是在避开什么人。
许多人蜂拥而至,也要来看看象林馆,温阳并不愿意让他们瞧见。
没有人瞧见,秋玲珑、明黛、柳无咎他们已把他挡住,他既不会被其他人看见,也不会再被大雨淋到。
但他的朋友们却已快湿透了。
他的朋友们,有的曾是他的情人,有的曾是他的情敌,但无论他们曾经是什么,他们如今都已变作朋友了。
尽管有的人凶巴巴,有的人一脸嫌弃,有的人甚至根本不愿意承认。但他们也总归愿意帮助他,就像他曾经帮助过他们一样。
江湖险恶,但人总要互相帮助。一个人若没有亲人、爱人,也没有什么,因为他们总还可以有朋友的。
人生在世,并不是只有一条路,一种可能。
关于《七贤歌》每一阙的题目:
前几位是自然死亡或意外身故,所以“悬”“慰”“思”“悲”四字之“心”都是平和地放在底下,是心字底,后三人是被害、战死,所以惊心动魄,“忆”“惜”“悼”用的都是竖心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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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