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原路折返,行不过十步,原先嘈杂的人声忽而沉寂,人影在灯下沉默地挪动,又陡然被定住了轮廓,影画在窗边、壁上。名不见经传的厨子、小厮也好,江湖上久负盛名的游侠、好汉也罢,都在这一瞬间变作一群伸长了脖子的鸭鹅,带着十足的仰望、渴望,凝望着门口的方向。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都在等着、望着那个人从远方缓缓走来,走到他们身旁。
昏昏暮色里,一个窈窕的影子慢慢明晰,她从阴阴的平野上走来,从一场愈下愈疾的雨里走来,行至门前,灯火已把这一场雨染得变了颜色,她便停在灯下,停在灯下疾飞的千丝万缕昏黄的雨幕里。
明黛他们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便不再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为了等她,都忽而变成了呆子、傻子。
来人却不是别人,正是秋玲珑。
数十年来,天底下只有一个秋玲珑,也只有她,当得上一句“天下第一美人”。
江湖上美人如云,于旁人而言,这一个名号,也许是赞美,也许是夸耀,但于秋玲珑而言,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锦上添花,她美得人尽皆知,美得已成天下无人不晓的一桩事实,但她对此不屑一顾,亦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旁人只看上她一眼,便要惊为天人,终生难忘,但她从小到大,已在镜中看过这张脸太多次。
太多次过去,再惊为天人的东西,也要变得平平无奇。
她当然懂得它的魅力,也懂得它的威力,她乐于利用它,利用人心,让他们对她顶礼膜拜,对她魂牵梦萦。
很久以前,她享受这一切,她有无数的情人,每一个都仪表堂堂,又都爱她爱的如痴如狂,她也爱他们,爱他们爱她的样子。
后来她遇到了年少的温阳,他们都同样的多情而又无情,偏偏又都误以为对方就是自己寻觅的最美味的猎物。
这一个误会,她花了太多的时间才终于解开。误会解开的时候,她已不再年少,前半生已经悄然离她而去。
前半生里,她经过了太多繁华,又目睹过太多颗奇形怪状的人心。她辗转于漫长的岁月里,奔波于茫茫人海,她终于疲于奔命,终于还是回到生她养她的秋家。
她的母亲病了,病入膏肓,她跪在秋家祠堂,向诸天神灵祈祷,向先祖立下重誓,愿将终生献与秋家族人,壮大秋家家业,让母亲晚年安宁、自在。
她跪了一天一夜,天明之后,她的舅舅温灵接到她的书信,带着药仙所赠凤先草赶到秋家,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救下她母亲的性命,使她母亲转危为安。
她看见她舅舅在她母亲病榻前低低絮语,又扶着她母亲在后山花树下漫步,舅舅看上去却似比大病初愈的母亲还要憔悴。
她也看见了温阳,看见了岳天冬,他们都是秋家故人,都是赶来探望她母亲的。
她和温阳分手,又送岳天冬往回走,她的膝盖跪了太久,岳天冬扶着她,把她送回了她的房间。
她身为主人,却劳烦一个客人照顾,岳天冬却说,不劳烦,如果她愿意,他会一辈子扶着她。
后来她决意与崆峒派联姻。她嫁给了岳天冬,又和他有了一个孩子,岳天冬一直捧着她、顺着她,她本以为尘埃落定的事情,却又因为温灵之死而掀起来波澜,他们争执不休,又各自寻欢作乐,他们已违背了自己当初的誓言,选择了忠于自己而对彼此不忠,但他们从未想过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人生总不尽如人意,这段姻缘并未能如她所愿善始善终。
她有过很多情人,也有过一段婚姻,但如今浮华散尽,昔年美梦已变作一场空。
秋玲珑容色依旧,穿着一身血一般鲜红的石榴长裙,眉宇却仿佛覆上一层冰霜,她走过来的时候,仍然不改高岭之姿,且愈加坚韧不拔、超然不群,但细细看来,又似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她走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忍不住探出身子,他们的目光追随着她,如逐日的葵花、伴月的群星,他们恨不得伸出手,只盼着她的容光如月光倾泻的时候,能分给他们的指尖一点爱怜。
她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便纷纷要站起身来,为她让座。他们都看着她,她却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只径直找了一处位子坐下,道:“酒呢?”
一堆人又手忙脚乱,给她倒酒,但她仍什么人也没有入眼,又道:“我要烈酒!”
烈酒很快被端了上来,又很快送到她面前,她要什么,都会有人为她送来,哪怕他们送来的时候,她仍然神色淡漠,不发一言。
他们的眼里,已忘却一切,他们许多人也许有老婆,也许有情人,但他们看着她,已记不起来生命里除了母亲以外的任何女人。
目睹了一切的明黛不由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秋玲珑,但从前她并未觉得她竟是如此摄人心魄,秋玲珑的所在,已让一切颜色失色!
贺青冥道:“她毕竟是秋玲珑。”
没有别的原因,这个名字已足够证明一切。
柳无咎道:“可她又不是从前的秋玲珑。”
贺青冥道:“因为她现在只是她自己。”
秋玲珑已在喝酒。
琼浆玉酿入喉,她仍是那么动人心魄,她好像不在人间,而是从银河而来。
四方斋内,他们都看着她,但这一刻他们看着她,又似乎不再只是看着一位可望不可即的神女。
她还是秋玲珑,也只是秋玲珑,但对他们来说,她已不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不归属于任何人,但他们都纷纷做起来白日梦,妄想她会归属于他们。
他们之中也有人发现了,今日秋玲珑独身一人,崆峒派的人并未与她同行,崆峒弟子见了她,也不似往常那般起身行礼,对她恭恭敬敬。
这些崆峒弟子都是岳天冬的亲信,他们并不忠于秋玲珑,他们只是忠于岳天冬曾经的妻子。
于是那一双双仰望着她的眼睛,又变成了俯视,他们的眼睛变成露骨的钉子,盯着她的脸庞。还有一些人的眼睛,已变作一只只游走于她身上的手掌,从头到脚,又从她的胸膛,溜到她的腰间,他们肆意打量着她,像是打量着一枝从云端跌落,又荒芜在雨中的玫瑰。好像他们这样打量她,就可以随时把她摘走。
秋玲珑很快便喝完了一壶酒,她又要酒。
她并不很渴,但他们看着她,喉咙已渴得快冒烟了。
一些人已蠢蠢欲动,终于一个人从人群里冒出头来,他拎过酒壶,便要与她倒酒。
秋玲珑一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往日她的眸子总是流光宛转,今日却冷得怕人,她虽然是玫瑰,但玫瑰也总是带着扎人的刺。
这一瞬间,她虽抬头看人,但目光仍然高高在上,那人已似低了她一头。
那人却是“江东三杰”里的二哥,他一向自恃为美男子,他自以为他已有资格入她的眼,近她的身。
二哥笑道:“久闻秋姑娘美名,不若今日由我为你效劳?”
秋玲珑仍旧冷冷盯着他,他却觉得自己已得了美人许可,一边笑,一边竟坐了下来,还坐到了她的身侧。
秋玲珑不再盯着他,只盯着桌上那一壶酒。
二哥见她不理睬自己,也丝毫不恼,只笑着饮尽了那一杯酒,“有道是人生在世,你我皆当及时行乐,对也不对?”
秋玲珑没有回答他,一堆人却已嚷嚷起来“对!说得太对了!”
他们似乎对他十分赞同,于是一同凑了过来,这一桌子空间本就狭窄,一群人挤在一块,秋玲珑已几乎被淹没了。
明黛忽而心焦,仰头看了又看,却见不到她。
柳无咎道:“你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担心他们。”
“那怎么能一样?”明黛道,“若是贺兄被他们围住,你也能这般淡然自若吗?”
柳无咎语噎,他还真不能。
哪怕他知道,他们这群人加起来,也不是贺青冥的对手。
一群人又凑的更近了,他们似乎也想跟她说说话,让她喝喝酒。
二哥也坐的更近了,他几乎已凑到秋玲珑脸上,“你看,一个人喝酒,未免太过无聊,不如我来陪你……”
一群人又嘻嘻道:“是啊是啊!我们来陪你!”
他们的粗气喷了出来,二哥更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
忽而一道惨叫声响起。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二哥右手手掌向上,被一根筷子钉在桌上,掌心被戳出来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秋玲珑反手一招,又往那血洞之中灌入半坛烈酒,于是二哥更撕心裂肺地痛叫起来。
她身手凌厉,出招狠辣,一群人愕然后退,更有的人被吓得腿软,二哥却还在惨叫不休,大哥、三哥闻声而至,大哥连忙为他点穴止血,帮他把那根血糊糊的筷子拔了出来,三哥喝道:“姓秋的!你这毒妇人,竟敢残害我兄弟!往日我们可都是看着崆峒派的面子上,今日你如此毒辣,简直令人发指,有违武林同道之义!”
他虽对着秋玲珑说话,余光却瞥着崆峒派众人,见他们并无任何动作,这才放下心来,目中闪光,看上去愈加得意。
“有违武林道义?”秋玲珑冷笑一声,“我秋玲珑从小到大,就不知道什么是道义!你们三兄弟要打要杀一块上吧,都是往日相识,又何必客气!”
银光一闪,秋玲珑双手祭出玲珑刺,纵身一跃,直冲三兄弟咽喉要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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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