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客人离开,西哲悄无声息地回到会客室。
郑许之合着眼,身子歪在软椅上,西哲以为他睡着了,轻手轻脚地取来一张毯子,预备给他盖上。
——他日常脚步刻意放轻,原本也是为了怕打扰到郑许之。
郑许之夜里几乎不能安眠,只能靠白天偶尔打个盹儿略作休息,睡着的时机也完全摸不着规律,所以他干脆就在任何时候,都将可能打扰到郑许之的声响,压到最低限度。
只是,走近了看,郑许之的状态不太对——额头冒着冷汗,嘴唇全无血色,偶尔还会发出一声轻微的痛吟。
西哲连忙走上前,将郑许之的身体揽在怀里,一只手捉住郑许之的腕子,紧贴着郑许之腕子的手掌内侧皮肤,伸出数根细如牛毫的探针,刺入郑许之的皮下。
难以计数的数据流在西哲眼中划过,如夜空中的星河,璀璨耀眼。
大致了解郑许之的身体状况之后,西哲暂时给郑许之用了些止痛的药物。
脑瘤压迫神经引起的疼痛很难缓解,他又不可能为了只存在一天的肿瘤给郑许之开颅——那样郑许之醒过来非得掐死他这个神经病不可。
用了药之后,西哲在他耳边轻声呼唤道,“许之,许之……”
尽管西哲的声音不大,但因为他们两个的灵魂签了绑定的契约,即便郑许之陷入深度昏迷,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能听见他的呼唤。
*
郑许之也确实听到了西哲的声音,但还不如没有听到。
原本他短暂地失去意识,好歹还能避开铺天盖地,绵绵不断的疼痛。
然而西哲的声音将他的意识唤醒了。
他被困在沉重的身体里,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偏偏疼痛依然在那里,只增不减。
如果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病痛对于郑许之来说就是绝世痴情种,拿脚踹都踹不走的那种。
随着疼痛渐渐被药物控制住,郑许之的身体渐渐缓过来些。
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颤抖了几下,郑许之睁开眼睛。
刚刚醒来时,郑许之的声音还有些哑,即便如此,也挡不住郑许之冲天的怨气,“下次我疼昏过去,你能不能别在旁边叫魂儿。”
西哲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件蠢事。“我也是关心则乱,下次不会了。”
郑许之拧着眉打量西哲的神情,想从对方的脸上找出几分破绽。
——他总觉得,刚刚是西哲这个变态系统,故意为之。
西哲递来一杯温水,一手揽着身体虚弱无力的郑许之,一手给他小口小口的喂着温水。
郑许之润了润喉咙,便皱眉不想再喝。
“你刚刚出了很多汗,这水里有微量的盐和糖,给你补充一点,省的虚脱。”
郑许之嘴唇抿了抿,看起来不太情愿,“你直接给我打一针不行吗?”
不知道那个肿瘤长在什么缺德地儿,郑许之有些犯恶心。
西哲看他的神情便能大概猜到他那里不舒服,知道这水他不会喝了,只能一边给他扎针补液,一边给他按揉缓解恶心的穴位。
费了半个小时的劲,郑许之总算不再那么难受。
西哲拿来几个软枕塞到郑许之身后靠着。
郑许之疲累地垂着眼,“这次的客户你好像挺喜欢?”
西哲微微勾起唇,“许之看出来了?”
“好久没见过这么纯粹的灵魂了。”郑许之眼角的余光睨了西哲一眼,“你们系统不是一向吃人不吐骨头?”
西哲的笑容略略扩大了些,原本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忽然透出几分阴森诡异,“哪有那么夸张。我不过是饿得太久,馋他的身(ling)子(hun)罢了。”
*
凌风失去这双腿,是为了救一个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九岁多,在十字路口过马路时闯了红灯,凌风推开了她,自己被车轮碾断了腿。
再睁开眼的时候,凌风原本规划好的人生忽然猝不及防地撞了南墙,所有的日常都翻了车。
先是父亲听说他的事故之后得了脑中风。
之后本来有意邀请他留下的实习公司,给他发了最后一笔工资后,婉拒了他。
原本父亲就因为早年工地的一次意外高位截瘫,家里只有他跟父亲相依为命,这次他受伤住院,父亲又生病,他连自己都无法照顾,更不要说照顾父亲。
这些年父亲无法工作,家里的积蓄也不多了。
好在,这次事故属于见义勇为,他自己的医药费能报销,还有常来找他帮忙做翻译的学长,也很照顾他。
他尽量不去想自己那双短小又怪异的残腿,让自己的精力集中在赚钱养家上。
所以,和其他因意外骤然残疾的人不一样,凌风自从醒来后,就一直很平静,不哭不闹,配合治疗,在医院的时候,非常讨人喜欢。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真的“乐观坚强”。
他在尽力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像个临时拼凑回去的破瓷器,每个碎片之间的裂痕还在,只要有一点点外力——
就能彻底碎成一把粉。
*
从那间不明所以的咨询所出来,凌风划着轮椅走在偌大而静谧的别墅区。
半路上,双腿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地疼痛。
他犯幻肢痛也不是第一回了,此刻镇静地将轮椅暂时停在路边,微微蜷着身子,咬着嘴唇忍过这一阵。
一辆骚气的明黄和黑色拼接的轿跑从凌风身边掠过,没一会儿却又调头开了回来。
“凌风?!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凌风的富二代室友乔卓。
出乎预料的是,这次疼痛的发作格外剧烈,凌风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得有些意识不清,蜷在轮椅上冷汗淋漓地哆嗦着,没有听到轿跑主人的声音。
乔卓意识到凌风有些不对,直接把车停了,下了车小跑过来。
凌风在轮椅上摇摇欲坠,眼看就要一头栽到地上去,乔卓连忙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凌风,凌风,你怎么了?”
凌风双眼紧闭,对他的呼唤没有丝毫反应,背上被冷汗湿透,身体因为疼痛发着抖,纤长白皙的脖子无力地折向一边,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脸色惨白,下唇已经被咬出了血,显出鲜红的艳色。
此时的凌风显得极为脆弱。
但在乔卓眼中,却散发着动人心魄的美。
比乔卓与凌风在宿舍初见时,那个健全的他,还要迷人。
乔卓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痴迷,随后很快地掩饰住,颤抖着手伸向凌风因痉挛而不断抽动的下肢残端,手法熟练地轻抚按摩。
“凌风,你别怪我。”乔卓嗓音温柔道,“我只是想让你舒服一点儿。”
*
凌风再睁眼时,入目是满眼的白。
一时间,凌风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浑身虚软无力,头脑昏沉。
耳边是宿舍老二乔卓欣喜的声音,“小幺,你醒了?”
凌风他们宿舍按照年龄排了序,老大、二爷、三弟、小幺。
他年龄最小,不得不被按着头接受了“小幺”的外号。
“让你别提前出院,你偏不听,你看,腿又疼了吧?”
“要不是我今天去我小姑家,路上正好碰见你,你这疼昏过去,从轮椅上栽下来,再摔个好歹可怎么办?”
凌风自知理亏,听凭乔卓数落他,露出个无奈的苦笑,“我这不是没办法么,总不能一直借你的钱……”
乔卓给凌风递了杯水,摇头,“你别跟我这儿找借口,借钱给你我乐意,我最近钱多烧手,就指着你帮我花点儿。你不拖个十年八年再还都不够哥们儿义气。”
凌风:……
*
认识乔卓之前,凌风对有钱人家的孩子没什么概念,顶多就是有些小说电视剧或者社会新闻里面符号化的印象。
乔卓和那些符号完全不同。
乔卓有自己的别墅,却偏要来住宿舍1米宽的窄床,美其名曰,体察贫苦民众生活,结果被他们仨合伙削了一顿。
乔卓有很多特长,会很多种乐器,运动项目,外语也自学两门,参加社团只为兴趣,因此对学生会敬谢不敏。
乔卓交友广泛,就连给凌风提供翻译工作的学长,也是乔卓介绍的。
乔卓有钱,对朋友大方,但活得明白,但对某些没皮没脸的贪婪货,他也没有好脸色。
用他的话说,比起喂肥了白眼狼,还不如去做慈善。
在他们寝室里,凌风最穷,乔卓最富。
但他俩却偏偏走得近些。
凌风没觉得自卑,在他看来,他们两个,一个穷得有风骨,一个富得有品位,正好适合做个知己。
自从凌风车祸以来,对他帮助最多,最常来看望他的,还是乔卓。
凌风战战兢兢地承了乔卓这个天大的人情,只怕自己这辈子都还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