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指尖鲜血滴滴垂落,晕染了手中紧攥着的明黄圣旨。
这不是今日的,是许久之前便被她曾尽心效忠过的君主颁下来,传到她手中的。
上面说:
风家叛乱,罪无可恕,满门抄斩。
短短几字,便轻描淡写地葬送了她族中数百口人,老弱妇孺,一个也未曾放过。
女人今日依旧细细地看着,将上面每一字都映入了脑海之中,掌心鲜血越流越多,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加惨白起来。喉中一阵痒意,叫她蹙了眉心,忍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唇瓣便猛然沾染上了血迹,唯有她一直撑着桌面才堪堪定住了身子,不曾摔下。
这是冷宫,除她之外,一个活物也没有。
曾经年少便才名远扬、三元及第的太傅大人,如今却穿着一身破旧宫装、顶着祸乱朝政的妖女头衔,被关在冷宫里面。
前程尽毁,千古的污名。
这便是家族忠心侍奉、为之效命的帝王?
自幼被灌输以君臣之礼、战战兢兢、尽忠尽心,到了最后竟是这般下场啊。
指尖无力垂落,那叫她捏着字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圣旨便瞬间滑落、掉在了这满地灰尘之中去了。
不知何处开始的火焰,猛然涨高,一点点将这宫殿灼烧起来。
风子卿静静坐着,眉间阴郁不散,冷眼瞧着那火势涨高,将这片令她耻辱的地方寸寸烧毁,一直漠然苍白的唇瓣陡然微微勾起了些,从胸腔中发出的低笑声,让她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着咳嗽,唇边血迹愈来愈多,点点滑落,染湿了膝上长裙。
那火势朝着她涌来了。
女人却勾着唇,平静地阖上了眼眸,任由灼热感冲上自己。
她闭眼,曾经一幕幕都在脑中走过了一遍。
大概人之将死,都会有这一过程。
她看见了当年意气风发,三元及第后骑着马在街上走过的模样。
正是风和日丽,眉梢间尽是年轻人的意气与笑意,满腔的报效忠心、以及对日后做出一番事业来的自信与向往。
后来……
后来怎样了?
后来莫名被挂上太傅闲职,她所得到的的并不是似锦前程,而是来自于女帝的……恶心的情.欲和折辱。
她好似看见了那个跪着匍匐在地上脸色惨白乞求上位帝王的人,那般卑微,怎样都不通为何自己恪守礼节、兢兢业业,最终得到的竟然是这般下场。
来自于女帝可笑又荒谬的爱,就是用她全族性命来威胁,逼迫她承.欢人下……
一点点敲碎这满身矜傲,享受着征服带来的快.感,将她前程尽数斩断,二十年苦读一朝尽皆作废,朝堂上的太傅最终竟成了后宫中的侍宠……
何其……恶心,令人作呕。
想必是胸腔中的苦恨太过充溢,无力垂落的指尖在一瞬间紧攥了桌边,女人猛然睁眸,目光朝着那窗外看去,眼中猩红狰狞。
火苗快要灼烧到她的身上了。
可是风子卿却像是疯了一般,神色如恶鬼,惨白的脸颊上陡然涌上异常的血色,死死盯着那窗外,便好似瞧见了不远殿中仍稳坐高位的女人,在死亡的最后一刻,除了解脱,余下的,是不甘怨恨。
为君不仁,色令智昏,荒淫无度,逼迫下臣。
若有来世……
若有来世……
宁可当真行这叛乱之事,再无效忠这般……畜牲。
从来践行君臣之礼的太傅,在烈火快要燃烧至身上时将她曾效忠过的君主,称之为牲.畜。
浓烟涌入鼻腔,肺腑之中尽皆疼痛,意识逐渐涣散。
在最后一刻,她似是听见了外面传来的嘈杂喧哗,以及耳畔的爆破之声。
似远似近,不甚真切。
风子卿在这个世界中由天道生成的躯体是一位镇守边关的将领,手中权势颇大。
她的姓名延续了上个位面中的一诺之许,仍为风一诺。
风一诺睁开眼眸时,她所收集到了信息便足以让她明白这是什么时候了。
市井之中,皆将那曾经的少年太傅称之为妖女,将女帝荒唐昏庸的罪名顶替到风子卿的身上去。满身恶名,被世人所唾弃,并且……
风家就在她睁眼前一日被尽数抄斩了。
接下来该是什么……
风一诺沉默许久,想起了曾经烈火焚烧的痛苦,眉宇间渐起阴冷杀意。
风家被斩后的消息其实并未在第一时间内传到那此时应当身处冷宫的人耳中去,女帝对这些氏族早有杀意,斩草除根做得是一点也不手软,最后之所以将那圣旨送到风子卿的手中……
不过是为了羞辱折磨她罢了。
羽翼尽数折断,这些畜生都有一个恶心的共同之处。
她们都喜欢看着曾经一身傲骨的人被一点点碾碎了骨头后露出的痛苦模样来。
只不过女帝也没有想到,风子卿拿到那圣旨后第一反应并非是匍匐向她求饶,而是一把火**在冷宫之中罢了。
给予风一诺的时间并不多,她需要在风子卿最终心灰意冷**前将人救出。
还能如何?
风一诺直接带着自己手下兵将造了反。
政治昏庸,帝王只知道利用权势来满足自己的**,朝政颓废。她将风子卿逼入了宫,将风家满门斩杀去了,可是却未顾忌到其余的氏族和风氏下的门生以及与之交好的清流一派。
市井百姓不明事实,在一些舆论引导下轻易就将所有的过错发泄在风子卿的头上。可是朝堂上日日相对的朝臣们如何能不知真相?
如此昏庸之主,他们真的毫无怨言吗?
曾经惊才绝艳、三元及第之人,本应有大好前程,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
可笑又可叹。
谏官上书不止一次,女帝却不耐、寻了个理由杀之。正值各地旱灾,可是上位者却只顾一己私欲,将权力下放到圆滑贪婪之人手中、用人唯亲,各地政治**,发放官银大半被官僚贪污,国库早已空虚、难民成群、开仓救济而分到百姓手中的却是寥寥无几,甚至于各地竟出现易子而食的现象来,蛮夷在关外蠢蠢欲动。
已有起义之军,逼上梁山之事屡屡发生,改朝换代近乎是成了铁板钉钉之事。
然而,最为可笑的不在于此。
女帝覃天鸾,是这个位面的气运之子。
所以,在荒唐了数十年、王朝都大厦将倾之时,她觉悟了。
觉悟的源头是什么?
是风子卿的死。
可以这么说,风子卿在这个位面中所起到的作用,不过是来展现这位气运之子是如何改头换面、如何奋发向上、成为千古一帝的。
用她悲惨的一生,用她死后的骂名,来衬托成全一个畜牲的成功。
当风一诺第一次回到这个位面来手刃这个畜生时,她近乎要被这个位面恶心至作呕。最后她回到主位面,也是第一次用着自己的权限将这整个位面都封印起来了。
只不过……竟不知是何时被人解封了。
女人披着战甲、一身戎装,朝着上方淡淡瞥过一眼。
天道惧她,似是为了弥补,这一路意外的通畅。
京城中有她身份上的亲兵,所谓的守军简直不堪一击,甚至途中不少开门投降者。她在边关留下了部分兵力,带着自己的军队沿着最近的路急速破城返回,并且吸收当地的军力。
然而仅仅走了两日,风一诺便等不及了。
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一个一个地打下来。若是那样,估计她到京城时,风子卿早成了一具焦尸。
她将行程给了自己身边的副将,随后一人一马,直接冲往了京城。
途中杀戮不断,跑死了三匹马,正在第四日时抵达京城,随后联系上了自己的亲兵和氏族旧识,助她发动政变。
已经记不得斩杀了多少人了,身上亦是伤痕累累,最终破城门之时,风一诺翻身上马,一路提枪.刺.死拦路守卫,直奔向了冷宫之中。
眸中倒映出了正在灼烧着的烈火,她一眼便望见了里面无力仰头昏迷在椅上的女人,心中才微微松了口气。也不顾什么了,只身冲进烈火之中,任由些许火苗灼烧脸庞,终是将人抱入怀中救出来了。
最后一刻,房屋轰然坍塌,火焰灼烧冲天,四处尖叫嘈杂之声不断。
风一诺脱下身上外袍,将人盖住了些。
“把太医抓来。”
大厦将倾只差一步,但看究竟是谁能迈出这一步,打破僵局罢了。
宫中惊变,宫人四处逃窜,宫门口血流成河,人心惶惶。风一诺眉间冷凝,凡有靠近者尽数刺杀于枪下,径直走入了最为靠近的宫殿之中,对着身旁跟来的士兵下了命令。
殿中有宫妃,风一诺只冷眼抬眸瞥了她们一眼,将人赶出去了,暂且未动。
宫妃身后是各地朝臣氏族,她还没有必要将她们都一次性斩灭。
直到殿内空寂安静下来,风一诺将人好生放在了床上,垂眸扫过她沾满了鲜血的手心,不禁蹙眉,然而仔细打量过后,才发现那并非割腕流出的血、只是她太过用力,以指甲将手心刺破了而已。
风一诺垂眸,从自己里面还算干净的衣物上撕下一块布来,给她先包上了。随后抬起指尖,在太医未来之前为她把过了脉,算是将她如今的身体状况摸清了些。
伤及肺腑,纵然救过来了,恐怕也不过是吊着命,再苦痛数年罢了。
【这具身体的寿命是多少?】
【……一百。】
此位面的天道迟疑了下,有些畏缩地回答了她。
【分出三十年来,将她的身子养好些。】
【已伤气血,纵然是分出了,她日后也会比常人要虚弱。确定要分吗?】
【嗯。】
风一诺收回了神识,目光在床上这人惨白的脸颊上逗留着,眼瞧着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了些许,眸色才稍稍柔和了些。
太医很快就被拎来了。
风一诺不需要他为风子卿把脉,只是对着他报出了几个药方,让他自熬药去了。
等到做完了这些,她注视着昏迷中的人,迟疑了下,还是探出了指尖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低低叹息了声。
“莫怕。”
她坐于床边看了许久,直到确认天道分下的寿命将人救回来了,才拂袖起身,紧握了一旁的长.枪,拉上了这床边帘帐,提着枪出去了。
她需要快些平定下来。
正是黄昏,日光黯淡,风一诺站在宫殿门口,看向了不远处最为嘈杂、血气最为浓郁之地,随即跨马奔去。
风子卿以为自己应是解脱了的,浓烟入鼻,她能清楚地感知自己生命的流逝,直至意识散去。
可是当她睁开眼眸时,看见的却是宫中摆设。
她正躺在一张床上,身上好生盖着被褥。
除了四肢无力之外,其余的似乎都无甚太大问题,以至于比其她之前在冷宫中咳疾缠身时还要轻快一些。
风子卿怔然地打量着四周摆设,涌上心头的并未是死里逃生的庆幸,而是刹那间眸中空洞木然的绝望。
耳畔传来了脚步声,她置若罔闻,只垂眸盯着自己被仔细上了药的手心看,神色平静无波。
“醒了?”
然而预料之中的声音并未传来,耳畔传入的是一道稍为陌生的女声。
略微低沉。
不是覃元鸾。
风子卿终于抬眸看去了一眼,瞧见的是一位穿着染血战甲、带着银面具的女将军。
宫中是不会出现这样的人的。
她冷眼打量着,淡淡想着。
看来是那畜牲出事了。
这种可能性终于让她的脑中清明了两分,瞳孔微动,对上了女人的眼眸。
“我可以为你和风家平冤,也可以将那昏君交由你来处置。”
风一诺对着她的眸子,没有多加废话,直截了当地道了句。
很显然,这句话还是很有效力的,床上神色平静、眸中死水一般的人终于有所表情。
“……你想要什么?”
风子卿抬眸,终于开口了。
她的嗓子被那火中浓烟毁了,纵然风一诺分出了三十年寿命,也只是将她的命给救回来了而已。此时她开口,很是沙哑,每一字道出时都有些艰难刺痛。
然而女人神色不变,仿若没有感受到疼痛似的,只直直地盯着风一诺看。
“我原是镇守边疆的将领,女帝昏庸,军粮克扣,士兵们也活不下去了。”
“所以造了反。”
风一诺听她声音便是眉间紧蹙,但仍然用着平静无常地语气告知了她。
“我需要一个年轻的,懂治国、通事理的人来全力辅助我平定下来。”
她看着床上的人,淡淡补充了句。
“一个无牵无挂、容易掌控,并且会对我忠心的人。”
这么看来,似乎这个已经被灭了满门、无势力背景的人,倒是最为符合。毕竟曾经三元及第的太傅,也以着她的策论闻名士人。
风子卿一字字静静听着,沉默了一会儿,陡然勾唇笑了下。
“你想要一条忠心的狗。”
她淡淡总结道。
“可以。”
女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只要你能实现给我的诺言,风某这条贱命就是你的。”
她低低笑着,眸中冰冷、眉间阴翳暗沉。
风一诺看着她,抿了抿唇角,也勾唇笑了下。
看来是她想岔了。
曾经的自己怎么可能真的是一个懦弱逃避之人?
只不过是皇权滔天,让她没有任何办法去与之抗衡,复仇无望,才会最终走到**的地步来。
若是给她一个全新的路来,那么风子卿所做的,绝对不是迟疑犹豫,被曾经所接受的纲常伦理所束缚。
而是不顾一切地紧握住这个机会。
“覃元鸾此时正在我的手中,你想如何可以现在就做。”
风子卿闻言眸光微动,唇角笑意不散。
“正好将军要收人心,不如将她的皮剥下来挂在城墙上罢。”
她说得很是轻淡。
“可以,自然可以。”
风一诺真是越看这个自己越满意,眯眸轻笑了声。
“只不过……这么简单吗?”
她微微弯腰,捏着这人的下颚打量了一番。
“你不想亲自动手做些什么?”
“风某不擅刑罚,若是亲自动手恐她倒是得了便宜。”
风子卿冷静道。
“不过……愿睹其刑。”
“可。”
这么点要求,风一诺自然满足她。
等她自穿戴整齐了,风一诺便领着人去了地牢中,见到了曾经高高在上的君主。
“风.子.卿!”
那墨发凌乱披散、满身鞭痕的人趴在地上。
一看她这般模样,便知道这位曾经的女帝遭遇过什么了。
风子卿侧眸看了身旁的人一眼,眸色暗了暗。
“狱中官吏闲置已久,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风一诺勾唇,打量了里面的人一番。
“且看陛下这般模样,便知他们并未荒废了手艺。”
她低笑,颇为愉悦,很是褒奖。
里面的人却是目眦欲裂,猩红着眸子盯着她们,那目光当真恨不得咬下快肉来。
她看着这两人,陡然冷笑了声。
“风一诺,你也真的不挑。”
“我尝过的破鞋,你竟也不嫌弃。”
覃元鸾勾着唇角,费力从地上爬起来了些,直直看着那冷眼平静瞧着自己的女人,对着她嗤笑了声。
她是目光阴冷,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下一刻,却只剩了惨叫。
一把刀子直直射入了她的肩中,狠狠插了进去。
“……皮不完整了。”
风子卿静静瞧着,只垂眸轻叹了声。
“无妨,割下一张脸皮来就是了,余下的不要也罢。”
风一诺收回了指尖,语气也颇为平静。
“那可否多用几道刑罚?”
风子卿闻言看了她一眼。
“正有此意。”
“听闻京城的刑官手法精练,今日可大饱眼福了。”
“荣幸之至。”
风子卿看着地上那脸色惨白的女人,终是微勾了唇,对着她浅浅笑了下。
可惜眉目阴翳,没有半分暖意,反如恶鬼狰狞幽冷。
直至此时,这位曾经的女帝眼中才显出几分惊惧来。
牢中惨叫声不绝,风子卿醒来时正值午时,而她们走出牢中时却已是落日晚间。
身上都染了腥臭味。
毕竟身子虚弱,风子卿走出时纵然眉间阴郁疏散了些许,却是脚下一个不稳,身形晃了下。
一旁本就关注着她的人蹙了眉,抬手想要扶一下。
然而尚未触碰到,这人却已微微侧身避过了。
“将军折煞风某了。”
风子卿垂眸,脸色淡漠。
“……不必如此,我不似那昏君,对你并无龌龊之心。”
风一诺也有些无奈,低叹了声,只得收回了指尖。
“甚好。”
“是风某失礼了。”
女人闻言,脸色不变,仅恭敬对她行过一礼。
“……不必。”
“我送你回那间宫殿,暂且居住于此,不久后京城安定下来,自会给你城中别居。”
“多谢将军。”
风子卿再次行礼多谢。
她这般一板一眼,风一诺也无甚可说,送她回去之后,在殿门口站立了一会儿,吩咐过宫人给她送来饭食和热水后,便转身走了。
余下殿内之人,静静坐着,垂眸思量。
风一诺。
边关守将。
风子卿微微眯眸。
为何她并无多少印象。
边关将领、朝中之臣,她都一一清楚记着。
可是这位手持兵权的女将军……
就像是……横空多出来的人一样。
风子卿垂眸打量着自己的双手,抬起指尖放于鼻尖下闻了闻,似乎也能闻见那股子血腥味儿,让她勾唇笑了。
声音愈来愈大,笑意疯癫。
一只手捂脸,唇角笑意肆意,眸中水珠垂落。
是人是鬼又如何,只要能实现那些承诺。
她便是做一条忠心的鹰犬又如何?
嗓子中火辣地刺痛,让她不禁低低咳嗽了几下,微微抿唇。
女人撑着桌子起身,走至了殿中的梳妆台前,垂眸随手翻了翻,挑出了一根还算锋利的簪子来,握在了手中。
身后似乎有宫人的尖叫声。
然而她置若罔闻,簪子划下,鲜血飞溅,半张脸上便赫然多了两道血淋淋的长痕。
风子卿对着铜镜,颇为满意地打量了下,唇角笑意一直未散。
满身祸事,皆起于这副皮囊。
既如此,不要也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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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二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