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日中,风一诺决定好的事情便任谁也无法动摇,然而此时风子卿病着。
发着烧,浑身没有一块好肉,脸颊上是在擂台上被人用利器划出来的血痕,唇瓣惨白无血,失了意识地躺在床上,只从那唇瓣抿合间不停地呢喃吐露着阿姐二字。更别说她还低低哭着,眼角的水珠子怎样抹都擦不干净。眼尾嫣红着,蜷缩着身子,跟个猫儿似的无力地细细哭泣着,好不可怜。
这便在凡是上添了个例外。
看得风一诺也无可奈何,只得弯下了腰,任由她攥着衣角,一边为她传送着灵力,一边柔声哄着想让她喝药。
她当真是拿出了毕生的十二分精力,可是无奈这孩子便好似是专门来跟她作对的,死活也不肯张嘴喝药,烧得满脸通红,最后连头都缩到被子里去了。
风一诺:……
这是打得少了。
她扶额,面无表情地想着,将风子卿病好之后几日里的行程都给她安排好了。
本来风一诺便是个主位面出了名的喜怒不定的主,脾性之差一般人都不敢来招惹她。结果到了这个位面看见了之前的自己后,不仅是压制了自己的暴脾气,就连耐心都增长了不少。
可是此时,她仍旧是听见了,自己脑袋中的那根弦啪的一声就崩断的声音。
风一诺放下了药碗,黑着脸掀开了被子,将藏在里面的闷葫芦拎了出来,然后就在闷葫芦迷迷糊糊睁着眸子看过来的时候一把把她翻了过去,扬起了指尖。
啪啪啪。
风子卿:……!
发烧着神志不清的人呆愣愣地顿住了,就连眼角的泪水都停了那么瞬间,随后慢吞吞地才下意识捂住了自己被打的屁股,趴在床上懵了好一会儿。
就在风一诺以为她肯好好喝药的时候,这个孩子双眼朦胧地瞪着她,那眼眶里才停了没多久的水珠子霎时间全涌出来了。
风一诺:……
她举着药碗,第一次感受到了无措。
“……你……你打、打我……”
好一阵闹腾,风子卿的发冠都被她自己弄掉下来了,头发披着垂在额角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迷迷糊糊地瞪着床边的人,沙哑着声音控诉道。
哪里还有方才刚进门的戾气和冷傲。
漏了水的葫芦。
风一诺看着她这副模样,着实是哑然无言。
“……哭什么?”
“别哭了!”
过了好一会儿了,这碗中的药都快冷却了,风一诺才揉着眉心低叹了声,当真拿这孩子无法。
她端过药碗,自己抿了一口,随后弯腰垂头,掐着这人的下颚,迫使她抬着头于唇瓣间渡去了汤药。
这一次,便不是她百般哄着让这孩子喝了,反倒是这好似烧得连意识都没有了的蠢东西一怔,随即便主动搂上了她的脖子,也不哭了,只湿漉着眸子下意识地就想从她唇齿间汲取汤药。
不过几口,碗中汤药很快见了底。
风一诺神情无波,抬起指尖擦了擦唇角,毫不留情地推开了她,将人按着塞到被子里去了。
床上的孩子还意犹未尽似的,眼巴巴地顶着一双朦胧的眸子瞧着她,乖顺地让她按着,想要她的阿姐给她方才的奖励。
可是她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柔软的触觉,只模糊看见女人转身收起了东西便要走了,瞬间慌了起来,在被子里动了动,想要掀开被子。
“你若是再闹,便给我滚出去,日后也不必回来了。”
风一诺听见了动静,往床上淡淡瞥了眼,只眯眸扔下了这句话,自甩袖出了屋门。
屋门啪的一声便被人甩着关上了。
房间内恢复了寂静,轻轻漂浮着一股子的草药苦涩之味。
身后那床上烧得意识模糊的人陡然勾唇无声笑了下,那双湿漉的瞳孔中都显出几分清明来。她侧身躺着,轻轻抿了抿唇瓣,好似方才柔软的触觉还存留在上似的。
像云朵,甜甜的。
风子卿又抿了抿唇瓣,却从自己满嘴的苦药味中尝不出一丝甜意了。
她还发着烧,浑身都疼得厉害,可是那些许意识中残留的甜意令人迷恋,让她也暂且顾不上这些痛楚了。只无力地趴在床上,过了一会儿阖上了眸子,药效很快涌上,一刻不停地修复着这具身体,也让她方方恢复了一点儿的意识瞬间扑灭在了猛然涌上的睡意之中。
“我不是让你替她挡着吗?”
风一诺出门时,就强行从风子卿的灵戒中将猫女扯出来了,关上了门打上了结界,方才压抑的恼怒都无法抑制地涌上来,让她瞬间阴冷了神色,面具下露出的唇瓣紧抿成线。
“……主人不让我出去。”
猫儿颤抖着匍匐在地,被面前铺天盖地扑来的威压镇得无法动弹。
“她脸上的上,腹部的刀痕,以及那条被人捏碎的胳膊……”
风一诺语气颇为平静,一个个数着,陡然勾唇嗤笑了声,垂眸看向了地上的猫儿。
“你且都一一给我说说是怎样来的。”
她看着猫儿垂下了眸子好似在想些什么似的,便负手眯着凤眼含笑添上了一句。
“仔细想想,若是漏了一个……”
“你便回去吧。”
回哪儿?
猫女睁大了竖瞳,看着她,眸中闪过几分惊惧来。
黑市。
风一诺在黑市中买下了她,还能让她回哪儿去?
猫女对上她那双黝黑的半分情绪也没有的眸子,终是伏下了身子,低声开始告诉她风子卿在擂台上的遭遇。
虽然这里是属于三族交界、放逐边陲之地,可是在以实力为尊的前提下仍然出现了一批逐渐发展起来的本地氏族,占据着这些城池中的大部分资源。
剑修氏族青城王氏,正是其中之一。
本来按照擂台上的规矩,每个层级的擂台是有所划分的,就像是金丹级别最多也只会和元婴中期的修士放在一起比试,一旦超过这个等级差距就会自动分隔开来。
风一诺说风子卿在擂台上打了六日没死就算是奇迹,是因为风子卿去擂台时才刚刚元婴初期,可是她所面对的对手很可能便是化神中期的大能。每个等级和等级之间的差距并不相等,当修为逐渐增高,这种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元婴对化神的难度,直接是金丹对元婴的十倍之胜。
风一诺这些年逐渐疏远了些许,希望风子卿能够收敛些她那不知何时变质了的感情,所以有些话她也便没说,是认为风子卿自己会知道。
擂台上可以弃权认输,在擂台上连续胜利之后便会自动被匹配到更强、修为更高的对手面前去。
风子卿在擂台上打到了第三日时,风一诺便知晓她肯定是遇上了化神期的修士了,所以就坐在院中等着,等着那孩子回来……
或者,等着风子卿撕开自己给的符纸,让风一诺能够第一时间去救下她。
然而没有。
她等了三日,直到第六日才看见这孩子拖着满身的伤痕染着半身的血,从外面踉跄归来。
这让风一诺既恼火又无力,当真是有些看不懂风子卿在想什么了。
她以为,曾经的自己并不是一个死脑筋的人。
风子卿曾修炼至化神期,她分明是知道的,以元婴修为去对化神是何其风险。
“……主人第三日时遇上了一个来自王氏的剑修,是元婴后期修为的,为人倨傲,本来是瞧不起主人的,讽刺她是一介女修,可是这个王氏子弟最终却败在了主人手中。”
“本来第三日结束时,主人是准备回来了的,因为第四日匹配到的对手就是一个化神初期,主人仅是元婴中期,没有把握……”
活下来。
猫女顿了下,抬眸看了眼垂眸平静听着的人,动物的直觉让她感觉自己背脊都在发凉,便将一些话吞回去了。
“……可是退不了,主人的权限被人篡改了。”
猫耳微微轻颤了下,猫女身子伏得更低了,垂下了头。
“那个擂台上好像是有王氏族人的,主人的退出权限、认输的资格,全部被擂台场地取消,被迫在上面打了剩下的三日……”
“……先是化神初期,随后就是化神中期……最后……最后还碰上了一个化神后期……”
“主人腹部的刀痕是被第一个化神初期的修士留下的,是……是被他用刀刺穿的……”
“主人用了您给的灵器和灵符,才侥幸从第五日的场上活下来了……后来服了些灵药,第六日的时候又被迫上了擂台……”
“那位化神后期是王氏的人,已经属于违规了,可是场地上没有人喊停,主人撕开的符纸被结界封锁住了,没有能传到您这儿……”
“……后来主人在上面强行突破了后期,用着被那人捏碎一条手臂的代价将剑刺入了他的胸口……”
猫儿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第六日了,那些人以为主人是什么世家培养出来的,颇为忌惮,就放开了权限,才让她得以出来了……”
一般的修士,是不可能做到以元婴战化神的。
也无怪乎那些人到了最后会迟疑一二。
“主、主人锁了灵戒,我出不去,这些……是我在里面听来的……”
风一诺之所以将这个猫女买回来,正是因为她的血统。
她体内有一方的血统是梦魇猫,通灵,可辨四方,能够透过所有的屏障得到消息。
这是她的奇异之处,也是风一诺将她买来送给风子卿的原因之一。
“没用的东西。”
红裙的女人垂眸瞥了她一眼,轻声冷嗤。
猫女不敢说话,只垂下了头、猫耳都折起来了,一动也不动。
“找死。”
她听见上面的人这般说着,声音很是平淡无波,却泛着一股子的冷意和戾气。
“呆着这儿守着。”
风一诺对着这猫儿下了令,抬眸看向了半空之中,一只瞳孔深处闪过猩红之色,身形猛然消散在原地。
她是执法者,本应是遵守天道法则,不多加插手这个位面中的事务的。
可是有人赶着来送死,难不成她还会怕了?
【插手位面走向,这具身躯的寿命斩去二十年。】
王氏气运未尽,还应在存活一段时间。
天道意识在她的脑海中如此提醒道。
【不必,直接斩六十。】
风一诺的这具躯体是她进入位面之后,天道自动生成的,仅有两百年的寿命,作为她的任务时间。
【……什么?】
天道意识也有点儿懵。
【插手的不止这一次,提前一起扣了。】
风一诺淡淡回了它,随后掐断了联系。
天道:……
从未见过如此嚣张之人。
青城王氏,主家坐落于青城的最中央区域,占地极广,其中又施加了空间折叠法术,在结界之中的本族区域堪比是一个小型城镇。
然而,就是这个拥有渡劫期老祖坐镇的家族,如今烧起了一把火。
冰火。
幽蓝色的火焰,其中还散发着极寒的气息,所沾之人只在一瞬便化为了灰烬。任他们如何想法子,也无法扑灭,甚至于火势越来越大,烧毁了折叠法阵,烧毁了结界,又一点点燃烧去了房屋,露出这王氏下面满满的血骨灵根来,上面被束缚住的气运在顷刻间脱离,一点点涌上了苍天。
青城皆静,众人近乎是惊骇地望着那些不知何时、也不知是从何人身上剥夺下的气运此时都一点点飞去,融入苍天青云之中。
王氏!
不少无故失去了亲人好友的修士此时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三族修士皆哗然。
这把幽火分明没有杀去王氏的渡劫顶梁,却足以挑起这边陲之地所有修士的怒火和怨恨,曾经被压迫的痛苦和失去至亲挚友后的茫然在此刻间化为恨意,直直冲向了城中区的主家以及在不远山岭中盘踞的旁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去。
这些愤怒的人群中,究竟藏着几个其他氏族派来的族人,又到底有几个是想浑水摸鱼、分羹一杯王氏资产的……这些都无从而知。
只是你看那些正痛哭流涕、却目光中暗藏精明的义愤填膺者,便知晓了,这王氏正是大厦将倾、无力回天。
它所占夺的资源早已侵害到了他人的利益,如今的这一把火,不过是给众多被压迫者、旁观窥觊者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头罢了。
自此之后,再无边地正道青城王氏。
风一诺负手于半空中静静瞧着那把火,将众生百态尽数收入眼底。耳畔处仍然传来王氏子女愤怒哭泣的控诉之声,不少女修柔软无助,只不断重复着自己的无辜。
可当她显在众人面前时,她所穿戴无一不是精品,她所戴之金簪步摇皆是上品的法器,她所穿绫罗绸缎都华美至极,她的脸颊那般无暇,手上亦没有半分平常修士所有的老茧伤痕,五指不染阳春水、寸寸娇嫩。
她出现在一众修士的眸光之中,并未引起半分同情,反而她的每一寸都在无声诉说着王氏从旁人手中占据夺过来的利益资源究竟有多少。
世界位面之大并非无尽,资源之多也非无穷。
没有绝对的均寡,不过是一群人在争抢罢了。
你抢得多,他自然拿到的便少了。
风一诺看了半晌,有些无趣了,便转身踏空凌云慢慢踱步往回走。
既然顶着家族的名义享受到了别人所接触不到的资源,自然也要在大厦倾倒时顶着家族的头衔,一同陨灭。
前是因,后是果。
何来无辜?
风一诺本做完了事便该回去了,可是当她垂眸扫去时,目光却猛然在一家店铺前逗留了片刻,看着那一片通红的色彩忍不住沉默了一会儿。
风一诺:……
她定立在半空中,思量了半晌,最后还是微微挑眉,挥袖散去了身形。
风子卿喝下了药,她的烧渐渐的也就退了,但是身上伤得太重,虽然她自己在之前已经服用了很多灵药,有些伤口却仍旧一时消散不去。风一诺给她的药里添了些安眠草,让她多沉睡一会儿,也免得碰到了伤口疼得厉害。
更何况……
风一诺推门进了屋,慢慢走过去打上了结界,弯腰、神色自然地开始给床上昏睡的人脱衣裳。
她着实无心情看着一只闷葫芦怎样把自己烧熟的,所以才在方才时没有给她上药。
等她没一会儿将人扒光了之后,风一诺打量过了那满身的血痕,趁机将这孩子看了个遍。
风一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神色冷漠平淡。
这伤痕太多了,看风子卿的身子还不如让她这会儿去洗个澡,对着镜子看个够。
有什么好害羞的。
时隔数年,风一诺再次发出这样的疑惑。
她手上没有闲着,正快速地给她上着药,却在听见这孩子无意识的痛哼后顿了下,放慢了速度、软了力道。
娇气。
风一诺垂眸仔细上药着。
风子卿这一昏睡,一直睡到了第二日的中午。
她缓缓睁开眸子时便是一怔,感觉到了身上的清爽,身上的伤口虽还有些疼痛,却不似昨日般剧烈了。风子卿垂眸看了眼,便瞧见了自己身上全新的纱裙和腹部包裹上的白纱布。
风子卿:……
她抬起指尖轻抚了下,一瞬间便知晓是谁为她做的了,有些幽冷的眉间顷刻间软和了下来,忍不住弯唇浅笑了下。
“阿姐……”
风子卿起身,推门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那人,轻唤了声。
“不疼了?”
风一诺正在院中翻书,闻声抬眸看了眼,微蹙了眉。
“疼。”
这个被她又养好了些的孩子站在门口,直盯着她,低声地与她喊着疼。
风一诺看着,放下了手中的书,忍不住低叹了声。
“你想做魔君吗?”
她没有揪着之前的话,反倒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走至她身旁的人也稍稍愣了下,随即反问。
“阿姐想要我做魔君吗?”
“有权势总归好一些。”
风一诺瞥了她一眼。
“还是由你自己决定。”
“若是想,过几日我带你去魔域。”
魔域如今极其混乱,各方魔族将领都争着想要上位。
风子卿看着她,坐在了她身旁,看她并未反感才抿唇伸手去悄悄握住了她的指尖。
“……若是我做,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太过依赖了。
风一诺扶额,揉了揉眉心,却是淡淡道了句。
“看情况。”
总归是要分开的。
可是她知道风子卿的性子,如今并不想与她纠结这个话题。
“……那我……想。”
身旁的孩子直直盯着她看,好似要从她那张银面具上瞧出什么东西来,最终垂下了眼帘,给出了答案。
“阿姐……”
她还想张嘴说什么,口中却被人塞进了一个小东西。
风子卿微微一怔,感受着口腔中蔓延出的甜意,眸子微微亮了亮。
她看着风一诺,那般神情,直让风一诺忍不住地猜她那头顶上无形的耳朵是否都竖起来了。
“阿姐。”
极会对着她撒娇的孩子吃着嘴里的糖葫芦,便好似得到了什么答复一般,没有了昨日的隐忍与惨然,又悄悄地凑了过来。
真好哄。
风一诺静静想着,有些无奈地伸手接住了她,无声纵容着这个孩子倚在怀中。
她慢慢思量着日后,可是却又忍不住对着如今沉默着赖在怀中不肯走的闷葫芦微微弯了唇角。
【将我方才的功德给她。】
王氏覆灭,亡魂解脱、气运升天。
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功德。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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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