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昕诚和杨颜朔奔出旅店时,敌方的炮火已经轰了过来。明亮的火光划出长长的轨迹,在中途被另一些炮弹击落,无一落网。
那些拦截的炮弹,就是从那个黑影发射出来的。
那是机甲。
在星系的各种战役中,机甲的使用频率并不高,通常用于近地面战场。不仅是因为机甲的性价比远低于战机,还因为出色的驾驶员凤毛麟角。
但如果有机甲投入作战,那必然是压倒性的优势。
机甲分为轻型、中型、重型和超重型,前两者可以匹敌战机,后两者可以灭掉一支舰队,甚至一个星球。
重型和超重型机甲属于军方的战略武器,驾驶员级别不低于S级,每次使用都要走特殊流程。
而这台摩天大厦一样高的机甲,就是重型机甲。它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而是有人早就预料到会出事,提前备在这里的。
此刻,这台机甲的驾驶员被托在两层楼高的半空,迎着密密麻麻的炮火面无惧色。
那个犯花痴的前台小姑娘,正冷肃地注视着前方,看都没看童昕诚一眼。
童昕诚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
莫若潇。
第一星域最高行政长官的侄女。
在军校的最后一年,他和她比过一场。当时他17岁,莫若潇16岁,他拿到了那场比赛的冠军,莫若潇是第二名。
当时他满脑子都是对银天鹅的憧憬,没听清朋友介绍了什么,只记得对手的契合度是91%,年龄比他小,以后可能进特别行动队。
毕业之后,他就没再听说过莫若潇的消息,仿佛这个人只是昙花一现,已经退出了机甲界。
但眼前的一切让童昕诚确信,莫若潇不仅没有放弃训练,还练得异常刻苦。
机甲与驾驶员的脑神经相连,驾驶员可以通过意念直接控制机甲的行动,但那要坐在驾驶室里,借助特殊的器械。如果驾驶员和机甲的契合度较高,可以在脑部植入操作核心,实现远程控制,但对驾驶员的体力和意志力要求极高,能使用的功能也很有限。
莫若潇云淡风轻地打出了上千枚炮弹,这在军中不说是绝无仅有,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但她的命中率太低了。
S级驾驶员,命中率起码在90%以上,状态再差也有70%-80%。可莫若潇的命中率只有20%-40%,敌人打出100枚炮弹,她要打200甚至500枚才能全部拦下。
这样下去,武器库很快就会耗光,更别说敌人还有二十倍以上的兵力。
“瞄准点打!”杨颜朔对莫若潇喊道。
莫若潇置若罔闻。
她的命中率常年保持在95%,哪怕远程操控,也从没低于90%。
其实仔细看,她的炮弹轨迹相当完美,但不知为什么,总在命中前发生偏移。
莫若潇知道原因——
对方有概率武器,而林先生出事了。
城里其他地方也开始了轰炸,陆陆续续有民众跑过来避难,其中也包括参加考核的军人和志愿者。
他们是星系的未来,不能全折在这里。
莫若潇启动了耳钉上的通讯器:“6号,报告情况。”
对方那边一片嘈杂,受到的干扰很大。莫若潇竭力分辨,才听出一个“PTSD”。
她的眉头皱起来:“先让他吃药。”
“这边人太多,我撑不了多久。”
对方那边又是一阵轰鸣。
“……概率弹……”
通讯戛然而止。
听到“概率弹”的一刹那,莫若潇陷入沉默。
两秒后,她做出了取舍。
机甲的手臂缓缓抬起,把莫若潇举到胸口正中。驾驶室的舱门打开,莫若潇跳了进去。
在战斗中转变操控方式是件很危险的事,因为机甲会和驾驶员断开连接,如果连接得慢,就可能被敌人抓住空子。
莫若潇敢这么做,说明她的连接时间比炮弹的发射时间还短,不会超过1毫秒。
机甲的头部亮了起来,随后是身躯、四肢,最后亮的是眼睛,表明契合度已达到最高。
几十个炮口从机甲的腹部和背部露出来,一瞬间,百炮齐发。
一枚小小的弹头从机甲额头的枪□□/了出来,它看似毫无杀伤力,也没有击落任何东西,却让战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有的炮弹纷纷命中,命中率从20%提升到100%。
莫若潇再连发数枪,扫清了周围所有敌人。随后升空而起,以最快的速度朝目标掠去。
在她身后,失去庇护的数千人,望着飞奔而来的敌人不知所措。
童昕诚知道,此时他要组织民众避难,他是这里军衔最高的人,必须站出来。
可冥冥之中,他又有种感觉——要跟着那台机甲,不然会有遗憾。
还有,他要去找林小沫。
就在他踟蹰不定的时候,有人擎着喇叭大喊:“我是这里的最高行政长官!各位不要害怕,我们的援军很快到达,请大家有序避难!18岁以上的小伙站出来维持秩序,让女人孩子先走……”
哄闹的人群开始有序撤离。童昕诚看已经有了指挥,立即往那台机甲的方向跑去。
“阿诚!”杨颜朔在他身后喊道。
童昕诚速度很快。他本来没有任何武器,跑过一条街后多了两把枪,都是从敌人手里缴来的。
莫若潇被拖住了。她的命中率比之前更低,甚至不到10%。但她像疯了一样在敌人的包围网中冲撞,炮弹像不要钱一样往外打,似乎想快点赶到某个地方,跟什么人会和。
如果他有机甲,起码能比莫若潇节省一半时间,何至于如此被动?
可惜他联系不上莫若潇,不然可以让她把驾驶权限让出来,先解决那几个敌人。
他关注天空的战况,没注意左侧墙上有个瞄准他的枪口。直到对方扣下扳机,他转过头来,已经没有时间闪避。
一个人从后面扑上来,用肩膀接下了子弹,然后倒在地上。
是杨颜朔。
童昕诚没有给对方机会,一枪解决了那个敌人。然后半跪下来,查看杨颜朔的伤势。
杨颜朔避开了要害,没有打到脏器和大的血管,再加上穿着防弹软甲,顶多是受些冲击,休息一下就能恢复。
“感觉怎样?”他问杨颜朔。
“还行,有点疼。”杨颜朔笑了笑,“你在关心我吗?”
童昕诚站起来,给手/枪上好了膛:“还要多久恢复?”
“半分钟。”
童昕诚看了看飞远的机甲,继续警惕周围的动静。
林小沫的身上都是血。
不是他的血,是抱着他跑的人的血。
爆炸声响起的那刻,他拼尽全力护住人群,把伤亡的概率降为0,也因此彻底陷入PTSD。
这个人抱着他从火海冲出,被埋伏的敌人打成重伤,而他没有受到半点伤害。
但他知道,这个人随时可能消失。
流了这么多血,又遭到密不透风的追击,常人早就不行了,可他还在强撑。
林小沫被很多人保护过。他们视死如归,恪尽职守,许下的诺言绝不含糊,是精英中的翘楚。
可从未有人像这个人一样,在自身难保的时候,都担心他被抱得不舒服,甚至为了不让他难过,受伤时从不吭一声,连呼吸都克制得很好。
这不是出于骄傲或忠诚,而是一份讳莫如深又如履薄冰的心意。
这份心意被压抑太久,蓄得太满,稍微溢出来一点,就浓郁得不行。
林小沫想看看这个人,可这个人对他说:
“别睁眼。”
所以林小沫紧紧闭着双眼,听着周围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不去想这个人承受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人终于停止了奔跑,把他放了下来。
四周忽然变得很安静,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林小沫躺在地上,那个人在高处看着他,视线一如既往地隐藏在阴影里,晦涩又疏离。
他看到了一张照片,是他自己的照片,看书累了趴在桌上小憩,头枕着胳膊,只露出半张脸。
树荫里有一个人,举起手腕上的通讯器,把这一幕拍了下来。
然后一直珍藏着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林小沫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却看清了他的视线——
炽热的,温柔的,坚定的视线。
周围又响起了人声。有人从远处跑过来,沙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沫!小沫——”
是俞醇的声音。
接着是机甲的轰鸣。
林小沫动了动眼睑,依旧没睁开眼睛。
他的手中有一枚勋章,用特殊的材料制成,与他们每位队员骨肉相连,只有湮灭时才能取下。
死亡之后,不留尸体。
这是他们的一贯原则。
因为不想让那个人难过。
因为那个人绝不能失控。
所以他们连个祭奠的地方都没有。
俞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小沫忽然想起他念过的那首诗。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
他听到俞醇颤抖地呼唤他的名字,听到机甲在他上方俯下身躯,听到无数的炮火冲出炮口,向伤痕累累的驾驶员轰袭而去。
林小沫睁开了眼睛。
概率——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