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法择 第39章 蚕岛（九）

崔康义拽着左岩走进实验室，一松手，那人就如同惊弓之鸟般连滚带爬地缩进了角落。

经过两次的异能“融合”，左岩的半边身体已经被羽状角质彻底覆盖，而他的恐惧情绪也展现出来极高的发展潜力。

崔康义听说，他很快就会被提级至A区，由高级研究员接管。

自己必须在左岩离开前，利用他，将乔悦东的嫉恨彻底激化。

崔康义缓缓靠近，看向被捆缚在诊疗床上的乔悦东。

视线穿过诊疗床外围设置的特殊材质防护玻璃旁，原本那个张扬恣意的高挑少年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实验折磨和精神刺激中变得瘦骨嶙峋、面目全非。

都是因为他不肯放任自己被怨妒仇恨吞噬、控制，便要挣扎，便要反抗，导致他体内的赫尔浓度至今都没有降至阈值，也自己提交的异能“融合”申请至今都没有被批准。

只要异能“融合”能够进行，嫉恨加上无尽狂风，乔悦东肯定会成为B区最成功的实验样本。

崔康义恨恨咬牙，这是他晋升的唯一机会，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你知道吗？”崔康义压下心中的焦躁，神色如常，从旁拉出刺激情绪的靶点药物，调至最大剂量，一股脑推进了乔悦东手背的留置针中。

“猎风最近执行了一个高级委托。因为与精神类变异动物有关，所以秦家乐靠异能在长洲基地一战成名。”

“而你呢？你还握得住风吗？”

“砰——”

乔悦东挣动时连带起诊疗床的摇晃，风刃毫无章法地击在防护玻璃上，发出巨大响声。

崔康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满意地看到乔悦东无神的眼中似是燃起妒火。

“我听说，猎风吸纳了一个速度异能者，跑起来像风一样快，和你来到蚕岛的时候是一样的年纪。”

“如果你不帮秦家乐照顾那个叫小茹的女孩……”崔康义手指敲了敲防护罩的玻璃，话音一转，“你应该知道的吧？你被抓住的时候，已经快要进化完成了。”

“哗啦——”

诊疗床边的仪器被碰到了一大片，乔悦东将目之所及的东西一股脑丢向崔康义的方向，嘶哑地吼道：“闭嘴！”

不远处的仪器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乔悦东的心率越来越快，情绪越来越激动，而体内的赫尔浓度却陡然下降。

崔康义见状，得意释然，暗自松了口气。

“嫉恨”从来就不是一个多么罕见稀有的情绪。

世上又哪有极致的嫉妒。

人活着，总会眼红一些求而不得的东西，隔水望月的时间久了，再多的嫉与妒也会随着时移事易被束之高阁，亦或慢慢释怀。

可乔悦东不一样。

一个事事不及你的人，突然后来居上，过上了你梦寐以求的生活，受人推崇、令人敬仰，所有人提到那个人无不称颂。

他是那么乐善好施、仁义无私。

可他古道热肠，烫烂的却是你的人生。

所以，乔悦东可以成为那个极致。

崔康义站起身，理了理衣角。

九个月了，从乔悦东被关进这个实验厂区，九个月不见天日。

是时候推他一把了。

崔康义晃晃悠悠走到实验台边，想要拎起地上的人。

突然感知到外界的刺激，左岩猛地蜷缩起来，堪堪避过伸来的大手。

崔康义一把捞了个空，顿时恼羞成怒。

废物一样的胆小鼠辈，连异能也是这种一无是处的躲避，偏偏能得到青眼提级A区，连负责他的那个无能研究员也借此晋升。

想到这里崔康义怒火中烧，一把抓住想要逃离的人，猛地用力，“砰”得将他甩到玻璃防护罩的上面，正好砸在乔悦东面前。

“眼熟吗？”

左岩被磕得疼了，吓破了胆，不住发抖想要逃离，却在无意瞥到防护罩里躺着的人时，霎时停了动作。

崔康义逮住机会猛地将他的脸按在透明玻璃上，又问了一遍：“这个人眼熟吗？”

乔悦东恶狠狠地瞪过来，在看清那未被羽状角质覆盖的半张脸时，瞳孔骤缩。

“眼熟吧！”崔康义见他反应剧烈，兴奋起来，“没有想到他还活着吧！当初你和秦家乐一同去送别遗体的时候哭得多伤心啊，又见到他高兴吧！”

“你放开他！”乔悦东声嘶力竭地吼道。

崔康义一下松开手，举过头顶，做投降状，笑道：“当然，当然会放开。”

“毕竟他可是高级研究员们珍贵的实验样本，我可不敢伤了他。”

“不过说起来真是唏嘘啊。”崔康义故作愁态，“想当年你们三个好朋友，一个遍体狼藉地躺在这，一个马上就要被送到有去无回的A区了，只有秦家乐回家了。”

“精神类异能，多棒的研究价值啊！可偏偏没有人敢动他，你猜为什么？”

不等回答，崔康义状似私语却用着无比清晰的音量说道：“引导的人将他交接给我的时候，特意强调他姐姐供职于猎风。”

“就因为投了个好胎，他就回到长洲了，而你们要永远留在这里了。”崔康义仗着防护罩的隔离肆无忌惮地俯身靠近，他死死盯着乔悦东的眼睛。

“你不恨吗？”

“能不恨吗？”克里斯轻轻托起秦家乐的脸，“他恨死你了。”

“他的情绪被激化，从一个人，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装满嫉恨的怪物。”

“怪物是没有理智的，他杀了左岩，杀了崔康义，冲出了实验室。我还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秦家乐。”克里斯在他脸上拍了拍，“这都是你害的。”

秦家乐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眼神渐渐失去了焦点。

都是他害的，乔悦东遭受的所有、左岩的死，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才是最该死的人。

“对，你该死。”

克里斯一只手突然融化成黏液，朝秦家乐的心口袭去：“我来帮你一把。”

一旁的秦家欢目龇欲裂，却被绑缚全身，只能无助地发出“唔唔”地急声。

那强腐蚀液体化作的厉刺，即将集中秦家乐心脏。

下一秒，克里斯的腿脚突然被什么一拦一抱，他瞬间失去重心，猛地朝一侧栽倒，他的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秦家乐！”

乔悦东用他一只完整、一只却只剩累累白骨的双手死死抱住克里斯的后腿，激动地大喊：“他满口谎话、漏洞百出，你听不出来吗？”

“没有进行那个‘融合’实验，情绪激化后我的异能就会消失，我也确实没有异能了，这你不是都知道吗？既如此，我怎么杀得了左岩、冲得出实验室？”

他将克里斯的腿奋力压在身下：“就算是真的，你欠的是我！要死也该死在我的手上！你给我清醒一点！”

“妈的，臭表子！”

克里斯气急败坏，想堵上这人的嘴已经来不及了，他眸中凶光一闪，翻转身体，右侧小腿瞬间变成粘稠的腐蚀液。

“啊——”乔悦东发出痛苦的哀嚎。

他的侧脸、脖颈、胸口各处大面积灼伤，再也环抱不住，骤而松开了手，痛得在地上不住抽搐。

克里斯缓缓爬了起来，兴奋地看着在地上战栗不止的人。

“疼不疼？当初我也是这么疼。”

他笑地癫狂，手心积聚力量，猛地涌向乔悦东：“来，我来帮你解脱。”

“你不能。”

清冽的低语突然在耳畔响起，克里斯下意识回头。

“砰——”

胸口传来巨力冲击，好像一个沉重铁球从远处飞速撞来，克里斯被击出十几米远，疼得维持不住人形，“噗”得化作一滩浓稠粘液。

下一刻，雷霆万钧从天而降，特高压的电光瞬间照亮这一隅天色未明，将想要逃离的粘液困在其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它发出刺耳的嚎叫，焦糊的味道弥漫开来。

嘶喊的叫声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看了一眼远处渐渐树脂化成焦黑凝固物的粘液，梁郁收回视线，径直走向被捆缚在廊柱上的秦家姐弟。

长刀一挑，秦家欢身上的绳结应声断开，梁郁将刀塞进她的手里：“我去看看乔悦东。”

秦家欢点点头，朝着自己还双目失焦的弟弟走去。

梁郁蹲下身来，查看地上奄奄一息的人。

乔悦东伤得很重。

几乎整个上半身都遭受到了粘液的腐蚀，伤势最重的胸腹处甚至隐约看得到同样被灼烂的脏腑。

解决完那边，唐琢缓缓走了过来，他操纵电流在乔悦东身上来回检查了一遍，在对上梁郁询问的视线时，轻轻摇了摇头。

如果郑研在，还可以试着救一救。

现在，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梁郁敏锐感觉到身旁的人动了动。

他低下头，正好看到乔悦东颤颤巍巍地微微转了转头，似乎想去看身后的方向。

梁郁想了想，隐隐会意。

他伸手扶起乔悦东，将人转了个方向，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视线刚好能落在几步外正被秦家欢从廊柱上解救下来的秦家乐，

梁郁轻声说道：“没事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乔悦东飞快闭上了眼，似是不堪入目、不愿再看一般。

这一下把梁郁搞得有点懵。

一旁的唐琢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伸出手，将乔悦东接了过去。

唐琢在乔悦东身上为数不多还算完整的皮肉上轻轻拍了一下：“行了，人都这样了还别扭个什么劲儿啊？你睁睁眼，我有话和你说。”

半晌，一双澄澈的眼睛缓缓睁开，无力地看向唐琢。

“以前，家乐老是提起你。”

“尤其是刚从蚕岛回来的时候，早也提，晚也提，看到什么都会想起你。”

“他总说他在蚕岛有一个特别厉害的朋友，异能是控风，还救过他的命。”

乔悦东闻言，慢慢动了动眼睛，看向不远处半伏在姐姐身上的身影。

“有一次，郑钧……就是龙牙的队长，他给他弟弄来一大箱多心橘，说是农作部门培育的新品种，郑研分给大家，就他不要。”

唐琢说着，不禁笑了笑，“他姐以为他挑食，一问才知道他和你还有个什么约定，他说他答应你了，这辈子只吃你给的橘子，他姐骂他有病，他还敢跟他姐呛声。”

“要不是我们拦着，那顿打绝对跑不了。”

乔悦东浑身上下没有哪里不在疼，可听到唐琢的话却忍不住地想笑。

傻逼，发什么疯。

“后来，他提起你的次数渐渐少了。”

“但你不要怪他。”

“这个世道，每天都有不知凡几的人横死荒野，他不是把你忘了，只是不敢将期盼放得更大了。”

“所以在不夜城见到你的时候，他是真的非常高兴。他当天晚上还跑来我房间敲门，问我能不能把你留在猎风。”

“我当时没有回答。”

唐琢不说，乔悦东也知道为什么。

莫说他出现在不夜城时的那副样子，就算单看他这个人，一个没有了异能、被改造得满心嫉恨的实验样本，一个心胸狭隘的废人。

呵。

“因为我的所闻所见都来自家乐的描述和那次不太得体的初见。”

唐琢看着他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轻声问道：“但是现在，我想问问你，还愿意加入猎风吗？”

乔悦东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也以为自己看错了。

一只双翅透明的蝴蝶在晨曦的光里翩跹而过，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拨散了虹色的鳞粉，落在他的眼睫。

太阳升起来了。

乔悦东觉得自己应该是点了点头，他努力地抬起那只尚且完好的手，轻轻地拽了拽不知是谁的衣角。

他看到梁郁和唐琢都低头向他看来。

不远处的秦家乐仿佛也逆着光望向这边。

他听见自己用嘶哑到含混不清的嗓音说道。

“我……想……回家……”

唐琢嘴唇动了动。

说得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

他的头卸力地垂落，目光恰好落在远处那一抹焦黑色的烬垢之上。

黑暗来临之前，耳畔传来那声幽森骇然的质语。

崔康义死死盯着乔悦东的眼睛：“你不恨吗？”

恨啊。

乔悦东的眼中翻腾滚滚愤怨，怎么能不恨。

恨那些将我视若狗彘、肆意刀俎的人；恨那些恶意煽动使我变得面目可憎的人；也恨那些畏他人锋芒，只敢对平凡者随意倾轧的人。

但秦家乐不是这些人。

我认识的家乐原本就是很好的人。

他勇敢、善良、温暖、真诚……他会用好他的异能，成为队友的后盾；他会毫无保留的付出，帮助需要的人；他也会重视每个承诺，无论时移势易。

秦家乐没有变，他还是那个很好的人，做着很好的事，很好地守着一个承诺。

他还和当初一样，当初我们三个还在一起的时候……

乔悦东看着玻璃防护罩外的左岩，他似乎不太认得自己了，但他好像也没那么怕了，他专注而认真地打量着自己的脸，仿佛好奇的小孩子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不远处，监测仪上，乔悦东的心率波动稳定了下来，赫尔浓度开始渐渐回升。

崔康义发起了疯。

他嘴里大吼着“不行”、“不可以”，一边猛地拍下防护罩的开启按钮，一边扑向一旁的基因稳定剂。

蚕岛的稳定剂和世面流通的不太一样，浓度要更高，对赫尔因子的结合作用要更强，这本是用来辅助实验的，现在走投无路的崔康义握住乔悦东的胳膊，一股脑推了十二支进去。

一盒十二支。

正常人体足够承载的几万倍。

“啊——”

隔着数年光阴，乔悦东听到B-30实验室里的自己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原来我的异能是这么消失的啊。

原来我没有被嫉恨冲昏头脑，没有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厌憎的怪物。

命运作弄，曾将我困于孤岛，如今又把我永远留在了这里。

可那些伤痛不是谁的牵累，那些嫉怨也并非我之本意。

从前历经过许多苦厄，兜兜转转也只是证明了，我本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乔悦东，晚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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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蚕岛（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