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法择 第37章 蚕岛（七）

唐琢跟着梁郁一路顺顺利利冲进会议室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梁郁的异能竟然没有失效。

所有不人不鬼的怪物都对他们视若无睹，两个人很快乘坐病理电梯下到了那个巨大的停“人”间。

唐琢走到一个靠门很近的青年身边，将指尖轻轻抵在他的太阳穴上，开始缓慢地释放低压脉冲电流。

这种不到两毫安的电信号可以模拟神经动态，刺激大脑皮层活跃，也是最简单的、最安全的一种唤醒睡眠的方式。

然而几分钟过去了，青年依旧一动不动。

唐琢收回手，疑惑地碰了碰鼻尖：“不应该啊。”

梁郁闻言，抬眼看了看他。

“除非是重度昏迷、休克或者神经系统受抑制的人，这种低强度神经刺激的方法都可以很快使他们恢复意识。”唐琢打量了一下躺着的人，“看他状态，并不属于那几种，按理来说，应该已经醒了。”

梁郁想了想，猜测：“会不会是进门时的那种烟雾中含有麻醉成分，导致他们无法醒来。”

唐琢摇摇头：“我检查过了，他们体内没有药物残留。”

不是自然深眠，没有药物影响，那最大的可能就是……

“他们被人用异能控制了。”

唐琢沉吟片刻，看向梁郁：“你往后退一点。”

几乎瞬间，梁郁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既然有人控制了这些人，那么反向控制回去就好了，人脑是最复杂、也是最高级的系统，顺着异常的神经信号，说不定还能找到“它”的源头。

“嗡——”

梁郁站在稍远的地方，都能感到精神在震颤。

明明眼前就是这个横七竖八躺满了昏迷不醒之人的空间，明明包括唐琢在内的所有人都一动不动，明明连吊顶上的白炽灯都不曾闪烁一二，可梁郁还是觉得自己被拉扯到了现实的裂缝边缘。

四周扭曲的幻象如同潮水，层层叠叠地翻涌。

谎言、幻梦、错觉……如同无形的漩涡，缠绕裹挟着每一个沉睡的人，拉着他们不断下沉。

只有唐琢，不属于那片扭曲的潮汐。

像刺破海上风暴的闪电一般，一道道弧光经由他的掌心发起进攻，沿着那些虚伪的信号逆流而上，生猛而又坚定的冲击着思维的屏障。

追溯、解析、渗透。

终于，他在汹涌的海面上，抓住了那一缕回响。

“砰——”

一声巨响。

耀目的电弧在空气中炸开，漫天烟尘中一直重伤的蝴蝶摇摇欲坠，浑身淅沥散落着鳞粉艰难地向外飞去，宛如倦鸟归林。

唐琢睁开眼，看着它飞走的方向，勾了勾唇角。

“找到了。”

……

秦家乐缓缓睁开眼，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眼前的光线。

天色将明，远空泛起鱼肚白。

月华褪尽，晨曦未至，这一瞬竟是最晦暗难明的时刻。

他想动一动僵硬酸痛的身体，却发现自己被禁锢在玻璃花房门前的廊柱上，捆得结结实实。

秦家乐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慌忙四下张望，紧接着听到一个粗粝沙哑的声音问道：“你在找他们吗？”

秦家乐猛地看过去，他的姐姐正被五花大绑在他对面的另一根廊柱上，身上的束缚比他多了两倍不止，连嘴都堵上了。

而乔悦东则昏迷着躺在地上，被一个人踩在脚下。

顺着那制式皮鞋和白大褂向上看去，秦家乐见到一张熟悉却又阔别已久的面孔。

那人放肆一笑，出言嘲讽：“那个美女依旧醒过来许久了，差点还挣脱束缚跑掉，而你居然现在才恢复意识。”

“这么多年不见，秦家乐，你竟然还是这么没用。”

“克里斯。”秦家乐震惊、畏惧且愤怨，“你竟然没死！”

他说的不是许多年前，而是上个夜晚，他被梁琢用刀劈砍得四分五裂，竟然还没有死！

“很惊讶吗？”

克里斯说着，抬起一只手。

下一刻，秦家乐就眼睁睁看着那只手“哗啦”一下滩成了一泡浓稠的粘液，沿着克里斯的手臂滑下，从肘部滴落，砸在乔悦东被他踩着的手臂上。

“滋啦——”白皙纤瘦的手臂瞬间被蚀作白骨。

到底是个普通人，乔悦东活生生被疼醒，然后又痛得晕了过去。

秦家乐目龇欲裂：“克里斯！”

“哎呀～抱歉，手滑了。”克里斯又将手变了回去，浮夸地掩唇笑道，“你那个同伙只不过劈散了我的粘液。你们长洲有句话这么说的来着？”

“哦对！抽刀断水，又怎么能截流断源呢？”

话音落，克里斯复又低头，看着地上昏迷的人。

“只是我没想到，当初那个蚕岛小霸王变得比你还不如，竟然成了一个普通人。”他说着还抬脚踢了踢乔悦东瘦削的身体：“看他这个弱不禁风的样子，在基地里怕是也活不下去，别是出去卖了吧哈哈哈哈……”

“你闭嘴！”

秦家乐奋力挣扎起来，想要挣脱束缚，冲上去撕烂他的嘴。

克里斯没料到他有如此大的反应，愣了一下，登时反应过来了什么，旋即笑得更加放肆张狂了：“让我说中？哈哈哈哈哈，没想到真的让我说中了！哈哈哈哈……”

“从前只知道他凶悍暴力，这么看来，其实长得也挺不错。”克里斯目光黏腻地在乔悦东身上扫视一圈，伸手在他身上逡巡，“早知如此，当初直接跟我多好，也省得沦落成红灯区里人尽可夫的表子！”

“你别碰他！”秦家乐奋力吼着，“你有什么就冲我来！”

克里斯闻言，猛地抬眼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盛满恨意，凶戾而怨毒：“冲你来？当然要冲你来！”

“当年虽然动手的是他，可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你，我当然也不会放过你！”克里斯缓缓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秦家乐靠近，“如果没有你们，我不会重伤毁容，我不会被判定为进化失败，我也不会变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

秦家乐被他的话搞得摸不着头脑：“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克里斯突然就笑了，他倨傲地抬头垂眼看秦家乐，眼中恨意和癫狂交杂，“你们这种成功进化的人当然不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自然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在蚕岛，潜在进化者的成功概率如此低、进化周期那么长。”

“你们更不会知道我们这些失败品都经历了什么。”

秦家乐完全被他搞蒙了。

就连一旁被塞住嘴巴的秦家欢听到这里也不禁皱起了眉毛。

克里斯还在继续说着：“不过，虽然是你导致了这一切，我对你还是有一点点感激的。”

“如果没有你，我也不可能拥有现在这么强大的力量。”

“虽然我还是会杀了你，但是在你死之前。”他把玩着手臂上翻腾着的黏液，靠近了秦家乐一点：“所谓谢礼，我告诉你个秘密吧。”

秦家乐刚想开口怒斥，只听克里斯施施然说道。

“你想不想知道，乔悦东为什么会失去异能？左岩又是怎么死的？”

……

“左岩！”

身后传来一声清亮呼唤，孱弱的少年回过头，看见自己的两个同伴正快步朝自己这边走来。

“好端端的，怎么跑到宿舍楼顶上来了。”秦家乐一屁股坐在左岩身边，抬手想将人揽住，却不他身体猛地一抖。

秦家乐愣了一下，以为自己把人吓到了，连忙将手收回：“怎么了？”

“就是，你怎么了？”乔悦东在左岩另一边坐下：“克里斯和他那几个跟班都进化失败了，以后也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你怎么还闷闷不乐的。”

“我……”左岩胆子小，说话的声音也小小的，他知唔半天，说出来三个字。

“我害怕。”

“怕什么？”乔悦东满脸不解。

左岩低下头，弱弱说道：“东哥，我开始有先兆反应了。”

乔悦东和秦家乐闻言皆是一愣。

只听左岩还在继续说着： “我时常会感觉到我的肢体不受控制，当有人触碰我的时候，我的身体会不自觉的闪躲、折叠。”

“就像刚刚家乐碰我的时候，我明明不想躲的，但我控制不了……”

“害！这算什么啊！”秦家乐听完，立刻安慰道，“我以后碰你之前先和你说一声。”

没想到左岩还是摇摇头：“我不知怕这个，我怕我会死。”

“连克里斯那么强大的攻击类异能都进化失败了，我……”左岩说着，浑身不自觉地开始发抖，声音都带上了哽咽，“我好想回家，我好想妈妈……”

秦家乐听说过，左岩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从小和妈妈相依为命。

两年前，他妈妈进化出了仿生类异能。

作为直系血亲，左岩被接来了蚕岛。

乔悦东看着战栗的人，轻声安慰：“别怕，不是还有我们呢。”

秦家乐连忙附和：“没错，总有一天我们都能回家的。”

“在你回家之前，我们陪着你。东哥说不定会较早完成进化，但是我来得比你晚啊，而且我到现在都没有先兆反应呢！”他大大咧咧地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散发着清香的橙子，递给左岩。

新鲜水果，在全球进化后已经是一个格外稀缺珍贵的资源了，也只有蚕岛这种财大气粗又有蓝塔扶持的组织才能按时按量供给。

晚饭的时候秦家乐看到左岩没吃，就把自己的省了下来：“快吃，这玩意在长洲要两金币一颗呢。”

看着他满脸神秘又贼兮兮的表情，左岩忍不住破涕为笑。

“瞅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乔悦东不带恶意地冷笑一声，“等我进化完成了，我就去加入猎风。到时候，我会赚好多好多钱，天天让你吃上橙子。”

秦家乐听到这里，挠了挠头：“猎……猎风？”

“你不会不知道猎风吧！”提起猎风，乔悦东的眼睛都亮了，“那可是长洲最厉害的佣兵队！他们队长唐琢，是全球都屈指可数的A级进化者，异能是控电，可以在瞬息之间将敌人化作焦炭。”

“副队陈满，重力操控，可以扭曲力场，改变环境，甚至引发小范围的黑洞。”

“还有医疗师郑研，龙牙队长的亲弟弟，长洲唯数不多的B级治疗系进化者，更别提还是科研天才。”

乔悦东越说越兴奋：“随便一个人单独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如何能和他们成为队友并肩作战，那简直是我毕生的荣耀。”

秦家乐听着，还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尴尬，刚想说句什么，只听乔悦东突然又开了口。

“哦对了。我来蚕岛之前，听说猎风新加入了一个女进化者，也是B级，还是最稀缺的感知类异能。叫秦……秦……”

“秦家欢。”秦家乐递上答案。

“对！就叫秦——”乔悦东激动的话语戛然而止，猛地看向身旁的人，“你叫秦家乐。那她是你……”

“我……姐姐。”

空气一时凝滞了下来。

乔悦东突然就收敛了刚才的神采飞扬，秦家乐也尴尬坐在一旁不敢说话。

左岩轻轻将手里的橘子剥开，然后一分为三。

分得不太平均，他把小的留下，两瓣大的分别塞进了乔悦东和秦家乐手里。

“谢谢。”秦家乐接过橘子，然后隔着左岩捅了捅乔悦东。

后者不情不愿地看他一眼：“干嘛？”

“你回基地以后，就先加入猎风去给我俩赚橘子钱吧！”

乔悦东冷哼一声：“你有姐姐，哪里用我请你吃橘子。”

“我不要她的，我就要你的。”秦家乐赖皮耍得无比真情实感，“东哥想要独一无二，那从今往后，我就只收你分的橘子。”

左岩在一旁连连点点头，也跟着说道：“嗯，我也只收你的。”

乔悦东又“哼”了声，撂下一句“想得美”就扭头不语了。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他的嘴角却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好甜！”背后传来一声秦家乐的惊呼。

乔悦东转回头来，正好看到左岩也吃了一瓣，然后朝着自己将脑袋点成了磕头虫。

乔悦东不疑有他，豪迈地直接将手里一整块橘子都塞进了嘴里——

然后，“哇”得吐了出来。

秦家乐奸计得逞，捧腹大笑。

乔悦东气急败坏，猛地跳起来将两个没有异能的小菜鸡一把掫倒。

夏秋长夜，三个青葱少年吹着和煦的晚风，听着远远的海浪，在楼顶分了一颗酸涩的橘子，笑语魇魇地遥望着明媚坦荡的未来。

谁也没有想到，仅仅两个月后，左岩就永远地留在了他温和绻意的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