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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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迟看着面前的人,心中疑惑伤感混做一团,叫她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情。“上仙,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嘉临上仙面上并无什么多余的情绪,只见他伸手轻轻一挥,方才的那些惨烈情景,走马灯似的再次涌入了姜迟的脑海。
姜迟后退半步,背抵在了树干上,伸手捂住了耳朵,满脸痛苦。
嘉临上仙有些歉疚地看向姜迟,“抱歉,又叫你再看一遍那样的场景。”
姜迟面色苍白,她额角沁出汗来,杏眼中映出嘉临上仙的模样,“上仙,既然你知晓日后会发生的事,为何不……”
“为何不去阻止他,反倒在这里,等我这么个小妖呢?”
“因为……”嘉临上仙的视线落在了姜迟的身上,他微微敛眉,眼中似装着姜迟又似什么都没有装,“只有你能杀他。”
“什么?”姜迟下意识道,她想要再退两步,可身后已经是桃树了,退无可退。“我?我不行的。”
“若是有旁的法子,我又怎么会为难你呢?”嘉临缓缓摇了摇头,面上歉然更甚。“当察觉到日后的事时,我立刻去卜了卦。唯有你,能解谢濯这一劫。”
姜迟没有说话,她愣愣看着嘉临上仙,心中乱作一团。
天知道为何只有她才能解这一劫。
姜迟活了这么些年,最是懒散不过,不然也不会花费万年才堪堪修得人形。
“若你不愿……”嘉临上仙悠悠道,“我也不好强求你。”
姜迟看着面前的人,总是高高在上的仙人眉心微蹙着。姜迟张了张唇,没说话。
“嘉临上仙,您怎么在这儿?”
姜迟心绪乱作一团,突然响起的声音像是灵泉入耳,叫姜迟眼前清明两分,她抬眸望去,是穿着绿衣的春华仙子。
姜迟脑海里,春华最后死前的模样不停回闪着,她怔怔看着面前堆着嘉临上仙恭敬行礼的春华仙子,纷乱嘈杂的心渐渐平稳下来。
姜迟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嘉临上仙。
“上仙,我名为姜迟,我愿意出一份力。”
木生于水,河姓为姜。桃林出于迟水之畔。是以姜迟名为姜迟。
嘉临上仙听到姜迟,不,该是姜迟的话后,面上神色柔和两分,他微微颔首,“既如此,那便托付给姜姑娘了。”
一旁的春华仙子不明所以,站在树荫中,抬起头来对着姜迟挤了挤眼睛。
嘉临上仙的余光自是瞟到了这一切,若非知晓这棵小桃树同春华仙子关系极好,他也不会挑在春华仙子日日来着灵台的时候来见姜迟。
嘉临上仙心中松了一口气,面上却是不显,他看向姜迟道,“此事,你我知晓便好。”
见姜迟点头应下,嘉临上仙继续道,“那我便先告辞了,不打扰姜姑娘同仙子叙旧。”
见嘉临对着自己点头颔首,春华仙子诧异的话都说不明白了,一时又是摆手又是躬腰,等嘉临上仙踏过了那石桥,春华才颇为懊恼地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脑袋。
姜迟见好友这般模样,自是忘了方才的事情,弯眉掩唇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春华仙子方才想起她来。
“姜——迟——”春华仙子双手叉腰,双目微瞪,“你今日修成人形,怎的不曾提前告知我一声?先前见你醒两日睡十日,丝毫瞧不出有了突破。”
姜迟伸手摸了摸鼻子,杏眼弯成了月牙,“春华,这不是惊喜吗?”
春华却是仍旧叉着腰,只是两人刚对视上,便再也撑不住,弯腰笑了起来,“可真好!我还想着你这么多年却连人形都化不出,是不是该去替你寻些凡人修炼的丹药来呢。”
姜迟看了看春华,却是又鼻头一酸,伸手环住了春华仙子的腰。
“怎么了这是,怎么修成人形了反倒在这儿委屈呢。”春华仙子拍了拍面前的人,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嘉临上仙给你脸色看了?上仙他待人温润,不该对你有脸色才对。”
“没有。”姜迟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她正握着春华仙子的手,那双手是温热的,真好。“我…我修成人形有嘉临上仙的一份力,所以得帮他做一件事。”
“一想到要跑来跑去,便觉得累得慌呢。”
姜迟不曾扯过谎,是以说起话来时有些磕磕绊绊。好在春华仙子并未察觉,她点了点头,拉着姜迟的手语重心长道,“这是应该的,你能帮嘉临上仙做事,日后修炼成仙想来容易不少。你啊,从成精到化人用了不知多少年,若是单凭你自个儿,不知哪年才能同我一样做个小小仙子呢。”
姜迟红着眼去瞪春华仙子,只是眼风尚未递出去便已经软了。
姜迟吸着鼻子握紧了春华白皙软嫩的手,“春华,等事儿办完了,我就回来,同你一起收拾九天的花草,你可要好好的,等我回来呀。”
“傻瓜。”春华仙子自在这九天的第一日起,便日日来替姜迟这棵桃树松土除草,与其说把姜迟当做自己的好友,不如说成是女儿更贴切。“我在这九天之上能有什么事,反倒是你,要多加小心。”
从前她们俩一仙一树,日日待在一处,常常相对无言。
可现在,姜迟修成人形,即将离开九天,两人之间便有了说不完的话。直到姻缘树上的桃花落了一地,姜迟才恋恋不舍地送走了春华仙子。
看着春华仙子离开的背影,姜迟闭目凝神,伸手按在了姻缘树的树干上。
她的手很快便同那姻缘树合为一体,月光清冷,木牌上坠着的银铃更显空灵。
夜风吹动着姜迟垂下的长发,她缓缓睁开眼,眼中带了一丝歉疚。而舒展着枝丫的姻缘树晃动着纤细的枝条,花瓣成片落下,似是春雨。
嘉临上仙所居宫宇玉阶玉瓦,玲珑剔透。
白鹤引颈立在屋檐之上,鹤羽顺着风缓缓飘落。
姜迟微微握拳,胸口那颗本命木灵珠隐隐泛光。
嘉临上仙似是早就预料到了姜迟的到来,在姜迟踏上第一层玉阶时,那紧闭着的宫宇大门便缓缓打开了。
嘉临上仙立在一面人高的水镜旁,抬眸看向姜迟。
姜迟的视线落在了那面水镜上,水镜当中似是冬日落雪的景象,众木枯蔽,群山凋零。
身为草木,姜迟看着那副枯蔽的样子,便觉得心头叫一双手给攥住了,让她喘不上气来。
“谢濯如今就生活在这深山当中。姜姑娘,深山苦寒,要叫你吃些苦头了。”
姜迟抿唇并未接话,她的视线仍旧落在那飘雪的水镜上,她总觉这一处眼熟,可自她有意识以来,便已是在九天灵台上了,这熟悉之感来得突兀又怪异。
“姜姑娘,我思来想去很久,那谢濯身为半妖,许是心防重过旁人,而你本是桃树,又有姻缘树的美称,同你相处久了,许是能察觉到他的弱点。”
姜迟往前走了半步,几乎能感受到水镜中扑面而来的寒意。
她虽未曾见过,却是听春华仙子说过这水镜的用法——跨过水镜,便能到水镜当中的地方。
“上仙,只有杀了他这一条法子吗?”姜迟跨进了那水镜,只是在身形快消失时,又探出脑袋,对着嘉临上仙道。
嘉临上仙微愣,而后轻声道,“许是还有旁的法子,只是暂时还不知晓。”
“那我便先去了,还请上仙好好照顾春华仙子。”说完,姜迟便转身整个没入了水镜当中,只留下嘉临上仙一人与那水镜面面相觑。
“可真是个——”嘉临上仙愣了一瞬,而后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空白如纸的小树妖。”
嘉临上仙脸上的笑一瞬即逝,他漆黑如墨的双眼落在水镜上,似是在思索些什么,过了许久,才右手轻挥,将水镜收回了袖中。
姜迟刚一落地,便叫风雪灌了满嘴。
她眯着眼,爬起身来,呸呸两声,才将口中的凉意驱散走了半分。
照理来说,要找的那位魔头谢濯应当就在不远的地方,可姜迟放眼望去,白雪皑皑一片,哪有什么人的踪影。
姜迟寻了棵粗壮些的树,爬上了树顶,伸头眺望,不知是风雪太大还是枯树碍眼,她仍旧没有见到人影。
正当姜迟准备从树上跳下来,寻个避风的地方等风雪停了在继续寻人时,耳畔却是传来了狼嚎声。
混杂在那狼嚎声中的,似是还有嘈杂的人声。
姜迟循着声音递来的方向,在枯树上方穿梭着,很快,原本叫着风雪遮盖的妖气渐渐浓郁起来。
四五只通体雪白的狼妖正将两个人团团围住。
他们身下雪地上,有血洇开,似是红梅。
跪坐在当中的男孩,身形瘦削,麻布衣服上沾了血,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狼群首领,手中紧握着一柄短刃。在他怀中,躺着一名妇人,妇人身下有血洇开。
姜迟一眼便认出了跪坐在那儿的男孩便是谢濯。
虽如今的谢濯瞧着万分狼狈,眉宇间也没有那叫姜迟看了心惊的落魔红痕。可那张脸却是有了几分日后的模样。
姜迟扶着树干站着,她有些迟疑。
如今的谢濯瞧着并没有什么神通,若是她在这上方等着,许是那几只狼妖很快便能将他吞吃入腹,日后那个残暴无端的魔头便不复存在了。
可那名妇人却是无辜,若是再僵持下去,那妇人很快便会死了。
姜迟抿唇看着身下的情景,她本就是草木,如今敛了气息,便是这般近,也未曾叫下方的人或是妖察觉。
而那为首的狼妖显然叫血腥味刺激到了,只见本是黄褐色的竖瞳隐隐泛起红来。
姜迟叹了一声,伸手折断了手边的一根枯枝。
凡人总爱说草木无情。
可姜迟身为一棵桃树,树身上的年轮每多一轮,却是一颗心更软一分。
枯枝被折断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树干上的积雪也纷纷飘落。
对峙着的半妖狼群纷纷抬头向上望。
姜迟从树顶飞落而下。
裙摆翩跹。
而谢濯却是将手中短刃握得更紧了些。
那时的谢濯并不知晓,姜迟仙人一般从天而降的画面,将叫他日日想起。
而当他后来想起,才恍然发觉,当时不觉姜迟是仙人,是因为他已将姜迟当做神祇,拉他出泥泞,救他于水火的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