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水小馆并非扬州最大茶馆,却是最高的一家。
此馆一楼就有别楼二层高度,数幅巨大水墨字画自顶部垂落。
题字遒劲有力,墨画山水清秀,掌柜拉开房顶遮板,便有细细密密的阳光倾泻在字画上。
向上看去,如同置身在黑墨江水、飞鹤高山之中。
二楼一圈厢房,雕刻木窗雅致清幽,不时有清脆筝响、流水琵琶。
“此番来扬州,不渡也能浸染不少……”
“你以为你们金府在扬州只手遮天?!我赵独眼不要命起来,你爹也得对我让三分!”
一个独眼魁梧大汉掐着一个锦衣少年的脖子,将他扣在二楼栏杆上。
那少年的半截身子已经悬出了栏杆,若不是那大汉用力抓着,他已经头朝地摔下了一楼,估计脑浆都喷了满厅。
“赵独眼!你有本事就把我扔下去啊?!我看你敢不敢!”
赵独眼气急败坏,肥大的脖子胀得通红,眼珠都几乎要瞪出眼眶:“你觉得我不敢?!”
少年丝毫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还是极尽所能地恶心他:“你长得丑也就算了,肚子里还没二两墨水,大字不识一个,还痴心妄想骗我大哥?!”
“娶不到媳妇儿就强抢民女,你去青楼都没人愿意要你!小孩看了跑,老人听了啐,整个扬州都不待见你,难怪你娘都被你吓跑了!”
“你再说一遍!”
赵独眼咬牙切齿怒吼一声,整个人被气到颤抖。
“啊啊啊啊啊——”
少年还欲再骂,但刚出声,赵独眼就松开了手,“去死吧!”
“喔——”
茶馆惊呼一片,在见血之前,一楼的客人们纷纷慌忙逃窜。
赵独眼是扬州城出了名的地痞流氓,官府都被他那个团伙整得鸡犬不宁。金府乃扬州首富,实力雄厚,是当之无愧的地头蛇。
这两方闹起来了,稍不注意被牵连,可没人敢负责。
“啊啊啊啊啊——”
金禅从二楼直直摔下,落到一楼的话,会变成一滩肉泥。
“叮。”
徐放词放下茶杯,飞身而上,在一片阳光中稳稳接住了他。
他托着金禅,平稳落到一楼。
“呼,呼……多谢,多谢道长。”
徐放词不喜与人亲密接触,很快就丢开了他,“路过。”
“等等!你是哪个?!敢坏我赵独眼的事?!”
赵独眼一行人已经风风火火地从二楼下来。
他已经摆明了想要金禅的命,如今金禅毫发无损,他却树了金府这个仇敌。
今天不让金禅脱层皮,他是不会罢休的。
“阿禅!”
一个温润病弱公子从赵独眼身后跑了出来。
正值盛夏,他却披着一件毛皮大袍,手拿套绣暖炉。步履急切,咳声连连。
“阿禅!可否有哪里不适?”
他围着金禅转了好几圈,轻轻按压他的衣衫确认无碍。
金禅也面露担忧,“阿兄,我好着呢。你别管我了,快上二楼屋里待着吧,别又着凉了。”
看金禅似乎真无大碍,金宛才松了口气,“做大哥的,怎么能让你们独自面对。”
说完,他就挡在金禅面前,苍白病气的脸尽显决绝。
薛殷和桃瑾一齐走到大堂内,刚好和回来的徐放词碰上。
发生矛盾的这一干人,明显是扬州的核心人物,他们干脆就待在角落里观望着。
薛殷“啧”了几声,“真是兄弟和睦、兄友弟恭,可惜我没个哥哥弟弟的。”
“你认徐大捉妖师作哥哥不就行了。”
“那不行。其实他年纪比我小。”
这倒出乎桃瑾的意料了。
她偏头去看徐放词,谁知他一下回眸,一脸黑线的样子仿佛在说:“你们说什么,我都听得到。”
呵,小崽子。
“金大公子,我和你弟弟之间怨事未清,你何必掺和一脚?!”
赵独眼拿出别在腰后的斧头,一只独眼直勾勾盯着金禅。
他那些只穿着马褂的手下,各个凶神恶煞、满脸刀疤,也拿刀弄斧,蠢蠢欲动。
金家两兄弟出来和他谈生意,带了府里的护卫,但个个缺乏训练、只管酒足饭饱,如今尽数被赵独眼手下扣在了楼上。
金禅额前冒汗,难道他们金家血脉今日就要折在这里了?!
对了!
“道长!”
金禅猛地转向徐放词,拱手哀求:“求,恳请道长施以援手!”
徐放词眼眸平静,不做表示。
他只喜欢捉妖,不喜欢掺和人间的恩恩怨怨。
薛殷倒是上前一步接住他的手,宛如救世主降临,“小金少爷?我们只是路过此处,可不想惹什么麻烦。”
“不过呢,”他搓了搓拇指和食指,眼含笑意,“我们如今更大的麻烦,是……不太宽裕。赶路呢,有些许狼狈……这个……”
金禅立马会意,直接把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呈给了他。
“只是定金,若是我们兄弟安然无恙……”
赵独眼气得将后槽牙咬碎,那只黑眼罩都浸上了血,“你们!还做起生意了?!给我把金宛抓住!”
“咻!”
望月一下出鞘,挡开了挥向金宛的斧头。
可法力和金属对冲,空气强烈震动,金宛被震得跌倒在地。
金禅赶紧冲过去扶,谁知更多的人围了上来,他只能凭肉躯死死护住他阿兄。
一个刀疤男挥着斧头,将金禅的后背砍出一道血痕。
他还欲再砍,却被望月击飞,弹到远处石柱上,不醒人事。
“阿禅!”
金禅痛得皱眉,嘴唇迅速苍白,翻着白眼要往地上躺。
金宛着急忙慌地脱袍给他捂住伤口。一个已经成家的男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惊慌落泪。
桃瑾蹲下安抚他,“放心,你弟弟不会有事的。我来给他疗伤。”
金禅流了一大摊血,温热的血液,甚至滚到了薛殷脚下。
桃瑾让金宛扶住金禅,手心泛出法力,注入那道可怖的伤口。
法力对妖和修行术法之人疗伤有奇效,因为法力在他们体内经年累月地游走,已经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但对寻常百姓来讲,和药物没什么区别。
桃瑾只能先让伤口止血,其余的,还是要靠凡间大夫。
望月化出无数金光剑影,三下五除二就干倒了这群手下。
它的剑尖,静静悬在赵独眼颈项前一寸之地。赵独眼抖得厉害了,都能撞上去将自己刺死。
他大半辈子都在扬州,哪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些眼花缭乱的术法。
这三个凭空而降的人,莫不是天上来的仙人。
薛殷打了个哈欠。这些恶霸,知不知道他们只要轻轻一捏,就能随便被碎尸万段。
“仗着自己长得丑就到处恶心人?”
赵独眼不敢还嘴,抖成了筛子。望月的冰冷剑气环绕在他脖颈,要不是听到薛殷说话,他都以为自己死了。
“道,道长,各,各位大侠,各位仙人!是小人有眼无珠,你们大人不计小人过,放,放过我们。”
泪水挂在他的胡子上,他竟然哭了。
薛殷冷笑,“这不是会说人话吗?来,看你这么恶心的份上,我送你样东西。”
他将一张符纸贴到赵独眼面门上,那符纸上凌乱画了几笔墨水。
“这符,名唤倒霉符。贴上之人,只要做一件坏事,他就会霉运缠身,不幸至死。”
“啊?”赵独眼颤颤巍巍地发问:“道,道长,有,有多不幸?”
薛殷一脸风轻云淡,“也没多不幸,不过是小便失常大便失禁,毛发掉光牙齿全无,双眼失明双耳失聪,直到四肢掉落,变成人彘。”
“人彘?!”
赵独眼崩溃大哭:“仙人!我以后一定踏踏实实做个好人!我赵独眼这辈子再不做一件坏事!”
他说得轻巧,谁知道过几天又是什么光景。
不过不管后事如何,现如今看着他们几个,实在碍眼。
薛殷一掌将斧头帮送出了邻水小楼。
金禅伤口止住血,渐渐恢复了意识。
“阿禅!”
金宛激动握住他的手,哭得难以自拔:“阿兄对不起你!你说说你,阿兄做生意,你硬要跟着来作甚。”
“爹和娘也说了,你年岁尚小,生意之事,不急不急。”
“今天之后,你要待在府里好好养伤!”
金禅微微张口,气若游丝:“阿兄,别担心,我好着呢。你没受伤吧?”
刚开始晕厥,大部分原因,是他没法看着金宛了。除了他之外,没人保护金宛了怎么办?
“没有,没有。”
金宛连哭带咳,身躯剧烈地一上一下。
这场面,一度让人觉得,他们兄弟要双双丧命于此。
“阿禅——”
桃瑾偏过头,翻了个朝天白眼。刚好被徐放词看到了。
果然,他神情一秒严肃,直直盯着她探究。
桃瑾懒得回应这块冰木头,转头和薛殷凑到一起去。
薛殷轻叹一声,“没想到,这种富贵人家,也会有如此真情。”
“他演演,你就真信?!”
桃瑾身负神力、洞察人心。她所言,必不出错。但是一句轻飘飘的真相,怎可撼动眼前具体的现实。
“桃姑娘,你又看到了什么?”
“那赵独眼,是金家大公子的人。金家大公子,是要借他之手,除掉他弟弟。”
金禅和赵独眼起争执,只怕也是他哥哥在旁边煽风点火。
他可以为兄长拼命,但殊不知,这一切都是他兄长和恶霸演的一出戏。
这戏原来的结局,就是他的死亡。
旁边哭嚎阵阵,桃瑾听得耳朵发疼,“从他们的只言片语推断,他是怕他弟弟争家产。可他弟弟压根就没那心思,不过估计啊,就是直接和他说了,他也不会信的。”
金禅浑身是血,可他还是忍着疼痛安慰他哥哥。
薛殷心情复杂。
他们也许会是拯救他的机缘,但冲过去告诉他真相,肯定不是合适的方式。
金禅小宝贝别怕,我们都站在你这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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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古墓·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