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对方不欢迎,那赵裳若也不觍着脸贴人家冷屁股,扫了一眼那高处的,在若干烛光里低眉垂目尽显慈祥的金身佛像,三人径直往寺外走去。
庙前的空地上,入目是那尊高大的矗立在外的古钟与葫芦塔,它们背靠天地,通体萦绕着一团黑气,赵裳若顿住,特意上前瞧了一眼。
梵钟在夕阳余晖下遗留最后一抹残色,凹凸不平的表面一面带刺,一面雕漆。
而那大葫芦塔足有几人高,尖顶圆腹,威严雄浑。
女子倩身疏影,立足于这高塔下显得无比渺小,阴影吞噬了她面容,正是出神之际,忽然有股力量撞上了她小臂——
原来是小茉。
不知道她怎么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面上尽是慌张,还贴到了赵裳若身边。
小茉这才想起来,方才在正庙里,住持和尚不是说这儿只有他一人?那……她们听到的钟声是哪里来的?
总不可能是鬼敲的吧?
瞪大了杏眼,小茉满眼惊恐,下意识就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有鸾天镜。
急忙拿出来照一照寻求心理安慰,赵裳若忽然伸手阻止她,暗暗摇头。
小茉想到的她当然也想到了,只不过现在还不宜打草惊蛇。
一时间,感受到手背上姐姐的手在向她传递意思,小茉收好口袋中的镜子,将其塞了回去。
在无人注意的一角,赵裳若弯起手指,试着敲了敲那塔,回音沉重,若是附耳过去,就犹如深海中人的最后噎语,始终隔着万丈水波。
赵裳若悉心听去,一道声音恰自身后响起——
“瞧几位施主似乎对我寺的一些建筑很是好奇。”
三人齐齐转头,那本该敲鱼的住持此刻不知何时来到了她们身后,一点动静都没有。
见到她们讶然,老和尚微笑不语,单手问讯,随后又指了指后面屋宇:“怀安寺想必再过不久就彻底式微,这儿有许多的奇观值得为人道也,若是可以,请几位施主随老衲前来。”
在后面,有一处泉眼,是这山体自然流淌的,水体甘甜可以饮用,历来香客都会拜访参观。
只可惜自从怀安寺没落,就再没有多少人一睹其容一尝其味了,住持想来也是不放心,故而想请三人前来观赏一番。
听见这话,小茉兰非英齐齐抬头,眼底诧异,是没想到老和尚突然出来是为了这个。
他们眼底有不确定,第一时间看向了赵裳若,询问她的意见,但赵裳若想也不想,径直跟上了老和尚的脚步,向着后头走去。
没有办法,两人也抬脚过去。
果不其然,依照老和尚所说,这后头真有一池泉水静静流淌,水体干净澄澈,泉底的石头也可以看清。
夜色下,几人还能瞧见不远处有亭子屹立于泉中央,构建出一副江南水乡模样,还有小桥依水搭建,凭其地势来看,应该就是泉水的来源。
老和尚带着她们走过石桥,来到了桥岸边,对着那一汪灰蓝色的泉水默不作声。
小茉观察到,住持仿佛陷入了一种回忆,脸上弥漫起一抹哀伤。
泉水流经岸边的石块,表面的光洁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触摸,暮色使其犹如剥壳的鸡蛋。
“这怀安寺的景致不错。”赵裳若冷不丁夸道。
老和尚闻声睁开了眼,面向池子,声音在夜风中渺远——
“施主可以尝尝这泉水,它向来以甘甜著称。”
老和尚背影挺拔硕大,身上的宽厚袈裟让他整个人尤显沉实。
一听泉水有这么神奇的滋味,小茉忙不迭要做第一个吃尝的人,她跨步到石头上,刚要弯腰,掬上一捧,赵裳若不冷不淡的声音传来——
“小心失足。”
让她来吧。
小茉听说,刚挽起袖子的手停住,姐姐说的有理,她要是不小心滑下去了可不好,于是仔细起身,一脚跳下了石头。
“这儿的泉水这般好,住持应当很想让人都来尝尝吧?”
女子登上石头,头也不回地有一搭没一搭笑道,她一身劲装,袖子也不是宽大型的,挽都不用挽。
身后,老和尚似是苦笑,回道:“若能如此,那便好了。”
女子伸长了手臂,素手探入泉水,冰冷湿润的触感随即自她指尖蔓延。
那清透的水体将她手指照射的又长又细,绝美到令人屏息欣赏的同时,无形中聚起一团黑气,就在她脚边借着天色不明动漾。
忽然,那黑气向外喷射泥沙,落到地上那一缕人影,偏生影子移动,差一点就正中目标!
赵裳若没入水中的柔荑如同灵动的鱼儿,一个波动就直冲那黑气正中而去!
明明可以抓到的,偏偏那东西没有实体,赵裳若扑了个空,黑气散去,她飞快抓起一把水,扭身洒向那老和尚——
“恐怕不能如你的意!”
女子身形矫捷,足尖踩在那光滑无比的石面上,就仿佛借着月色为人献舞一支,美丽而雷厉风行。
像是预料到了她这般动作,老和尚挥动袈裟,真就遮挡了飞溅来的泉水,顿时那身红色宋锦袈裟湿了星星点点。
看到这么突转急下的场面,小茉连连后退,发生了什么?
情急之下,兰非英拉了一把女孩儿,将她安置在安全地带,便抽出长笛以作武器,加入了这场突发的战斗。
“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老和尚恨恨。
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赵裳若嗤笑,不为所惧,“这话送给你才是。”
兰非英握着笛子挡在她身前,脸上傲气不减,“老东西你在泉水当中下了什么?”
还想借口骗他们喝下,恐怕里头加了料吧?
只见那本还慈悲为怀慈眉善目的住持和尚变了脸,阴狠中有些得意,这他们自是猜不到的,他更不会说。
“他没有下药,他只是……养了些恶人都会养的东西。”赵裳若打断道。
池水粼粼的水光照亮她动人的面容,那双星眼莹亮,向外迸射着绮光。
老和尚这下是真的吃惊了,她怎么知道?
“古书上说,有种东西名为蜮,惯会含沙射影,但凡被它侵染上,生命都会急转直下,轻则生疮,重则即死。”
“你不会以为,只有你知晓吧?”
她略带嘲讽的语气直接让老和尚怒目,既然她都知道了,那就别想离开这里!
老和尚本也不打算让三人离开,既然她对这里起疑,那便拿他三人为他的宝贝开荤!
老和尚刚有动作,那边赵裳若便立刻远离了水源。
她清楚记得蜮鬼伴水而生,这也是为何老和尚要引他们来这里动手的原因。
轻盈的纵身一跳,赵裳若像是得了筋斗云,空翻一圈还不忘拉住兰非英,两人一下子便远离了那泉水。
谁知老和尚又是冷笑,“你们以为这样便不用死吗?”
他这些年怎么可能单单只供养这蜮鬼?
骤然,老和尚身上的袈裟崩裂不见,他赤着上身出现在几人面前,面容可憎。
赵裳若三人清楚看见老和尚身上多了一条又一条的暗纹,那或许便是他供养鬼怪所遭到的反噬。
与泥塑成的娃娃干裂出蛛网般密布的皱纹相似,几人真怕他忽然某一刻便像身上的袈裟一样自爆身亡。
错愕间,又听见远处“砰”的一声,钟声回荡,震得人耳膜发痛,赵裳若这才看见,那前院的葫芦塔竟然爆裂!
顿时,只有她这样的修道之人才能望见,又是一大股的黑气从葫芦塔里钻了出来,有意识向着他们这个方向来袭!
“不好!”
那黑气更大,更浓。如果不是此时进入黑夜,恐怕所到之处皆是昏天黑地!
“你们不知道吧?这可是瘟鬼,本来我还不打算让它出手,可是既然今天你们打破了我的计划,那,就都去死吧!”老和尚异常凶狠,眼底的恶意犹如滔滔不绝的恨。
“小茉!”赵裳若情急之下出声。竟然是瘟鬼,这威力可就大了!
众所周知,瘟疫会让每个健康的人都染上病痛,难以医治,最终走向死亡,而瘟鬼便携带着瘟疫,也掌管着疫病!
黑气腾空出现,只为了席卷他们,老和尚眼中溢出贪婪的目光,和报仇雪恨的爽快,都死吧,所有的人都死在这里,让苏邺成为病疫横行之城!
眼看着那团乌压压的瘟鬼直冲他们面门而来,小茉掏出鸾天镜对准面前——
不知是她操控着镜子绽放出耀眼的光芒,还是镜子本身遇上邪祟便会自主吸纳,黑夜下一道惊人的闪光!
黑气再不见踪影!
女孩儿害怕的紧闭起的双眸蓦然睁开,一切平安无事,太好了,他们成功了!
眼中惊喜不断,小茉连忙站到赵裳若身边,冲她点头。
既然除掉了鬼祟,那么面前的老和尚也就不足为惧,光凭赵裳若一个人,就能将其制服。
老和尚显然也没料到他精心培养了多年的瘟鬼竟然一下子便被那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孩儿给消灭,一下子惊惶无助,口里喃喃:“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瘟鬼呀!四处横行无可压制的瘟疫源头!
难道他精心供养了多年,最终就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不……不能,不能!”
老和尚声嘶力竭的呐喊,他身体当中的力量也因这爆发而涌动不息,浑身的条纹进一步加深——
“小茉!”
赵裳若第一反应过来,捂住了小茉的眼睛!
就在同一时刻,老和尚身上遍布的错综复杂的纹路犹如刀割,将他肢.解成了一块儿又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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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怀安寺离开,一路上小茉忍不住提问,“喂养邪祟的人都是坏人吗?”
三人并排走着,赵裳若沉吟,前方的月亮又大又圆,隐藏在了树枝树叶之后,这样森幽的前景更让此刻的画面如同一幅画。
“这也未必。”
赵裳若当然不是会一棒子打死人的人,她也没有那么多刻板印象,只要不害人害己,谁又能说他们统一归类为坏人呢?
“那老住持为何要养邪祟?”小茉始终想不通。
“你管他为何要养。”兰非英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但凡养这些东西,都是要消耗自身的。最终的结果,不过是会遭到反噬,就像刚才你看见的那一幕。”
哦对了,她没有看见。
反倒是自己清清楚楚看见了一堆肉块。她怎么不帮他遮挡视线呢?
小茉感受到了来自大哥哥的眼神攻击,只得抿抿唇,好好走路。
或许是小孩子天生的同情心,小茉竟然感觉到有些难过,为那住持和尚。
不过倒也和她没有多大关系,还不等几人下山,那丝怜悯同情便烟消云散。
三人的影子被拉的好长,留在山路上,树荫伴着他们,像是在向难得来上一遭的客人挥手道别。
这一晚,三人还不知道他们刚刚踏出的怀安寺曾经的故事。
多年前,有个年轻人心怀信仰与对神明的尊敬,不顾他人阻拦毅然削发为僧,来到了苏邺这片土地。
他出资兴建了寺庙,当上了这里的住持,怀着心中的安宁,命其为怀安寺。
寺庙建在荒山上,虽然香火不多,但也时常有苏邺的百姓前来照顾,这让住持感到很是欣慰。
百姓们诚恳向佛许愿,和尚们静心为他们向神明传递心愿,但愿佛祖佑你。
可是好景不长,外地调遣上任的官员带头欺压,一次次的缴纳税款,一笔多于一笔的钱财拿出,让本就清贫的寺庙日子更加难过。
陆陆续续,怀安寺的和尚外出化缘,就再也没有回来,这里只剩下住持一个人在坚守。
他从青年走向老年,这其中多次向当地府衙禀报,恳求能够得到资助,可惜对方总借口公务繁忙视若无睹。
没有办法,日子一天天的过,很快,老和尚便听说了那些曾经外出化缘的和尚们都已还俗,他的信仰这时才真正崩塌。
原来举头三尺有神明,心怀敬畏的不过是只有自己。
曾经在佛前打坐多次,某一天他竟“幡然醒悟”,那金银加身的佛像一直都是无悲无喜,不悯不怜。原来神佛都是骗局,他走的一直都是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