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许闻川背上了箱笼,他欲要出门时,江引疑惑,而拉住了他问道:
“去哪?”
许闻川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腕,他的手好小……江引看不懂他突如其来的羞赧,他放下手的同时,又被许闻川拉住,自己的手又再次搭在他的手腕上。
“我山上采个药,很快就回来。”
江引眯着眼审视许闻川,这个借口可真好用。他倒要瞧瞧什么药这么不同寻常?
“我也要去!”
他们二人之间凉风习习,许闻川提着灯,天上有云,月光微微落入人间。青石巷中两边高墙又遮住了一些光,他们两个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江引微微抬眸,只能看见他的下颚,自己总是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衣袖。摩擦的悸动暗藏汹涌。
彼此的呼吸,隐秘又不容忽视。
江引抬眸撩下瞬间,又瞥见了那莹润的唇色,想起了……脑海中的场景令他脑袋发昏,江引用力晃晃脑袋试图令自己清醒,这显得自己多么贪迷。
江引失措地垂眸,他的一举一动全被许闻川看在心中。
“其实你……其实你不必勉强跟来,山里蚊虫多,野丛多,崎岖的路又难走…我从小就在这片山野长大,熟悉得很,闭着眼我都会走。你不像我,夜路是要辛苦得多。”
许闻川有些磕巴,江引点了点头,那夜许闻川摸黑走夜路,此话倒不假……
许闻注意着江引,心中失落又庆幸——他怎么看不见自己根本克制不住的心跳,自己明明感觉它都要冲撞而出了。
许闻川右手强忍着颤抖,安稳提灯,左手独自绕后,干脆利落地结下了襻膊。
江引耳边只有顷刻间的布料摩挲声,再次瞥去却见他将白色布条丢进了自己的箱笼里,像只窥探人间的白蛇。
江引打趣道:
“我跟来别有用意……你就没想过我是要杀你?”
江引戏弄地释放了一些阴森的魔气,令许闻川浑身打了寒颤,从脊背而向上冲击的一股冷气,似他的襻膊真的幻化为蛇,沿着他的脊背,蛰伏以待弑命。
许闻川僵笑,他确实没想过,然后默默向旁退去一步……
他的一举一动也同样被江引看在眼里,这男人时而霸胆大妄为时而又这么胆小,真分不来他是装的还是真的。
可是他挺可爱的,江引转念一想。
退后的同时,他一把拉回许闻川,将他向自己贴近,手搭在许闻川肩头,切身感受他的慌张。
江引踮起脚,许闻川侧身而来,他的鼻尖贴在许闻川的耳边,闻着只有许闻川的气息,他比清风明月来得舒心:
“若我真要杀你……”
江引将他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弱不禁风的清瘦少年,放下脚跟,瘪嘴中略带嫌弃:
“杀你哪还用挑地方。瞧你这兔子胆量。”
许闻川怔愣在原地,自己只说了一句话,便被眼前人嫌弃地体无完肤。
许闻川微微一笑,拦腰将他抱回怀中,弯下腰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江引的耳尖,轻声说道:
“我不胆小,只是惜命。”
许闻川侧眸瞥去——自己答应过眼前郎君,自己会好好活着。
两人在清幽石巷中,一高一矮,一粉一蓝的身影,却在夜色下化为一身,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
江引余光里只有许闻川,他的呼吸连同他的呼吸晕热着夜。
“呵,我不信。”
江引把许闻川无情推开,许闻川在他面前的小表情仿佛一直无声地抗议着。
“我不胆小!”
许闻川追上了江引嫌弃的步伐,跟在他身边,又重复了一遍。
“我真的不怕死。”
江引向上望去,许闻川眼中坚定不见洒淅。一怔的瞬间,许闻川的耳尖便暴露了他的窘迫……
“哈哈哈哈。”
江引捂着肚子,笑意在眸似粼粼光驳在竹叶上,声音似云石落水,碧然一声。
江引停在原地,看着灯花照亮着许闻川的背影,与月一同入画天际。
“别笑我了!”
“哈哈哈哈哈,我就要笑!”
“小心笑岔气了,我可不医你。”
平野夜路,疏星伴月,风月皎洁里两人拌嘴的身影被春月拉得很长很长。
山峦似龙蛇百尺入天,森野之中淡雾寥寥,虫声泣露,寒蛩在月半轮秋中凉薄。
“你在找什么?”
进了山林的许闻川就像放归的野兔,江引跟在许闻川身后,好几次自己都险些跟丢了他。
只见许闻川躬着腰极尽伏低自己身姿寻找,他提着灯在山地野草中穿梭的模样,就像只大萤,在秋叶熠熠。
“找一些草药,有些草药……”
他边说边埋头挖土,停顿半会儿又接着说:
“有些草药它不宜日下采摘,影响药效。”
突然他声调变高,隐藏惊喜之情,江引想许闻川大概挖到了什么,见他沾沾自喜地把一根在月下像一只蠕虫的弯茎放在掌心上。
不知怎么回事,许闻川的箱笼此时是被江引抱在怀中。
他站在许闻川身边,见他十分宝贝地把它包裹进白纱后放进了箱笼中。
两人同时抬头,他从未见过许闻川眼中的光比此时星辰耀眼百倍。只有此刻,脏兮兮的他嘴角的笑如山雾消散时眼前最明亮的一抹光。
江引怔愣在原地——这刻,许闻川的心满意足大抵能抵消去他所说的生活中一切无趣。
他的专注和喜欢,江引想到了那一夜的疑问,于是问道:
“你明明是个小神仙,当时为什么不用灵力拯救那个产妇?”
为什么同样是救人,他却要这般费力。
许闻川认真思索后,试着回答道:
“天地设下天道,限制神仙灵力。是因为它并不是想要凡人歌颂神明的慈悲心肠,而是世间生命的意义。轻率地使用灵力,看似一劳永逸,实则是懈惰。”
在月下,许闻川背起了箱笼,他的声音深灵空幽却坚称着。
“你明明用了灵力就可以减轻一个人的痛苦?”
江引问到。
“神不仅悲悯万物生命,还悲悯着生命凋落时的片刻之瞬。有盛开的美,就会有凋落的悲。万物皆如此……”
“若真的怜悯,死亡是解决痛苦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没有痛苦地死去,不好吗?”
“嗯……但人不是那般脆弱的,也不是黑白分明,不是除了生便是死,在生死之间有很多很多其他的滋味。”
“痛苦也是一种滋味吗?”
“如果生死都没有呢,如果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世间一切都抛弃了他,神明不救他,天地不容他,他很痛苦,他要怎么办?”
江引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他恢复了些许理智后,转身背对着许闻川,这些屁话他听得刺耳,听得排斥。
所以江引本能地开始抵触,开始逃避,就像小时候躲在无尽黑暗里,去抵御一切可能的未知伤害。
他讨厌许闻川的怜悯,他是神,不,他终将是神…而自己是来杀他的啊…
江引一旦多想,便会陷入自我存思的沼泽中,从来没有人拉他上岸,唯有自渡…
可江引遇到了许闻川。
许闻川眼底那一抹心酸,失语的他上前捂住了江引的耳朵。
这一刻江引震愕,耳边只剩许闻川掌心血液流淌过的声音。
而眼前幽幽山野。
许闻川没有回答他那个问题,就这般等待着一阵风吹过。
过膝的野草间,隐隐出现发光如星,泛着月光的草浪吹起萤火虫,满目璀璨的星河抵消去了雾霾。它们穿过一切山重,来至江引面前。
此刻,世间寂静。
而后许闻川放下了手,风吹起江引心潮澎湃,让他转过身,以此两人抵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辛酸痛楚,心境决定了归宿。生息尚存,你我不灭。天地不容家容,天地不要我要。”
你我不灭…
“你要什么?要江引这个混蛋吗?”
“我只要江引。”
江引承认,情话有时确实是甜蜜的毒药,但他甘之如饴。体内有澎湃浪潮涌动,他捧起许闻川的脸,踮起脚尖……
江引心动的瞬间,许闻川眼睛一亮!他却在此时伸出手,而萤火虫灵敏地从他指尖闪过,许闻川握着江引的肩头惊喜地恳求道:
“快帮帮我!”
江引的热涌被许闻川的不解风情这股冷浪活活拍下!
他看着许闻川捉虫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回神过来后看着他如孩童遇见喜欢的侧脸,他的眼睛忽闪忽闪,紧紧盯着草地上放着隐隐幽光的它们。
江引无奈垂手,与他共入草间…
“那里!”
“这里!”
江引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和一个小半仙,小大夫在草间捕捉着萤火虫,他们两个看着木笼里几只萤火虫,野草里还有几只似星。
但相视而笑之后,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随心而问:
“你捉萤火虫,做什么?”
许闻川看着竹笼里的光,数数着满足:
“入药啊,它们可是上好的药材!”
……山里一时雨色,江引一时语塞。
这个不解风情的白痴!!!
江引挥袖负气坐在山坡上,满目月色,脚下野草丛生风吹如浪,翻涌如山下溪河,月色覆在其上,银灰幽幽。
他的下巴置在箱笼边,暗自思忖着许许多多理不清的事——
自己与许闻川,神魔殊途,心石对立,真的可以拥有未来吗?
这般无趣平淡的日子,真的是自己想要的人生吗?魔心随时苏醒,那时自己还是自己吗?那时许闻川又该作何选择?
江引想了想,反而笑了。
许闻川一定选择救世人。
而……他好像逐渐可以忍受这样的无趣。因为自己开始好奇许闻川所做一切的意义。
他为什么选择成为一名大夫,为什么要成神,又为什么要爱他…
许闻川看着江引躺在草坡上,面对着凉风星夜惬惬,于是坐了下来,手高举着小木笼,看着类比星辰的萤火虫,然后宝贝地放进了箱笼里,两人无言却自洽。
江引还抱着许闻川的箱笼,迎面让他闻见了草药香,是平时许闻川的味道,江引低头舍不得离开。他很喜欢这般沉静的感觉。与天之间似乎手可摘星辰。
野草中风声度过人间,好似山下琴声似被野风一同携带而上。江引望向许闻川——他仰面朝天,碎发随风飘逸,此刻烂漫如萤,仿佛不问世事的山客隐在草间淡泞。
他内心触动:
“许闻川,风月真好。”
江引想着,此刻不再奢求。
他有些落寞和珍惜,继续道:
“能吹风就很好了。”
江引眼睛有些落寞。
他看着星空,他吹着晚风,两人就这般默言,但却十分融洽,满天星宿似乎在述说远古的秘密。
其实江引一直偷偷捂着肚子,肚子涌着刺痛,像有个刺球在自己肚子里翻滚,可自己舍不得这般美景和他,于是一直忍着不说。
风吹云隐星,但他忘了许闻川可是大夫——江引鬓边冒着冷汗,嘴唇泛白,虚弱地坚强。他的不对劲怎么逃得过许闻川的眼睛。
江引见许闻川站起了身,来到自己的面前弯下腰,他抬头不知所以,也不知自己的眼色令许闻心疼——这双勾人的眼眸里倒影着自己的身影。
许闻川在自己面前挥袖一瞬……江引昏迷了过去。
在夜深人静处,只见薄纱之后,月色照不见的床上,有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
随后,冷淡夜色之中木门缓缓被打开,从外而去一束幽光而进一人,人影纤长,长到对面墙上也布满黑色月光。
许闻川步步靠近,撩开了床帘,见江引睡的不太安稳,见他微微蹙眉黤黕凝愁。
晕散的乌丝似曼妙卷草,缭人绵延至人心窝。
许闻川端着药水,垂眸撩开一角窥探,黑夜中他的眼眸炙目,似幽静的竹林遁入明媚灿烂。
慢慢蹲了下来,衣袍摩挲的声音在寂静中也是一种喧嚣。
江引听响后,眼睫颤颤。又转身似寻声面向与许闻川,白柔容颜如梨花瓣,呼吸之间哼哼唧唧的江引,面上写着委屈不适。
许闻川将手抵在江引的胸前,感受着心跳,紧绷的心此刻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轻轻拂去鬓边粘湿的发,眼底只有爱意缱绻:
“还好不是心出了差错,也庆幸你还在我身边。”
魔心随时可能苏醒,许闻川想了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他用一颗心去制衡魔心的跳动。一颗心大概可以勉强牵制一段时日,江引又是个不顾自己死活的家伙,一旦运用灵力便是毁天灭地的后果,无论什么心都不够他这般的挥霍。
所以…许闻川需要很多心。今夜本想去寻心,没想到这小祖宗竟会突发奇想要跟来,许闻川想到这里,不禁笑了出来。
“知道你聪明,可我又不希望你如此敏锐,不希望你敏锐地捕捉到自己和别人的痛苦。”
“我没有你聪明,只能想到了这种法子。”
满堂夜月寂寂,许闻川见江引双手裹着自己的肚子,辗转浅眠,他还在浅梦中呓语。
许闻川心生不对,四指抵在江引手腕之上,浅笑一声后将他抱起,江引小小一只蜷缩在他的怀中:
“以后我们不吃辣了。”
许闻川的手搭在江引的肚子上,晕着温热贴揉着他的不适,江引贪恋着这股温热,他的手依赖地捏着自己的衣袖,许闻川凝望如渊,难以自拔。
克制地去抚摸江引滚烫而明艳的嘴角,望着怀中郎君睡颜逐渐温稳,嘴角是许闻川都不曾见过的温柔。
只是,胸前的灵石又再次发光隐隐,许闻川回想起那日镇心石在江引手中的异样……
黑暗里许闻川捂住了光辉,他深知命运捉弄,而试图抵御反抗。
一阵风之后…
许闻川眼前幽暗,冱涸之中,自己深陷幽冥诡境,耳边索索凉意侵心入骨。
他向无尽深处走去,眼前光景似银河九万里散泄而下,银光星辉成川在身,周遭跟着几只小灯笼似小月亮,盈盈发光。
见江引身后天地融得那一双眼眸,沉睡着。
他偷窥着那一隅秘密——
“滚开。”
江引静伫不动,垂眸眼底避拒,那躁动,那呓语充斥脑海,继续靠近压抑,窒息着他的心跳。寒瘿浓郁之气不断渗出,钻进他的脊骨,寒毛悚立,随着一声薄凉鸷厉的嚣音:
“不要痴心妄想离开…
你逃不掉的。”
黑暗中似伸出一只手,苍白瘦削如竹恣,骨节上似有青蛇环绕的青筋幽布。
夜幕将手的主人掩盖严实,眼前星河印在江引眼眸。
那人抬起手要抓住江引的瞬间…一道剑光凛冽!鬼手涣散入渊黑无尽。
江引猛的从梦中惊醒!全身湿透而导致的冷冽体感,使他瞬间清醒。
那是自己的手。
呼吸之后,他抬眸而去——人间月胧明在天,山凉薄身。
走出灰暗角落,打开门,又是一天明媚的淡霭与风同辉,自己清醒沉沦。
小许,到嘴的啵啵,你是一点都不看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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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山间捕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