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郎的教书日常 第26章 二十六堂课

经纬书院正门口是条石板铺就成的小路，于虞低着头看石板接合处的蚁窝，一指宽的缝里，蚁窝的土堆了有半粒黄豆高，旁边是个比针眼儿大不了多少的洞，几个扎堆的蚂蚁托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米粒，一点点消失在洞口。

天儿晒得厉害，于虞站的地方没有阴凉，没多会儿，额角鼻尖就沁出了汗珠，脸颊熏出淡淡的胭脂色。

她两只手背在身后，知道自己太莽撞做错事，不敢挪地方。后悔呢，当然也是不后悔的，面对江晓焕她一点儿都不虚，张先生……就另当别论了。

汗珠顺着额角滑落眼角，没进眼里，痧得于虞闭紧了眼，刺刺的疼，半晌才敢睁开。不远处，张先生和楚笙笙的交谈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她打架耗神也耗体力，加之这阵儿热得头昏脑涨，脑筋转得慢，听不分明。

于虞跟江晓焕打架这事，坦白讲，俩人都有错。

起因是刚下堂课的时候，有同窗看刘瑶没来，纳闷儿的说了几句，顺嘴问了问于虞。她跟刘瑶走得近，全书院都知道。

于虞还没来得及回答，正在寻思拿什么借口敷衍过去，毕竟刘瑶家里这事儿，说给旁人听，不过是增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江晓焕位置离她近，听见有人问，挑着眉倚在后桌的桌案边，冷嘲热讽开了。

“刘瑶？没准儿正在哪家窑子里，给她那个酒鬼爹赚保命钱呢？啊？”

他声音不低，这话说出口，嘈杂的讲堂立马安静了下来，十几个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他们这儿。

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寂静里，于虞沉下脸，恶狠狠的瞪着江晓焕，目光要是能是能杀人，这阵儿江晓焕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江晓焕平时再怎么欺辱挑衅人，都没真踩到于虞底线上。她心头原本就被歉疚，焦急，慌乱这些情绪搅得一塌糊涂，闻言当下立起身来，活像只炸了毛的小狮子：“你敢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怎么了？”江晓焕瞧着她的反应，脸上笑意更盛，手肘往身后案上一拄，歪着头道：“听好了，我方才说，刘瑶八成正在哪家窑子里，给她那个酒鬼爹赚保命钱呢？”

话音刚落，他佯装皱眉细想，又道：“不过这事儿也说不准，万一哪个眼瞎的土财主瞧上她，能卖出去攀高枝儿做个妾？”

楚笙笙看于虞脸色不对，刚想劝抚，于虞已经冲出去攥住了江晓焕的前襟。

“道，歉。”

“道什么歉？我实话实说罢了……”江晓焕握着于虞攥在他前襟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掰开，果然她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同自己说话。

把于虞手拽下来之后，江晓焕抬手按在她肩头，边作势往后推人，边开口道：“给你们提个醒，要是真关心她啊，就赶紧去刘瑶家看看，给她把…”

他手上力道没把握好，把于虞推的一个趔趄。眼看着小姑娘的头就要磕到后面的桌案上，江晓焕一激灵儿抓着她衣领把人拽了回来，来不及调整姿势，俩人头直接撞到了一块儿去，“咚”一声闷响，听得人牙根发酸。于虞前额隐隐发红，江晓焕也没强到哪儿去。

这番举动本是怕于虞磕着，可落在旁人眼里，就成了江小公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但开口羞辱挑衅人，还想跟于虞动手找她不痛快。

俩人就这么打了起来，于虞生气不是为了自己挨这一下，是为着他这么说刘瑶。

可江晓焕心里也委屈，这时正在讲堂，顶着同窗们或探究或鄙夷的眼神，烦躁的翻书，脑子里懵得很。

他虽然说的难听，实则为了给于虞提个醒。

昨儿他爹从赌坊回来，饭桌上提了一嘴，刘金宝喝醉后被人诓去赌坊，房契押上给输了不说，还欠了两百多两银子，他家掏空家底儿也没这么多银钱

赌坊老板倒是给了刘金宝五日准备时间，时候到了没缴上银钱，也有没缴上银钱的办法。

赌坊嘛，谁都知道，做的是见不得光的生意，打手和催债的人自然少不了要雇用。

没有银钱，还有媳妇孩子，人卖出去总能换俩钱。命拿捏在人家手上，容不得你想不想。

江晓焕不是个多心善的人，这种事儿懒得多嘴，但刘瑶同于虞关系好，他便想着提醒一句。

江小公子，过去这十几年，没人好好教他人情世故。捧着腔真心实意去讨好同伴的事儿，他不是没做过，结果呢？换来还不是旁人的疏远和冷嘲热讽。

是以，江晓焕现在把面子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叫他拉下来脸好声儿好气儿的说，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那是不可能的。

尤其……还是于虞，他最不愿意被这姑娘知道他低三下四，怕被她瞧不起。

谁想于虞今天这架势，像是要跟他拼了命。

江晓焕简直要懊悔的呕出血来。

他好不容易发的这次善心，怕是会没人知道了，甚至还招来了于虞的记恨。

*

于虞站着低头出神，眼下突然多出道影子，耳边想起推门声。

她抬头一看，楚笙笙替她解释完后就进了书院，张先生正一脸正色的站在她眼前。

于虞背后交握的手紧紧攥在一块儿，指甲陷进肉里，掐出道白痕。她不敢面对张休复，低下头呐呐道:“先生…我错了，以后……”

“错了，下次还这样是吧？”

她要说“以后再也不这样”的话，张休复是不信的。

就楚笙笙说的事情经过，还有他对于虞的了解，他敢说，再有下次，于虞也会出手。

这小姑娘啊……张休复悠悠叹口气，不知道该骂她莽撞，做事不过脑子，还是夸她句重情义。

“不是……我……”于虞心里绷紧的弦儿，被乱七八糟的情绪和张先生这句分辩不出情绪的话给压断了。额头还疼着，手腕也难受，她鼻头一酸，泪珠溢出发红的眼眶，“吧嗒”掉在地上。

青白色的石板上，添了几点晕开的水渍。

张休复这下懵了，懵完之后慌得不行，手忙脚乱的拿出帕子递给于虞，费劲儿的组织语言::“我……我这不是还没说你什么。不是，先生不是这个意思……这事儿你确实做的有失妥当，可也能谅解……于虞，你先别哭啊。”

于虞也不想哭，多丢人啊，打完人自己还哭了。可眼泪跟开了阀门似得，控制不住的顺着脸颊往下淌。

完了……这下在张先生心里，自己就是个坏学生典型了。

于虞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两把，憋住口气止住哭。她通红着眼眶抬起头，看着张休复，道:“我知道自己错了，先生要打要罚，我都没二话。”

印象要是已经不好了，她至少得担起自己的错儿来。

眼前这姑娘，眼眶红的像抹了胭脂，跟兔子似得。里面还缀着泪珠子，迎着日头闪着细碎的光。鼻尖哭红了，前额也鼓了个包，狼狈的要命，却梗着脖子说要打要罚都没二话。

张休复是真没辙了，但该讲的道理还是要讲清楚，他犹豫一下，轻拍于虞肩头，示意她躲到阴凉里，放低声音道:“今日这事儿，你和江晓焕都有错，我等下堂课也会说他。你……有你的原则，重情义是应该的，但处事要慎重，除了打架就没有旁的解决办法了？退一万步说，今儿你打了人痛快了，以后要是遇上你打不过的人呢？请等着吃亏？”

于虞抽抽鼻子，攥紧张先生的手帕，声如蚊呐:“我明白了……”

“凡事别等吃了亏才长教训，做事之前先考虑后果。”

张休复这说法只能哄了现在的于虞，待她日后熟知了张休复的过往，便知道，张休复也是个禀着信条做事不计后果的人，哪儿还能就这么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

不过，这是后话了，暂且不谈。

日头太毒，张休复皱皱眉，也往阴凉里挪。这么一挪，日光射到于虞耳畔，有什么东西反出耀眼的亮。

张休复被耀闭了下眼，再定睛看，少女珠白莹润的耳垂上串了个小小的眼儿，挂着他昨日送的百合耳丁香。

他目光滞住了，微不可察的搓搓指肚，低声问:“于虞……你串了耳洞？”

“嗯？”于虞还在寻思先生方才那番话，没搞明白怎么突然换了话茬，反应过来之后小幅度点点头，伸手摸摸耳垂:“嗯……这个好看，我想戴。”

“……”少女耳洞边缘还泛着红，一看就知道是刚扎的，还没长好。张休复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还疼？”

“还好……”

疼得要命啊！扎的时候感觉不到，扎完以后痛觉才醒过来，疼的于虞大半宿没睡好。

今儿早就戴上了，往上戴也疼，她手一个劲儿的抖，狠不下心串过去，最后还是托鹤儿给戴的。

张休复喉结上下滚动:“为着对耳丁香扎上耳洞，不值当……”

他寻思于虞为不驳他面子，才收下的，指不定回家就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谁想她还特意为这个扎了耳洞……

“是先生送的，值当的。”

少女的声音又小又坚定，一字不落，悉数灌进张休复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