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多,快到白班下班的时候,闫主任回来了,李邛跟他汇报了今天发生的事,说池奚居功甚伟,胖胖的闫主任就笑眯眯地找了小池去挨夸。
“小池,在这儿做的还习惯吗。”
池奚模样清秀,人也纯粹的很,在闫主任眼中,除开早年间的事情受了池老爷子恩情,池奚也符合长辈对小辈的期待,乖巧懂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抱怨什么。
“挺好的,王姐李哥他们都很照顾我。”池奚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本来看着也不过才20岁,这一笑人就看起来更显小了。
李邛愣了愣,虽然池奚面上看着小,但一直叫他干什么乐意还以为他是跟自己一样的工作人员,没想到竟然是实习生,他原本还想着要是以后有类似的事情都不怕了,不禁有点失望。
“你爷爷那时候托我,你毕业了给找份工作,我也没有好的工作资源,就让你在我们这试试,怕是要是你的朋友亲戚知道了,估计酒席都不会再叫你去了,不过这也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后遗症了。”
池奚摇摇头,表示没关系,自己亲戚朋友缘轻,本来也没有太多的朋友可以去吃喜酒。
闫主任看他不卑不亢的样子,当下更满意了,“今晚你值班是吧,我给你叫个外卖吧,算是奖励你今天给我们帮了大忙了,没让我们上社会新闻,真是辛苦了。”
池奚笑眯眯地接受了。
池奚真是个好脾气的年轻人,这样的年轻人放在哪行哪业,只要愿意干都不会混的太差,闫主任觉得他虽然小,却挺懂得处世之道的,原本碍于同村池老的面子才不得已提供了一份实习工作,却没想到能如池老所说帮上大忙。
他拍拍自己溜圆的将军肚,笑眯眯地就下班了。
月上中天。
即便是县城里的夜晚,人迹稀少,都有些空旷凄清,更别说处在郊区的殡仪馆了。
两边都是被镇上征掉的荒地,就算是沿着门口的大路开车也要一刻钟,才能见到一个公交站台。
平日里进出的只有员工自己的代步车,剩下的就全是送葬车了。
白天阳光明媚还好,晚上简直是瘆人得很。
外卖员小杨骑在电瓶车上,一路沿着无人无人甚至一公里下载转弯口看到个路灯的路上向上骑行。
才入秋的天,晚上还有个二十多度,身上还穿着外卖平台发的长袖海蓝色制服,小杨还是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如果他不是单王,殡仪馆这单也不会派给他,单王有平台大额补贴,还有推送机制更多的派单,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倒霉还是幸运了。
不过还好,一回生二回熟,上个月有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叫外卖也是他派送,这次有了心理准备他心里也有个底,至少叫外卖的也是个活人不是。
车在夜色中开了48分钟,才终于见到半山腰上的建筑。
殡仪馆的建筑十分简洁,白色的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这会子叶子都黄了,凭添一份萧索,衬托着路两旁的红似火的枫叶,透红的叶子、死寂的郊外。
这幢建筑的电动门关闭着,望进去漆黑一片,倒是能看到不远的楼里还有灯光。
心想在这个地方打工,值夜班也是够呛。不过各个行业有各个行业的不容易。
小杨踢上电动车的摆脚,从车后面的保温箱里拿出还温热的K记套餐,只消叫门就可以了,不由得心中大定。
犹豫了下,出于在这种静默中突兀大叫的不安,他先给顾客去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一分钟都没人接,不由得让他心中忐忑起来。
怎么的,晚上值班睡着了?等外卖还能睡着的?
还是……不会根本不是人?想到这,小杨拼命把脑子里的东西甩出去。不要自己吓自己,没做过亏心事他大可以挺起腰板。
小杨大着胆子:“哪位点的外卖?出来拿下!”
不知道是不是太空旷了,小杨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半山腰回荡了三圈。
还好这次没让他等太久,一个轻柔的女声从不远处飘来,“来了来了,稍等。”
小杨呵出白气儿,拢了拢衣襟,秋天的夜里赵硕没有这么冷,但山上的气温又是那么低。
他朝着电动门的上方递去装的满满的塑料袋。
这个时候另一只手里的手机却响了起来,他的手还提着东西抬着,另一只手习惯性的接通了电话。
接通的那一刹那,心里忍不住一跳,这客人都自己来拿了,干嘛还打他电话。
狐疑中电话已经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你好,是外卖小哥吗,我还在值班室里,你东西放下直接走吧,我待会来拿,辛苦啦。”
小杨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电话里的男人如果是客人,那来拿外卖的这个女人又是谁——”
他的心脏跳得飞快,眼前的所有画面都像是慢镜头回放:从一米六高的金属电动门上面,伸出一只手。
那手从进到他视线范围里开始,他的视线就无法从那只手上面移开了,白皙无比,柔弱无骨,饶是漂白过的无骨鸡爪都没有这么白,指甲都有两公分长,血红的指甲边沿修长锋利,那赤色鲜艳的像是鲜血一般。
电动门是金属构造,但对于外面的人来说是能看到内里的,然而他冲门那边看,仍是黑漆漆一片,根本没有半个人影。
那,这手是谁的。
小杨脸色惊恐,顽强得举着塑料袋子:“啊啊啊啊啊啊——卧槽,什么东西!”
手只是轻轻一捞拿走了袋子,却像被叫声吓了一跳,纤细漂亮的手抖了一下,随即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撤走了。
小样没有听到任何脚步离开的声音。
那东西那东西刚刚就离自己不过二十公分的距离,那到底是什么!
反正绝对不是人!
小杨双腿软得像面条,手忙脚乱地强撑把自己的身子放上电瓶车,颤巍巍好不容易转动钥匙发动了车子,惊悸之中却看到车摆脚没收起来。
猛一拉油门,轮子悬在半空空转。
小杨心里直呼要死了自己要死了!
惊慌中没注意电动移门拉开了条缝,一个黑影从门内出来。
“你怎么了,没事吧?”池奚的声音,堪称是救命稻草。
小杨抬头一看,顿时觉得很眼熟,反应过来一拍脑袋松了口气:“啊,是你啊。”
池奚的笑容像是一剂安慰:“是我来着。”
上个月点外卖的就是池奚,彼时池奚去外卖的时候流出鼻血虽然很是吓了他一跳,不过也因此确认了池奚就是个普通爱吃夜宵的活人。
小杨见是他,终于浑身的颤抖停下来了,“刚有个女的……也不知道什么,她往里去了,你看到了吗!”
池奚顺着小杨指的地方看去,脸上笑意短暂的消失了一瞬,回头的时候又恢复了安抚地笑。
“哦,你说她呀,我新来的同事,逢人就炫耀自己新做的美甲,吓到你了吧。我们这工作都穿的布鞋,悄没声息的不好意思。”
“可,我都没看到她人影……”小杨眼神有点迷茫。
池奚拍拍手,试图拉回他的注意力,搭着他的肩膀说道:“她比较社恐啦,晚饭都没吃就等着这一顿呢,来如风去如电,不跟你说了我回去该被她说没吃完了!”
说着,池奚催促着小哥赶紧回去,小杨虽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但直觉让他不要深究太多,再说了这一单还是给了30块钱小费的,这个小兄弟实在是很客气了。
池奚忽悠走了外卖小哥小杨,脸色一沉,关上了电动门。
等确定那电瓶车开得远了,池奚已经走到了长归亭边最近的悼念厅,非工作时间所有的追悼厅应该都是关闭的。
然而此时这个白天用过的50人小厅,两扇沉重的实木门,竟然中间开了条缝隙。
池奚一步不停推门走了进去,白天还作灵堂布置的地方此刻已经撤下了所有白布灵幡,连桌案上也只放了几个架子,没有什么东西,给宾客坐的椅子都收拢在墙角边,外面的月光透进来影影幢幢的一片。
没有任何与人相关的物品,空荡的很。
不知道池奚向谁说:“外卖还来。”
池奚的一句话在厅里打了几个回旋,回声就像是有人在自问自答。
厅里没有声音,要是李邛他们在这估计只会以为室内是空的。
“好话不说两遍,那是我的外卖。”池奚板着脸,很不高兴。
一阵轻轻柔柔的呜咽声响起,是女孩子的声音,说着“还你就还你”,突然一个巴掌大的黑影从香案上飞来,池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被击中了额头。
池奚没有头破血流,也没有脑袋开洞,那东西落在地上,是一截鸡骨头。
这鸡骨头不是普通鸡骨头,这分明是他最喜欢的吮指原味鸡的鸡骨头!
“嘻嘻嘻……姐姐吃剩的骨头味道怎么样?”那女鬼声音娇俏,好似真的是和弟弟开玩笑似的,然而随后而来的可不是鸡骨头那么简单了。
厅里的气温在继续降低,才不过初秋的天气里,室内的桌椅门框愣是解除了一层白霜。
池奚耸了耸鼻头,突如其来的寒气让他很不舒服。
这只是一个开始,白霜开始像他的脚底下汇集,数息之内依然过上了池奚的小腿。
控制住他的行动,自然是要拿他当靶子。
眼前的放着香炉的小桌案四分五裂,那木头化为尖利的木刺,密密麻麻地悬在空中。
让人汗毛起立的频繁破风声响起,所有的木刺都箭指同一个方向,只待一声令下。
“你难道不是新鬼?”池奚皱皱眉。一般新鬼能力都不会很强,至少也是能力生涩,可这女鬼手法娴熟得很。
看不见的地方,披头散发的女鬼捋了捋自己的长发,露出精致而苍白的脸颊,看上去犹如苍白易损的精美白瓷,然而一张嘴这瓷器就裂了一个豁口。
“跪下磕头叫姐姐,你长得这么清秀,叫声好听的我就给你个机会给我□□。”
池奚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被女鬼给调戏了,眉头一挑,也不见怎么动作,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一团黑影从幕布后面抽出来,披头散发的女子被一股强力在冰冷的地砖上拖行,离池奚越来越近。
“呜啊,怎么回事,你是谁?!”
女鬼双手并用往远处爬,却仍然抵不过拖行她的那股力道,大声喊叫:“打女人啦,你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不要脸?!”
“你又不是人。”池奚说着,手中爽快捏诀。
那女鬼的腿都要绕脖子三圈了,池奚才肯松了手指。
最终那女鬼委顿在地,散乱的长到腰间的披发遮住了整张脸,放弃了挣扎。
女子意识到自己这是踢到铁板了,还是老实地抬起头,拨开了面前的发,露出一张姣好却失去所有血色有些青白的脸庞,嘴里还含着鸡块。
池奚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转到嘴上,又回到她的脸上。
单手结了个印,地上那根刚吐到他脸上的鸡骨头就飞回去扎在了女鬼脑门上。
“大哥……不,小道长”女子试探着叫了一声,“我其实也没干什么呀,就吃了你个外卖,就算道长您要伸张正义,我也罪不至死、不对我已经死了,罪不至魂飞魄散吧。”
“你吓到了外卖小哥。”这个时候的池奚好像脱去了白天好说话温柔的外壳,露出了本来的面目,白天深深地酒窝不见了,只剩下面无表情的面孔和静水深潭一般的眼瞳。
女鬼愣了愣:“吓到了最多做个噩梦,那有什么。”
“他是唯一一个愿意送殡仪馆的外卖员。”
“……”那我确实罪无可恕,女鬼滑跪一波。
“好好好,反正您法力高强,你说的都对,你就是我的哥,我永远的哥。”
女鬼很能聊,开始转移话题:“呀,叫我阿姝就好,哥您法术那儿学的呀,道馆里还是家学传承呀。”
“要你寡。”
池家在仙子镇很有名,并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大官或是衣锦还乡的有钱乡绅,而是池家数代都有一人是风水师。替人看阴阳,定穴选墓,乃至于驱邪治病,也算是乡里半个赤脚医生,几乎整个乡都受过池家风水师傅的恩惠。
池家的那位风水师傅,百年来都很受尊重,传授也仅仅是口耳相传,这一代的师傅还是池奚的爷爷,池奚的父辈无一人接下衣钵,不是早年间就出去打拼了,就是在镇上做生意,并不打算接下这个活计。
如今池家那位身体愈发不济,乡邻都觉得这门手艺要断了,即便是闫主任,在看到池奚有些特殊之后,对他接池老的衣钵不做此想。
只因做这行,泄露因果不说,招惹阴阳一般都没有好下场,不过池老一向以来身体不错,都说是祖上积德。
然而,都这个年代了,社会上都崇尚科学,不会有年轻人想接这神神叨叨的行当的。
“你今天不是做完了道场,怎么还不去投胎,还来吃我的鸡!该走不走,徒沾因果。”
年轻女鬼抠着头皮,见这个小道长没有要打杀自己的打算,毕竟她也是新做鬼,只知道池奚厉害,却不知道对方有能力如何,大着胆子说:“我怨气好大的,要帅哥亲亲抱、啊不,要解我的怨才会去投胎。”
“哦。”我管你是投胎还是投井,池奚转身就走。
女鬼呆住了:“你怎么回事啊,气氛都烘托到这了你不该问我有什么怨嘛?!”
“你好烦,吃了我的鸡,还要管你的破事,走开。”
女鬼无聊得要死,一整天殡仪馆里要不是看不见她的活人,要不是都是老头老太鬼,人家都是寿终正寝,她跟他们死法不一样,根本就是有代沟啦,聊不到一起的。
“别呀,好不容易有人看到我,你理理我吧,你可以把我带回家去。”
“带你回家还不如带个叉烧。”
“帅弟弟怎生如此说话,”阿姝阴气化作长袖掩面,“明明人家还觉得你与姐姐十分投契……”
突然一阵铃声突兀响起,阿姝大眼圆睁,骇得不轻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这姐还是个电话社恐,池奚接起未显示来电号码的手机。
“你好,哪位?”
对方有点不满的声音从听筒里透出来:“……池奚,你怎么都没存大伯的电话啊,你爷爷没了,明天出殡,趁早来吧。”
池奚愣了愣,虽知道池老爷子身体今天走下坡路了,但不至于这么快……
“好,我明一早来。”话音刚落,刚还没有一丝阴霾的天,闪过一道雷电。秋天很少有雷电天气,这天居然说变就变。
天空划过一道劈亮全镇的闪电,从厅外能看到屋内男子面无表情的脸,明明年少青春却偏添了一层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