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云雾四起,若隐若现的森林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在宋斐半身已经隐进漫天的林雾时,宋衿符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低头看着那只纤细素白的手,等着她的下文。
不想是一旁的天界财神爷青阳君先开口:“鬼王殿下请留步,本君有事相求。”
宋斐撩眼,打量这适才在东海龙宫未曾太过关注的神仙。财帛星君座下首屈一指的财神爷,青衣青冠,连瞳孔也是青绿色的,肉眼可看的七八百年道行,且天资颇高,仙魔之中当属中等偏上的水平,好好修炼,会比刚才的龙王水平要高。
这样的人,愿意到东海来帮宋衿符借兵器,几乎是一眼便能窥出其目的所在。
他静等着他说话。
青阳君与这姓宋的鬼王从不曾打过交道,也不曾见过面,知道他五百年的道行里单单鬼王便做了两百年,便不必深想也可知,这是个狠角色。
适才在东海龙宫,龙王与公主的样子,也足以佐证他这一点想法。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自己的事。
宋衿符在一旁以殷殷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似是鼓励他说出自己的请求,但他斟酌再三,还是有所保留,道:“本君在鬼界有个未了的心愿,是一故人,不知可否得鬼王相助,叫本君去黄鹤关将人救出?”
鬼界三王,几乎将阎王管不着的幽冥地带划分了个遍,建城造池,独立山头,抛去一些孤河乡野,便全都是这几人的天下。
寻常外人想要进去任何一座鬼城,都需要经过关卡重重,更别提青阳君这样一个大摇大摆的神仙。
宋斐眉间微蹙,似在考量。
寻常人进鬼城不容易,但是鬼王不一样。
他以寻遥无寂为由去黄鹤关,无人敢管,也无人敢拦。
只是偏偏是这个节骨眼。
他睥一眼宋衿符。
或许这鬼丫头也是知道自己说多错多,任由他和这个神仙在这里周旋,也不开口。
宋衿符自是知道宋斐本事的。
但她也知道,宋斐不喜天上的神仙,要他答应青阳君的请求,着实有点难度。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她欠了青阳君人情。
她左思右想,听宋斐一直缄默,便打算自己与他开口谈条件,不想一抬头,撞上他神色莫名的隐晦,不消片刻,便听他道:“可以。”
可以?
可以!
这死鬼开窍了?知道要和神仙搞好关系了?
宋衿符喜出望外,还没来得及奉承他几句,又听他话音森冷道:“不过进了黄鹤关后,万事听天由命,随你自己,出不出来,如何出来,就算是死在遥无寂手上,我也不会负责给你收尸。”
“好。”青阳君早做好了自己闯荡的准备。
要宋斐一路保他平安出来,不现实。
宋衿符虽然早知道黄鹤关的鬼王遥无寂不是什么善茬,但听着宋斐的话,心底里还是默默将遥无寂的暴戾程度又提了一个台阶。
青阳君此行要去黄鹤关,黄鹤关内光景她见过,甚至还不如七绝城,青阳君入内,大抵是需要全副伪装的。
只是神仙在鬼界伪装起来,灵力便会弱一些,她有些不放心,又没胆叫宋斐再多关照关照,便拿出一个司命星君给的锦囊,送给青阳君。
在说服宋斐这事上她没帮什么忙,便出个锦囊,当做还了他的人情吧。
“此锦囊妙计乃司命星君所赠,青阳君若在鬼界遇上困境,可借助妙计之法自救。”
趁还有时间,她又与他说了许多鬼界的叮嘱,尤其是黄鹤关内有何规矩,青阳君一一认真记下,犹如一个学堂上一丝不苟的乖乖学子。
依依惜别的戏码宋斐懒得看,他未等片刻,便继续朝林雾深处走去,也不管后面有没有人跟上。
宋衿符悄然跟上他左手边位置的时候,他正开始施法,打算瞬移。
“今日这几桩事,当真多谢你了。”她虔诚道。
宋斐专心施法,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未曾赏她。
“皆与你无关。”
“别那么冷漠嘛,好歹咱们是一起出入过东海龙宫的情分了。”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过既然你说今日这些都与我无关,那鬼王殿下你看,我帮你拎了这么久的兵器,你要如何谢谢我?”
“……”
“害,其实也不用太兴师动众,我觉得你从前给过的那几张鬼符就挺好的,我帮你背了这么多兵器,一把兵器十张鬼符,不过分吧?”
宋斐缓缓回头,看她的眼神像是在酝酿着风暴。
“自是不过分的,你也知道,东海龙宫的兵器,举世闻名呢,所以你给我的鬼符,也不能太磕碜了,是吧?我觉得宋晁还有流英那两张,是务必要给我留下的,还有……”
“兵器。”
“昂?”
宋斐单手将她的花篮变到自己手上,利索地取出所有存在她那里的兵器,并且,没有要付鬼符的打算。
宋衿符见状,赶紧夺回篮子:“你不讲武德!”
“呵。”
鬼王的轻蔑是如此简单粗暴。
青阳君眼观鼻鼻观心,只见得宋斐在那一声“呵”过后,随手一挥,他便跟着进入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界。
徒留宋衿符在原地,从抢回的篮子里发现一柄被遗弃的宝剑,放大,放大,再放大——
握在手里刚刚好。
她试着甩了甩,所有软硬力道也都刚刚好。
所以这把剑,是那死鬼专门为她选的?
不给她灵力,不给她鬼符,但是给她专门选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这算什么?
宋衿符百思不得其解,收好宝剑,也朝着林雾逐渐浓郁的深处走去。
—
青阳君随宋斐来到一片漆黑荒芜之地,见他又径自走在前头,追上去道:“鬼王愿意答应本君,其实是想本君承你的情,将来好在天上多多照顾元君吧?”
“选在鬼界如此情形的时候将人送上天,鬼王不可谓是不深谋远虑。”
难得是个明白人,宋斐看他一眼,问:“鬼界是何情形?”
“玉容关的鬼王鹤汀州,欲将黄鹤关吞并,这本与宋鬼王你没什么干系,但你也知道,唇亡齿寒,鹤汀州吞下了黄鹤关,又怎会不去打你七绝城的主意,所以即便他们不打到七绝城,你也不会坐以待毙。”
“三足鼎立的局面,早就已经摇摇欲坠。”
黄沙弥漫,隐隐绰绰的城池就在前方,宋斐静望着他:“她上次下界,说是因为天宫办盛宴,请走了天上所有的神仙,想必那次盛宴,是财神爷办的吧?”
聪明人对话,从不拐弯抹角。
青阳君大大方方承认:“是本君办的。”
“你们天界的乾坤镜,还不够你看的?要她下界来替你打探虚实?”
青阳君从一开始就在思考这位鬼王同宋衿符的关系。
只是王上同从前的下属么?
不像。
都是男人,他自然能察觉到,这位鬼王看他从前下属的目光,可实在算不上清白。
尚未等他想透,他便察觉耳边一阵阴风过境,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一股深厚的外力重重推着他向后,将他狠狠压在一块崎岖的巨石上。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利用她下界来打探消息,是谁欠谁的人情?”
“我需要你在天上帮她过好日子么?你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只想让你死在这片土地上,再也不要去烦她。”
鬼王露出阴狠的嘴角,锋利的眼神像刀片,一寸一寸,剜至这位天上神君的心肺。
他想说话,可是他的喉咙被他紧紧地钳制住,鬼界阴沉的气压似乎盖在他的头顶,逼的他完全喘不过气。
手臂渐渐抬起,想要施法,面前的鬼王却只是一个眼神,便叫他那点灵气在鬼界再无用武之地。
他认命般紧闭双眸,万万未曾想过,自己会是这种死法。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
在他只剩最后一丝呼吸的刹那,宋斐松开了他的喉咙。
“要是被她知道你死在我的手上,我可哄不好她。”
他眸光渐渐向下,定在他挂在腰间的那只锦囊上。
“我会把你送进黄鹤关,至于能不能够活着,能不能够成功地将人救出来,就如同我先前说过的,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青阳君瞪着一双青瞳,欲要说话,一张口却先喷出一大滩鲜血。
伤至心肺的内力,起码需要百年休养,他还拿什么去黄鹤关救人?
他望着宋斐,那阴冷的鬼王目光沉沉,满面杀气,比在东海龙宫和海边林雾时要可怖一千倍,一万倍。
是他错了。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去打宋衿符的主意。
可现在后悔已晚,宋斐拎起他,便如同拎起一只蝼蚁一般轻松。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骨骼如此轻贱,可在鬼王看来,他好像的确如此。
“这是十道鬼符,可招我七绝城内任何大鬼小鬼,但是也只有十道,你自己看着办。”
进黄鹤关前,宋斐将十道鬼符立在他的面前,鬼符围着他转了一圈,他晃然记起,这是宋衿符费尽心思都想要的东西。
可笑他如今凭这种方式得到了。
宋斐附在他耳边,如恶魔低语道:“若是你有幸活着,你回天宫估计会有人给你撒花,若是你不幸死了……”
“我便去黄鹤关,亲自替你收尸。”
他幽幽的,如同一道沉重的枷锁,压在了青阳君的脖子上。
青阳君神情一凛,十道鬼符便如同催命的魔咒,钻进了他的衣袖。
与此同时,他腰间那颗醒目的朱红布袋锦囊,落入了鬼王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