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和土地公翻过鸡笼山,一路往刺桐城内走去。
绕过紫帽山时,听到远远的码头传来了吵杂的锣鼓声。
越往前走,这锣鼓的喧嚣声便越来越大。
“这光景,在码头上吵闹什么啊?”流萤不解地问道。
土地公哼了一声,并不打算理睬。他被这小鬼一路拎着走,心里甚是不悦。
自己好歹也是个小小的地仙,竟被一个小鬼挟持,简直太不像话了!
流萤一点也不理会土地脸上的不忿,只顾着一路问东问西。
这个没见识的小鬼,见什么都稀奇,一个土包子!土地在心里咒骂她不止千遍。
只见远处的法石港上,人头攒动,一架巨大的彩船从远处被抬了过来。
这彩船并非用木材所造,能乘风破浪,出海经营。
而是由绸绉做成的,九重楼阁、七色绫罗、五彩丝线。
“咦?这不就刚城里见到的彩船吗?现在这是做甚?这船能开吗?”流萤不明所以。
远远的看,那些跟随彩船两侧「扮神」之人,仍是活力如初。
他们沿街一路扮作鬼脸,跟大家耍乐嬉闹,引得众人啼笑。
其中有几个「扮神」之人,在嬉闹之时,趁人不备,竟偷偷摘下了游人的荷包!
这一幕正好被站在山头的流萤抓个正着。
“好啊,原来这些装神弄鬼的,竟是些屠沽之辈、游手之徒!趁游街赛神之机,行这偷窃之事!”
流萤站得高看得远,气也不打一处来。
“等你们死了,都得被送去泰山王那儿下油锅!”
流萤叉着腰说的相当的郑重其事,因为这确是真事。
酆都冥府第七殿——神华宫,由泰山王司掌。
内设热恼地狱,又名碓磨肉酱地狱。
凡盗窃、诬告、敲诈、谋财害命者,均将遭受下油锅之刑罚。
一想到这些人早晚都要下油锅,被炸得外酥里嫩哇哇叫,流萤的心态瞬间就平衡了许多。
此时港口早已设醮,杀羊宰猪,向舟而祭,场面甚为隆重盛大。
那些差役仆从百十为群,鸣锣伐鼓;锣数十面,鼓亦数十面。
锣鼓喧天之声,就连天庭都能听见吧,流萤心里想着。
有力士扶舟向前,齐唱口号,喊呐喧闹,震心动魄。
有健儿赤膊上身,摇旗呐喊,目眦尽裂,声嘶力竭。
在乡民热烈的簇拥下,彩船从码头被推入水中,扶摇而上,漂流入海。
香客们纷纷跪地,对着彩船叩头不止,祝祷颂扬之声连绵不绝。
这到底是在干嘛?为什么要将这彩船从港口放走?
流萤没有耐心,索性揪着土地公的胡子问道:
“老头,快说,他们在玩甚花样!”
“哎哟,疼啊!你这粗鲁的小鬼!”
土地公连忙扯出自己的胡须,轻轻地捋了捋。
“这是五福大帝出海呢。”土地公不情不愿答道。
“「请相出海」原来是指这个,先「请相」后「出海」啊。”
流萤这才恍然大悟,方才甘将军对自己说的公务,正是护送「请相出海」的队列。
“但这五福大帝又是何方神圣?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地方上常会出现一些新的神祇,依乡民供奉而活,又因香火旺盛而编入天界神册。
流萤虽不关心天界之事,人间之神,但觉得自己应是知晓个七七八八的。
但这位叫什么五福的帝君,自己是真的从未听人说起过。
见这小鬼好没见识,土地冷笑了一声解释道:
“五福大帝,就是原先的五瘟使者。”
“什么?你们这儿把瘟鬼当神来拜?!”
流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刚刚被锣鼓声炸坏了?
五瘟使者是五路瘟神,主国民瘟疫之疾。分别是:
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仕贵,总管中瘟史文业。
五瘟使者传播瘟疫,凡人应避之不及才是,怎会当神来拜,还在端午搞这么大的阵仗?
难不成——刚坐在彩船、自己还觊觎美貌的那位玉面神像,也是——瘟神?
刚才自己还想着将美男神揣兜里带走呢,结果却是个瘟神?呸呸呸!晦气晦气!
可是为什么啊,流萤不理解,瘟神干嘛要长得那么好看啊?!
“你们也太胡来了吧!瘟鬼乃是邪祟恶鬼,你们却由得乡民这般祭祀旁门左道。”
“还由得他们在端午搞这么大的排场,送这五个鬼东西出海?”
土地公见流萤这小鬼一副吃了苍蝇的模样,忍不住要教她点做人的道理。
“小鬼,这瘟鬼既然能驱疫降病,有人力不能抵抗的天时神力,自然便能被人崇拜。”
流萤显然不能被说服:“疫厉之病,属于天行之道,人力不可阻拦。”
“死生有数,阴阳有别,生死薄上都已定好,祭祀这瘟鬼又能如何?”
“况且若这些瘟神若真是有用,干嘛又要带着瘟疫横行乡里?”
流萤不明白,这么明了的道理,为何世间人不懂?
还反过来祭祀崇拜,残害他们的瘟鬼?
土地公摇头摇头,叹息道:“乡民们拜瘟鬼,出于怕,又出于信。”
“你要知道,「信」,便是这世间最大的神力。”
流萤听了这话,不自觉地看向这位面色红润的土地公。
心中不禁感慨,确实,人家那么多年的老神仙不是白混的。
「信」,便是这世间最大的神力。
因为有信,能享万民供奉,血食香火不断,金身银像加身。
因为有信,便能在人间统领一方,呼风唤雨,不仅封侯拜相,还能飞升成神,入殿造册。
自始至终,神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
神有超凡的力量不假,但神却靠靠人的信仰而活。若没了人的香火供奉,神便会陨落。
“土地,你说的有理。但他们是邪祟,根本不可信!我只相信,邪不胜正。”
流萤的眼里,充满了坚决。
土地看了她一眼,又叹了口气:
“由不得你信不信,反正这十里八乡,都将这五福大帝奉若神明。”
“我可就不明白了,乡民为何就那么信这五福大帝的。”
“你这个老头平时万事不愁,你们地界上的城隍爷也不管管嘛?你刚不还说他执法严明。”
“城隍爷管的是阴间事,不能断这阳间理啊。”
“那就这样由着他们胡来?”流萤不忿道。
“你一个小鬼,管这么宽?夜游神的事你要掺和,连五福大帝你都要管?”
“有何不可?”流萤叉着腰,满脸自信。
“你呀,没有跌过不知道疼。”土地公摇着头,觉得孺鬼真是不可教也。
“我是鬼,平日里倒真的不太怕疼的。”流萤自得的笑了。
土地公又是叹口气,真是拿这个小鬼没办法!
“老头,这五福大帝是何时在此处流行的?”流萤问道。
“不记得了,很多年喽。”
土地公刚准备捋下胡子,显得自己高深,结果耳朵竟被小鬼扯了起来。
“你是酒喝多了?怎么这点儿事都记不住?要不要我给你提神醒脑下?”
“哎哟,放手!放手!”
“你怎么动不动就要动手动脚的,你这样去城隍庙一定惹事儿!”土地气急败坏地说道。
流萤倒是一副怡然模样,眼里有团火焰,像是晚霞映照在她的眸子里。
“我敢去就不怕惹事儿,去是去定了的,老头你可别想逃!”
土地公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只能认命:
“被你这小鬼缠上,是走不脱了。”
“你若不是捉鬼的,换成个保媒拉纤的,凭你这股子倔劲儿,世仇怨偶都能被你牵上红线!”
流萤知道对方是在讽刺自己,强扭他这颗老瓜藤,却也不恼。
她不是喜欢做鬼使,而是不得不做,如果有的选,也许她真想做点别的。
“哦?想不到我还有其他的用武之地?等我回酆都想法子换个差事当当,做个鬼媒也不错哇!”
“老头,这一路你跟我说说五福大帝的事儿呗。”
“怎的,就你这小鬼,也想沾上五福大帝的光?门儿都没有!”
“欧?难道五福大帝的派头,能比阎罗王还大?”
“阎王爷,是在鬼界有派头。这五福大帝,是在整个人界都有派头。”
“那不就是旗鼓相当?”
“非也非也,五福大帝的厉害,你还没见识到呢……”
两人从紫帽山的山头行路下来,绕到了法石港。
流萤见港旁东部的山麓上,依山势建有一座气势恢弘的寺庙。
“这是什么庙?难道是五福大帝的?”流萤指着远处的山麓问道。
土地公登时急得满脸通红:“哎哟,你这小鬼怎么净爱说胡话!”
“我又怎么了?”流萤难得露出了一副无辜表情。
“那石头山麓建的可是真武庙,里面供奉的可是北极玄天真武大帝!”
土地公吹胡子瞪眼,一副气得发狠的样子。
流萤想来,他这小仙在这个地界上果然不好混。
小小的一个刺桐城,竟然有真武帝君坐镇。
那可是在天庭身居高位的大神仙啊,看来这刺桐城当真是卧虎藏龙!
“原来这山中还藏着个帝君呀,也不知道他看自家门口的这出「请相出海」,究竟是做何感想呢?”流萤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土地公听了,顿时气得急头白脸: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鬼!这般胡乱议论,要是惹恼了帝君,看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流萤毫不在乎:“你真是老糊涂了,我是小鬼,我已经死了,我还怕什么死呢?”
“你啊你啊,说话不知分寸,早晚要闯下弥天大祸!”
土地公的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作响,恨不得将这地砸个窟窿,自己赶紧遁逃走,省得跟这个出言不逊的小鬼有瓜葛。
流萤远远地看向真武庙的山门,情不自禁地问道:
“老头,你说这真武帝君是怎么想的?难道就这样由着五福大帝胡来?”
“帝君位列北极四圣,在北极紫微大帝御下,受玉皇大帝敕封,领元始天尊符召敕令。”
“这在天界是何等的尊荣!帝君平日里掌管的那都是天界大事,这小小刺桐又何须他理会?”
看土地摇头晃脑的得意样儿,一看就是个趋炎附势之徒,惯爱踩低捧高。
流萤最讨厌不就事论事的说辞,自然是不依不饶。
“怎就不须理会了?论资排辈,他不就是这刺桐境内的最高神?”
“如今此处的百姓崇拜淫祠邪神,他怎就不能管管?”
土地一副不可理喻的嫌弃表情:
“服了你这小鬼!真武帝君镇守北方天界,只是被供奉于此,怎会管这南方之事?”
“他都在这里受人香火了?怎么就不能分身管一管了?”
流萤仍是步步紧逼。
“呵,你这小鬼顶嘴倒是犀利,若有一日你碰上帝君真身,定吓得屁滚尿流!”
“切,我才不怕什么帝君神君仙君,神仙有什么好狂的,我看多是玩忽职守之辈,就像你!”
流萤边说边恶狠狠地指着土地公的大红脸,土地公顿时就结巴了。
“你,你怎能将我与那天上的大神仙放在一块说呢!真是折煞折煞啊!”
两人就这样叽叽喳喳、吵吵闹闹,一路走到了城隍庙前。
此刻,钟楼上的一只蜘蛛,在夜幕下倾吐银丝,精心编造一张新网。
一条毒计正在铺开,从流萤踏进城隍庙起,便开始慢慢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