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隍庙,流萤便听到不远处锣鼓喧闹、人声鼎沸,应是有什么庆典。
我就说嘛,今日过端午,街上怎会没点节目、好好庆祝呢。
流萤拍了拍手,爬上庙门口的石狮子上坐好。
得先占得个好位置,等人群来了好凑个热闹看戏嘛。
可惜手头没有瓜子,不然就能边嗑边等着,流萤心里嘀咕了下。
锣鼓声越来越近了,远远便见一众仪仗车舆,由仪卫打扮的差官们开路而来。
只见这仪仗绵延数百里去,声势浩荡,遮天蔽日,蔚为壮观。
最前方有人高冠华服,充当引路使,呵辟开路,唱游颂祷,声音顿挫,神情眩惑。
“五帝出海,神鬼退避!五帝出海,神鬼退避!”
目及远处,竟有千人紧随仪仗身后,手持香火,屏息于烈日之中。
众人皆是神情肃穆,颂声不绝,如痴如醉。
流萤听说闽地人爱游神,没想到这阵仗威仪,能有如此气派!
但又总觉得带着一丝说不上来的诡异……大家仿佛都着了魔一般。
难道这就是刚刚臭道士口中说的什么迎神赛会?
引路使后跟着仪卫队,每人皆掮着长脚执事牌,上面写着「肃静」、「回避」、「威武」、「出巡」。
而后跟着差役仆从打扮的人,有的鸣鼓、有的敲锣,还有的扛彩旗、打灯笼、举火把。
粗粗算来,人数有五六十人不止。难怪这锣鼓喧天鼎沸,好远便能听见。
流萤掏了掏耳朵,锣鼓声音响得更大了,震得她耳朵都要聋了。
这时,一众力士依次抬着五个玉辇神轿经过流萤的面前,上有神龛方正宽阔,飞檐数层。
这里面应是放着正神之塑身,但神轿竟有五个之多,难道这神有五个分身不成?
流萤正疑惑着,又见后面跟着几十个力士们,一身短打装扮,个个精瘦矫健。
他们扛抬着一艘巨大的彩船,船身雕梁画栋,精妙绝伦,船上楼宇台阁,细致入微。
这彩船造的当真是美轮美奂哇!流萤看的眼睛发直,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
她赶忙跳下石狮子,三步并作一步,跑到彩船面前仔细端详了起来。
这彩船并非用木材所造,而是由精美绸绉做成的。
上有九重楼阁、用七色绫罗、绘以五彩丝线。
船内一应器具杂物,无所不备,华丽精致,奢豪至极。
船的后面,有仆役举着一众部曲小神的神像,每个都真人般大小、惟妙惟肖。
部曲后还跟着十队纸扎车马骑乘,鞍蹬一应俱全。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流萤揉了揉眼睛,又重新瞪开不敢眨眼。
她从未见过如此奢豪的手笔、如此浩大的阵仗!
这时有一群人戴着鬼脸面具、穿着皂隶衣袍、装扮奇形异状之人,
跟随彩船两侧,一路争相追逐,应是乡民村童在「扮神」。
所谓「扮神」,说白了就是扮成阴间鬼府的鬼差和鬼魂们,在游巡中娱众罢了。
这些乡民们有的持斧弄叉、有的花脸鬼叫,沿街一路手舞足蹈、拍手称快。
偶尔互相纠缠,笑闹一团,引得众人啼笑。
流萤一路跟着走,正看的入神,突然背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一个威武低沉的嗓音对自己道歉:“对不住,借道。”
流萤一抬头,就撞见一个黑脸谱、大小眼、歪嘴脸打扮的鬼差。
为什么说是鬼差,因为光天化日,能撞到鬼的,当然是鬼。
况且,流萤一下子便认出了对方。
白底油彩画着黑色柳叶状的花纹,像一只舞爪子的章鱼。
“柳……将军?”流萤试探地问道。
对方停下步子,扬起眉眼,打量起流萤:“你认识我?”
流萤笑道:“我之前在书中见过柳将军的脸谱,颇具特色,所以一下子便认出来了!没想到竟能在这里见着活的。”
柳将军听罢面色阴沉,一副不想答话的疏远态度。
可能是本身黑面的缘故?流萤猜想。
“柳将军,你们这是在干嘛?”
流萤一副谄媚的样子,笑嘻嘻地问道。
“如你所见。”
黑面柳将军说完便撇下流萤,行着虎步随着彩船往前走去。
也许是因为柳将军每次都是歪着嘴说话,虽语气冷冰冰的,但总给流萤一种搞怪之感。
她一碰到新奇事物,便玩心四起,寻思一路跟随柳将军,看看有什么可玩的。
况且自己本身就是鬼差,没理由怕另一个鬼差呀。
谁知刚要追上前去,却被一股力拉住,流萤转身见衣领已被揪在了另一位鬼差的手中。
对方涂的是半红半黑的阴阳脸,身着黑衣,一手持着板批。这鬼——流萤也认识!
“甘将军!想不到今日在这里也见上了你!”流萤兴奋地叫了起来。
对方立即将她放下,疑惑地问:“你认识我们甘、柳二将?”
流萤得意地说:“自是知道。我昨夜还见到黑白无常,看来这城隍的「前四班」我都见着了!”
所谓城隍「前四班」,便是谢范将军和甘柳将军四位,他们都是城隍爷手下的鬼差部将。
谢必安、范无救两位,多是负责引魂捉鬼;甘雄、柳钰两位,主要掌管缉拿审讯。
“你俩不是城隍爷的差役吗?为何在此处跟着仪仗?这是要去做甚?”
听流萤一连串的问题,甘将军倒是比柳将军好脾气。
“看来……你不是这闽港地界的小鬼?”
“自然不是,我乃酆都鬼使,来此办差,昨夜刚至刺桐城。”
“今日见这阵仗好不热闹,所以便来凑一凑。”
说着边将自己的腰牌递了个过去,甘将军接过腰牌,细细核对后这才放下警惕。
“今日「请相出海」,我等城隍八部将皆奉命在此列队迎送。”
“难怪我去城隍庙竟一个鬼影子都没有,原来城隍庙里的官差们都来这里帮衬了。”
流萤这才发觉,那臭道士说的仿佛也不是空话,这城隍庙白天果然是空的。
“甘将军,今夜是不是要会审夜游神?”
流萤当然未忘了自己要办的事,便是帮夜游神洗清冤屈。
“你怎的知道?”甘将军一听夜游神的事,突然又警惕了起来。
“是黑白无常告诉我的啊,昨夜我丢了一个鬼魂,至今仍未捉到。”
“黑白无常是不是去捉拿昨夜的阴魂了?”
甘将军虽心有疑窦,但见流萤仿佛事事皆知,听她语气和黑白无常很是熟络,
于是放下戒心,但仍是守口如瓶。
“城隍公差,不便透露。我等公务在身,无暇与你闲扯,告辞。”说完便要离开。
流萤连忙拦住他的去路,焦急地辩白:
“可是甘将军,你不觉得夜游神冤枉吗?”
甘将军眼神闪烁了下,仍是冷着嗓子说:
“今夜会审,城隍爷自有公断,你并非隶属城隍庙,此事怕是不便插嘴。”
“凭什么?我当然要为夜游神说一句公道话!”流萤自是不依不饶。
甘将军见这小鬼一副牛脾气,眼中的担忧不似作伪,心中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
“昨夜鸡笼山之事,确实蹊跷。可有其他人证能帮到夜游神?”
流萤想了想,除了蝙蝠、火鸦、自己和黑白无常,没有旁的了。
甘将军眼睛转了转,说:“我倒想起一个来。”
“谁?”
“鸡笼山下土地公。”
“土地公?对啊!他既是鸡笼山的土地公,昨夜在他地界上发生的事,他必然知晓!”
流萤一下子看见了希望,激动地跳了起来。
甘将军压低了声音说道:
“今日我等公务在身,多有不便。若你真心为夜游神洗冤,便去请那土地公来作证。今夜子时,莫要来迟。”
流萤听罢立刻拍了拍胸脯:“放心吧!我保证把土地公带来!”
甘将军见她一副胸有成竹、大义凛然的样子,对她做了个揖,便走着虎步离开了。
所谓虎步,便是左右横跨着走路,因其威风凛凛,故称作「虎步」。
但是流萤看着甘将军的背影,觉得这样走路……真的挺傻的……
究竟是哪个大聪明想出的这步子啊?
等甘将军的背影慢慢消失,流萤才回过神来,开始思索搭救夜游神之事。
如今之计,要先去找土地公问个明白,但怎么去呢?
流萤突然嘿嘿笑了,因为她想到了偷懒的法子:既然能乘轿,何必走着去呢?
她轻轻飞身,跳到前面金碧荧煌的大船上,想也没想便钻了进去。
刚一探进去,头就被碰了一下,哎哟!抬头一看,这楼阁正中竟还坐着一个人。
哦不,准确的说,应该是船里还供着一尊神像。
撞上了也不稀奇,本来流萤就是要占用人家的地盘,共乘一辇走这一遭。
既然是为游神,定是要旋绕都市四周,到时候在城郊鸡笼山下轿即可。
“对不住,借你的地方歇歇脚。”
流萤对着神像做个揖后,目光便大胆地四下打量起来。
这船中一应俱全,倒像是给人间的达官显贵用的。神像前还有鲜花瓜果、糕点香烛供奉。
流萤也不客气,抓起一个果子凑近了一闻,香气浓郁,溢满鼻尖,但这模样却不标致。
红色的壳疙疙瘩瘩的,还挺扎手的,分明是个丑疙瘩,怎么还献给神呢?
她扔下红果子,又拿起一块花朵层叠状的糕点,放进嘴里。
芋泥清香软糯,面饼酥脆焦香,这糕点倒是做的甚好!
她吃进一块又拿一块,直到盘子里的芋泥酥统统被她吃光,这才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皮。
小鬼本不用吃这些人间吃食,因为吃了也不能延长阴寿。
但流萤却什么都爱试试,不为别的,只是图个新奇罢了。
吃饱喝足,流萤才开始正眼瞧起这座神像来。
整尊神像如人身大小,披金塑身,欣长挺拔,神姿英武,威仪煊赫。
流萤心中不禁赞叹,造像确实精美绝伦,但唯独神像的脸被一片披霞锦盖住了。
世人觉得,直视神目是为不敬,所以神像游街皆披锦盖布。
想也没想,流萤就掀开了神像的披霞锦。虽然有点……有点像给新娘子掀盖头,
但流萤这念头仅仅一溜而过,因为她看见面前这座神像的尊容后,只有一个念头:
这也——太美了吧!到底是个什么神仙?流萤可从没见过长这般美风姿的!
流萤想也没想,举起刚吃过糕点的手就一顿搓摸起来。
眉如名剑,凌厉起势,浓如黛墨,远山行舟。
目如朗星,璀璨夺魄,又如辉月,莹耀摄魂。
面若桃花,万朵飘展,化为时雨春风。
皓齿如玉,两排次第,恰似玉兰争妍。
唇似樱桃,一点双尖,实在娇美可人。
原来闽地的神,竟长得那么好看!流萤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实在佩服这里造神的功力。
难怪后面跟着请香的扈从多如牛毛,这等姿色的神仙,谁不上赶着供奉呢!
她左右端详这神像,怎么看怎么喜欢,着实满意。
看来自己虽然是个小鬼,但也不能免俗,跟那人间女子一样,喜欢美貌男子。
也许这就叫合眼缘吧,流萤相当认同自己的想法,狠狠点了点头。
可惜这神像就是忒大了些,若只有掌心大小,自己一定揣兜里带走了。
既然此神被她看中,她便不再客气了,一屁股就坐在了神像的腿上。
然后瞪直了腿往后仰去,毫不避讳地,正正躺在了神像的怀里。
“神像啊神像,我是小鬼身子轻,就借你的地方歇歇脚,不会压着你的。”
此刻她依靠在神像身上,不但不觉得羞赧,反倒觉得靠在这金疙瘩上还怪舒服的咧。
也许是折腾了一晚,又碰上臭道士,流萤真真是累了。
她打了个哈欠,就开始犯困。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再大的锣鼓声她都无所谓了,就算在她坟头蹦哒她也能照睡不误。
她轻轻扭动了几下,换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就躺在神像的怀里睡着了。
睡着睡着,仿佛梦到什么,流萤又挣开了手往虚空一抓,身子一侧就要翻倒在地。
谁知神像的手臂突然一动,揽住正欲摔跌的流萤,稳稳地又将她扶回了怀里。
此刻流萤闭着眼睛是不知不觉,自然无从知晓自己跟神像的姿势是有多暧昧。
她的双腿坐于神像的腿间,后背贴着神像的胸膛,头侧着抵在神像的脖颈与胸口之间。
“你啊,睡相怎么还是那么丑呢?”美风姿的神像竟然开口说话了。
声音轻的如一阵微风,惹得帘子轻轻掀动了几下,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流萤呼出的微弱的鼻息,就喷洒在神像的脖子上,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怀里的小鬼,一点也没听到,咂巴了几下嘴:“鸡笼山下,下,下。”
说完转身又睡死了过去。
不论是幡动,还是心动,小鬼都像死猪一样雷打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