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星君离开后,真武殿内只剩腾蛇、神龟和纯阳真人。
“刚那位就是昨夜大闹城隍庙的冥差吧。”神龟问。
纯阳真人会心一笑:“正是,她是酆都地府第十殿的鬼使。”
神龟暗中观察了一眼腾蛇的神色,视线看向他手中所拿之物。
“腾蛇,那鬼使送你的羽毛,可否借我一观?”
腾蛇脸上笼罩着异样的情绪,在清晖映照下,倒像是茫然怅惘。
神龟上前拿过羽毛,对着皓月端详起来。
“嗯……这羽毛,当真是罕见,难道是……金乌?!”
提及「金乌」,神龟自己都被脱口而出的话震住了。
那冥府小鬼驱策的乌鸦,当真会是金乌?
“腾蛇,你怎么看?”
神龟不动声色地递还羽毛,腾蛇接过,眼眸里的光彩隐晦不定。
“一个地府的小鬼,不可能驱动金乌。”
腾蛇语气淡淡,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与其说笃定,倒不如说他更愿相信,金乌不会再现世了。
“金乌乃上古神鸟,朱雀都是由她所化,早已湮灭不存。确实不可能突然出现,还跟一小鬼厮混于一处。”
神龟满脸胡须微微抖动,点头说道。
见两位神君将信将疑,一旁的纯阳真人故作疑惑。
“可这小鬼绝非平常鬼魂,日间能行走无碍,这要做何解释?”
腾蛇听了并不答话,仿佛陷入了沉思。
神龟看了一眼纯阳真人,知他是故意引他们接茬。
见腾蛇不语,自己只好开口接话:
“此鬼体内阳气竟在凡人之上,确实是稀奇。”
纯阳真人摇头笑道:“何止啊!”
“她不懂炼化元神、不明心窍合炁,火鸦之术却精妙绝伦。昨夜她在城隍庙演了一出诈尸还魂,将这城隍庙众人皆镇住了。你们可曾见过用火鸦复生鬼魂的?当真是精彩,精彩!”
神龟听罢,拄着拐杖在殿内缓缓踱步。
“纯阳子,你委婉言辞,又徘徊不去,应是为城隍一事而来吧。”
甫一见到纯阳真人,他便猜到此人目的,绝不是为了算卦。
城隍爷吃了闭门羹,定会找说客上门,欲请动真武殿合力追回阴魂。
该来的总归是来了。
神龟索性主动说起:“今日城隍爷匆忙来禀报,几十条阴魂被掳走,竟有可能是山魈手笔。此事当真是棘手啊。”
腾蛇也洞察了纯阳真人此行的目的,他不似神龟迂回婉转,
直言回应道:“帝君命我等按兵不动,我们断不能违抗帝君之令。”
纯阳真人早就料到真武帝君不愿插手此事,只得循循善诱。
“城隍之事,你们不便插手,但若是事涉酆都呢?”
“这小鬼身上有诸多说不清之处,酆都为何派她前来,神君们可曾想过?”
这也正是神龟疑虑所在,为何要派一鬼使前来刺桐城?
若说真有鬼魂身份不明,大可行文递信让地方城隍查清,何必亲自押送?
酆都办差,向来都是一件差事派两名冥差,便于互相监督、事后问责。
这次却独独派一位冥差上路,且这叫夜流萤的小鬼着实不是块办差的料。
丢了鬼娘子不说,还爱乱掺和热闹、将自己搅进刺桐城的麻烦事中。
酆都到底是做何考虑呢?这不得不令神龟多思。
没承想纯阳真人故意引鬼使一道前来,是为引他们对酆都之举心生疑虑。
看来此人是想尽法子,要将真武殿推入阴魂失踪一事中。
不论如何,贸然出手相帮城隍庙,对真武殿而言,始终是下下策。
神龟还没想好如何婉拒,腾蛇便领了这不讨好的角色,代他开口了。
“这小小的刺桐城,三步一庙五步一祠,尽是神君满座、仙友高朋。”
腾蛇边说,边行至帝君神像前,神情肃穆,语气疏远冰冷。
“真武帝君乃北方天神,虽在天界位高权重,但也不便强管南部诸神。如今之策,皆为帝君仔细权衡而后定,不容你随意撺掇质疑。”
此话一出,纯阳真人倒是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故作沉吟地问道:“看来阴魂失踪背后的那人,你们已有所猜测了吧。”
见神龟和腾蛇皆沉默不语,更是印证他所猜非虚。
再而沉吟:“这背后之人已然露脸,将来怕是还有动作。你们就不担心?”
神龟的脸埋在了胡子里,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但此时已苦恼非常。
这背后之人,殿内三人都心知肚明。
看破不说破,正是五通神。
如今五通神,正假借五福大帝之手,在这闽港之地,布下一盘棋局。
谁已入局,对方究竟要做何?众人皆猜不透。
但大家都认定,五福大帝升为神格,背后一定有五通神的操纵。
为何如此推断呢?这里面牵扯着一桩万年前的天界丑闻。
五福大帝,也叫五瘟使者,本是天庭的五方鬼主,由天界上神派至人间惩凶除恶。
每个鬼主麾下都有一帮疫鬼瘟鬼疠鬼,负责使罪者疾病加身、痛苦而死。
谁知疫鬼们降下的疫病不仅使有罪者染病暴毙,还传染遍野。
于是疫病流传开来,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都瘟病横行。
得疫之尸还能污染水源,导致整条水路上的村子都沦为疫鬼亡魂。
疫鬼愈多,疫病愈炽,他们便不受五方鬼主的控制,肆意逃散。
疫病被传得更远了,人间哀鸿遍野,堪比冥界炼狱。
天界这才知道闯下如此大的祸事。
因此举乃五方鬼主下凡惩凶所致,天界众人一合计,便让五方鬼主当了替罪羊。
自此删去五方鬼主的神册,勒令其等不得再回天界。
天庭还派出雷部诸将,剿灭其手下疫鬼瘟鬼疠鬼,根除疫源。但仍有部分逃出生天。
听说其中有一位叫游光的疫鬼,当年曾被五通神救下。
若是属实,那五通神便是五方鬼主的恩人。
自此,五方鬼主便只能留在人间,在地上做了五瘟使者,专掌疫病之事。
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仕贵,总管中瘟史文业。
主国民瘟疫之疾,并号称此为天行时病。
万民自然惊惧非常,疫病横行百年,恐惧早已刻入骨髓。
这帮五瘟使者,百姓自然不敢得罪,索性建祠立庙,将这五位爷爷好好供奉伺候着。
但没想到,这伺候着伺候着,五瘟使者便慢慢被抬成了五福大帝。
照这么个形势,香火如此昌盛,迟早能拜相封王、塑金成神。
五方鬼主又能将名字重新加回神册之中,不过这次叫五福大帝了,更是气派升格。
从人人避之不及的瘟鬼,成了趋之若鹜的神仙。
这一步步的招数,走得实在是精准得当的。
神龟实在是难以相信,五福大帝这重回天界之路,背后没有五通神的指点。
但五通神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猜不透,猜不透啊。
沉默良久后,神龟缓缓开口,声音里更添几分苍老与无奈。
“阴魂之事,事涉五通,实在难办啊,不知纯阳子可有锦囊妙计?”
纯阳真人听罢,眼角闪过一丝笑意。
“妙计算不上,但有一颗臭棋,已然入局,神君们大可静观其变!”
神龟和腾蛇对视一眼,都猜到这臭棋是指谁了。
纯阳真人见神龟面上微微松动,更在此刻添上一把柴火。
“城隍之事、酆都之事,帝君自不必理会,但若有日事涉妖邪魔道,帝君必定会出手吧?”
神龟听出此话深意,不露声色地回道:“那是自然。”
纯阳真人收到神龟这一声「自然」,满意至极。不再纠缠,随即作揖告辞。
“拭目以待吧,我那颗臭棋,可能会将这刺桐城,搅个天翻地覆!”
说完,纯阳真人便仰天大笑出门去。
神龟看着纯阳真人走远,口中叹息不止。
“腾蛇,近日天降异象,刺桐城内蹊跷丛生。我有感应,会有事发生。”
腾蛇淡然回应:“帝君说了,让我们按兵不动。”
神龟微微笑了笑,脸上的胡须抖动了几下。
“我又何尝不知?我这只老乌龟活了这么大岁数,最耐得住的便是等啊。”
“但此事若我们不插手,城隍庙的鬼差贸然进了鸡笼山密林,怕是要有去无回啊。”
说完,神龟又是哀叹不已。
腾蛇看了一眼神色忧虑的神龟,他有颗菩萨心肠,更有佛祖慧根,遇到此事也坐不住了。
但腾蛇呢,他并无怜悯之心,也不懂慈悲为怀,更不明惧怕为何物。
在他看来,谨遵帝君敕令,不插手此事,才能让帝君彻底撇开利害。
神龟见腾蛇的口气并不松动,假意试探了一句:
“那位带着乌鸦的小鬼,想必也会跟去捉阴魂吧,她一看就是坐不住的性子。”
腾蛇察觉出了对方的试探之意,冷冷地说道:
“与我无关。”
这时,腾蛇的耳边突然想起刚刚那小鬼的话。
“这算哪门子的神祇?这分明就是左道邪神嘛!而境内的真武帝君对此却不闻不问,我看也算不得什么明君大帝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朗朗,胸有正气,全然不像是一只小鬼。
真是奇怪啊,想到小鬼,腾蛇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他居然并不讨厌这个大放厥词、满口冒犯之语的小鬼。
或许他本就不在意别人的言语,因为他也在所有人畏怯、惧怕、厌恶、恐慌的话语中活了这千万年的。
他是上古神兽不假,但在世人的眼中,他也算是灾凶异兽。
他迅速压制了心中所思,面色仍看不出一丝波动。
就在这时,殿内的神像突然开口说话了。
“腾蛇,神龟,近日异事频发,你们定要做好戒备。”
神龟和腾蛇连忙躬身对着神像作揖参拜:“恭迎帝君归位。”
神龟走到帝君神像前,躬身说道:
“帝君,这闽港之地,很快就会掀起巨浪,若不早做打算,难免受牵制啊。”
神像听罢,思虑片刻便说道:
“五通之事,我已知晓。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他向来肆意。不必费心揣测,猜了也是虚妄。”
神龟点头:“帝君说的有理,五通行事张狂无忌,难以常理论之。眼下他已将手伸进了城隍庙,我等是否还要静观其变?”
神像突然不说话了,似乎在思索、在犹豫。
跟五通神对上,绝不是一句号令那么简单,也许会引来无休无止的麻烦,这让真武不得不细细思量。
五通与天界关系错综,虽说是神,却是淫邪之神。
他不去那天界三十二重天,也从不听天尊大帝的调遣,只在人界流连。
且因受人界无尽欲念供奉,五通的法力已到无穷之境,天界诸神众将都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上面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有神仙掺合五通之事。
毕竟稍有不慎,惹恼五通,他便有能力反制天界。
神龟和腾蛇见帝君迟迟不发话,交换了个眼神后,
腾蛇正色道:“帝君,不管有何变数,我等定会伴护帝君左右。”
“不,我要的不是伴护左右。”神像这时缓缓开口了,声音悠远,响彻整座大殿。
“腾蛇,若再有异象发生,你可愿任我调遣?”帝君的神像开口问道。
腾蛇不假思索就应下了:“腾蛇甘愿受帝君驱使。”
此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将来的事态将会大大超乎他的预料。
待退出殿外之时,腾蛇听到帝君神像低声嚅嗫,自言自语。
“金乌现世,福祸难料啊。”
腾蛇紧紧捏着手里的那根羽毛,踏入了暗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