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从城隍庙出来,拎着纯阳真人一路飞奔。
来来回回跑岔好几个路口,终于爬上石头山的山麓。
此刻两人在真武庙的山门外,都累得大喘粗气。
一看内有石阶,依山势而上至正殿。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心领神会,还是先歇歇脚再爬吧。
纯阳真人边喘气边抱怨:“哎哟,小鬼,你说你不认路就问路啊!”
流萤气喘吁吁,不甘示弱地回怼。
“我没空问啊,这不是担心算卦的摊儿收了,所以想跑快些嘛。”
纯阳真人听罢,一脸无奈:“你可以问我啊!”
“而且神龟没有支卦摊,他只见熟人,算卦全凭心情。”
流萤赶忙凑上去,一脸期待地问:“你……是他熟人不?”
纯阳真人尴尬地笑了下,眼神不自觉地游离:“算……是?”
流萤一听,恨不得劈死对方!耍我呢!
“我不认识神龟,你也不是他熟人,那还算个屁啊!”
说完一屁股抬起来,气呼呼地要走。
纯阳真人赶紧拉住她的裤脚,央求道:
“来都来了,咱们试试?心诚则灵嘛!”
流萤回头看对方欠扁的样子,觉得有些道理。
来都来了,逛一圈、问一转,总是不吃亏的。
于是拍拍屁股,就往里走去。
真武庙山门,是三间牌楼式的门楼。
重檐歇山顶,檐下施如意斗拱。
“帝君的山门果然气派非凡!”流萤赞叹。
台阶两侧各有石雕小狮子一座,模样喜人。
流萤忍不住摸摸它俩的圆脑袋,拾阶而上。
两人爬上去后,便看见有一拜亭。
亭子边放有一块巨石,活像一只硕大的乌龟壳。
流萤不顾纯阳真人阻拦,跳上巨石,极目远眺。
见到江对岸的紫帽山、罗裳山,与此处遥遥相对。
山峦相叠,连绵秀美。山上茂林修竹,幽篁青葱,郁郁苍苍,盎然生机。
山下江涛淼淼,浩瀚无垠,船只来往,舟车交通,人烟辏集,热闹非凡。
流萤不禁感慨:“此处当真是个宝地!有枕山漱海、气吞山河之势!”
看了一阵风光后,流萤被纯阳真人扯进了庙内。
真武正殿外,有两个巨大的榕树,一左一右立于两侧。
此时正殿门窗紧闭,从殿内传来了两个男子的声音。
流萤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就被纯阳真人死死捂住!
只见他摆了摆手,指了指殿门,又指了指耳朵。
一看对方贼眉鼠眼,流萤瞬间了然:就是拉她一起听墙角呗。
她只能狠狠点头眨眼,竖起大拇指,表示相当赞同他的才智!
纯阳真人这才慢慢放手,两人都踮起脚、悄悄猫到殿门边,
耳朵竖起来、贴在门上,探听起里面的动静。
此时真武庙内,一个激愤的声音响起。
“难道就这样由着他们胡来?”
**星官跪在大殿内,胸膛起伏不定,似是一腔激愤难抒发。
“**,怎能这般说话?帝君是你能质疑的?”
另一个浑厚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正是奚仲星官。
跪在地上的**星官,一脸梨花带雨地对着身旁的人辩驳道:
“奚仲,五福大帝这般胡来,帝君在刺桐城位分崇高,为何管不得?”
**和奚仲,同是真武帝君御下星官。
两位星官均在星宿阁当差,掌管星宿列张之事。
此刻他们一人跪着、一个站着,立于大殿之内,
正向真武帝君塑像禀报五福大帝出海之事。
俩人已然在此禀报了一阵,却迟迟未见帝君显灵。
奚仲知**孩子心性,此时见他在大殿上耍起任性,
于是面上三分威严、七分婉转地劝道:
“**,有事便好好禀报,大殿可不是给你耍小孩性子的地方。”
结果**星官听了非但不领情,反而满脸委屈地嚷了起来。
“奚仲,我不是小孩子,我不是小孩!我已经两万岁了!我没有耍小性子!”
边说边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仿佛心中有万千委屈,难以道明。
“哎,说你你又哭,难怪你跪在大殿求见,帝君也不愿见你。”
奚仲真是顶不住**的哭声,不禁摇了摇头。
“大家都瞧见了,昨日这山门外、海港边的派头,杀猪宰牛,堪比每年春社祭神!”
“还有那彩舟,竟是绸缎所造,奢靡至极!我们真武庙可从没这般出过风头,我怎能不气恼!”
**边哭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
谁都能看出来,昨日五帝出海的仪仗着实是盖过了往日真武庙的排场。
**星官为此愤愤不平,今日便拉着奚仲星官闹到了大殿之上,
想求帝君做主,好好惩治这刚冒头、没大没小的神祇。
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刺桐城的第一大神!
“年年都是如此,就连那隍爷每年也不得不借出八部将来,为他们游神压阵呢。”
左右帝君还没发话,奚仲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打着马虎眼。
奚仲不仅比**年岁大,更要老成持重得多。
他知道有些事,要管也不能管太多。有些事,不该他们问,不该他们管。
**见对方故作事不关己的姿态,气得直嚷嚷:
“奚仲,你明知道我气什么,怎么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城隍爷能跟咱们帝君相比吗!不过小小辅境之神,掌管些琐碎的阴阳之事。”
“帝君职掌北方天界、分领七宿诸星,上统三界群魔,下摄幽冥鬼魅。我们真武庙乃是「八闽玄天上帝第一行宫」,地位何等尊崇!”
“如今这帮没眼力见的乡民,什么好的都往五福大帝那儿送去了!竟不把我们真武庙放第一位了!”
“我今年还没有吃上荔枝呢,呜呜呜,怎么还没人供奉荔枝啊!呜呜呜。”
**越想越气,越想越难受。
他感慨自己时运不济,怎么没摊上真武帝君在此处最受香火的时候来当值呢。
奚仲看着跪在地上的**叹了口气,真是拿这位没办法。
“**,信神奉神,都是凡人心甘情愿而为之,我们也左右不得啊!”
但奚仲心里其实想的是:若能左右,谁不想让这万家香火,尽是供奉我一神左右啊。
俩人正说得不可开交,突而听得「噗嗤」一声笑,传入殿内。
随后见殿外一个朦胧的身影闪现而过,声音再度响起。
“信神奉神,虽是心甘情愿,但妖邪左道若是猖獗狂行,岂不生生让凡人堕入魔道!”
**听到此话,瞬间收敛了哭声往外望去。
却见一衣着破烂的小鬼,推开殿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从未见过如此破败不堪之鬼,身上的衣服没有一片是好的。
来人见**哭得梨花带雨,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新鲜事儿,用好奇又善意的眼光打量了他几眼,随后又看了眼站在自己身旁的奚仲,最后径直走到了真武帝君的塑像前。
“你们帝君何在呀?”小鬼摇头晃脑地问道。
**哭的鼻涕还挂在脸上,看见居然有鬼闯入真武大殿,不禁大喊起来。
“鬼啊,鬼!”全身瘫软在地,满脸惊恐之状。
奚仲倒是淡定,一双眼睛如鹰隼般盯着这位小鬼。
“阁下何人?为何来到此处?”奚仲说话总是那么注意分寸。
“哈哈,居然有人叫我阁下?阁下我呀,是酆都地府鬼使夜流萤。”
“来此处呢,是来拜神求卦的!”
流萤笑着走到塑像前的香炉内,依旧是将旁人已经烧过的秃香用指间火点燃。
“三根清香通神明,真武大帝快显灵。”流萤嘴里默默念着。
真武大帝并没有显灵。
“哈,看来你们刺桐城的大神仙小神仙都懒散的很,叫不出来哇。”
流萤大大咧咧转身对着两位星官说叨着,仿佛是在唠家常。
**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奚仲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区区小鬼,也敢来帝君行宫撒野!”奚仲一声怒吼。
“你、你凭什么这样说帝君,你算什么东西!”**气得鼻涕都喷了出来。
小鬼见神仙怒目而视,反倒一副悠然神态,笑嘻嘻地看着两位发怒的星官,膝盖并没有要打弯的意思。
**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难道因为她没有胆,所以不会被吓破胆?
流萤笑着对他二人说:“仙官们莫恼,我只是路经此地,想请神龟算上一卦!”
“神龟在吗?”说着便四处打量起来,“要是他不在,我就走喽!”
看四下没有其他动静,流萤真的拍拍屁股就往门外走,却被奚仲拦住。
“站住!大胆小鬼,竟闯入真武庙大殿胡言乱语!你不能走,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对!给我们一个说法!”**也凑过来帮腔。
“我?胡言乱语?”流萤听完竟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胡言乱语的是你们吧!”流萤伸出了手,指着**的鼻子。
“你,方才一再强调,这五帝出海是何等奢靡啊,这排场阵仗是多么盛大啊。你羡慕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吧?”
“我,我哪有流口水!我从来都不流口水的!”
**被这小鬼激得气结,情不自禁摸了下嘴角,又慌忙放下了手。
流萤见他慌乱的神色,笑得更欢了。
“我前夜才到这刺桐境内,想来知道的定是没你们多。但我却晓得,你们心心念念、想要抢回来的供奉,全都是民脂民膏!”
“什么……米纸米糕……”**一脸疑惑,撅着嘴嘟囔道。
“你不知道吗?这「请相出海」的排场是怎么来的?”
“乡民每年被逼着凑出这许多银钱来设醮大傩,若是给不出钱的,还要用田地抵押借钱。”
“等到秋后谷子熟了呢,就去拿粮食抵债去。若是还不上呢,那田地可就没咯,沦为没有自耕田的佃户,从此任由地主拿捏!”
乡间情况,都是昨日流萤与土地公攀谈得知的。
从那时起,她打心里确定:乡民信奉的是邪神。
“这……这跟我们又有何相干?”
**见奚仲阴沉着脸不言语,只能自己上阵开怼了。
“呵,与你们何干?凡人依田地而活,正如神仙依供奉而生。两厢情愿才能绵延长久,香火不绝。若是有神祇榨得他们一滴不剩,无异于杀鸡取卵、鸡飞蛋打!”
“乡民本有良田佳业,鱼水自得。现下为每年办这破五帝巡游,竟让他们拿出血汗钱,筹办这荒唐的祭祀赛神之会。”
“这算哪门子的神祇?这分明就是左道邪神嘛!”
“而境内的真武帝君对此却不闻不问,我看也算不得什么明君大帝吧!”
流萤之言一出,正如惊雷四起,将殿内的两位星官震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有个身影从大殿后面走了出来,一袭玄色长衣,金冠玉带,步态曼妙,如水中潜行。
“腾蛇神君!”**看见此人惊呼了一声,仿佛看到了救星。
来人正是真武帝君护法之一,腾蛇神君。
在**看来,流萤这小鬼很快就要死翘翘了,因为腾蛇神君可不是好惹的!
腾蛇一出场,虽未开口,流萤却也被他的气势震住了!
一身玄色蟒袍,柔光的锦缎上绣着金色蛇形纹样,身子欣长笔挺,流萤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狭长的眼中寒光凌厉,令人胆战。眸子里的阴翳,更让人猜不透他的城府有多深。
他的鼻子修长精致,山根高耸,贵气逼人,给人高不可攀的疏离感。
嘴唇细长而薄,唇线仿佛是一笔勾勒而就的,相当的勾人心魂。
净白娟美的脸上,是清冷无比的表情,能让六月飞雪。
仿佛这世间一切都不能令他动容。
这真是一条长得极妖孽、极俊美、极腹黑、极冷血的蛇。
腾蛇出场后并不急着开口,而是一步步走到了殿内正中,对着真武塑像站定。
在场诸位都猜不透腾蛇神君心里在想什么,毕竟这几万年也没谁能猜出来。
**早就止住了哭声,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摩挲着两只手,惭愧地低着头。
而奚仲呢,则恭敬地站在一侧,微微低头,像是准备好了聆听仙君的训话。
“殿外的那位,不进来聊聊?”腾蛇突然开口了,声线冷若冰霜。
只见一直躲在外面装死的纯阳真人,这才扭扭捏捏地跨进殿内。
“你在外面做什么?”流萤问道。
纯阳真人看着疑惑的星官、傻愣的小鬼、还有冷峻的腾蛇,
忽而洒脱一笑:“见你们聊得氛围如此好,不忍打断哇!”
什么?氛围好?
**星官看这满身脏污的青衣道士,也是个混不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