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印本 第2章 楔子：仙海浮沉，铭心刻骨

她记得自己初具神识的那日，睁眼醒来，青衣神君正低头看着她，眸中似有浮光闪动，温柔至极的模样，一时晃了人眼。

他说，本君法号清源妙道显圣真君，你可以叫我清源君，也可以叫我二郎。

她当即一个大礼拜过，求神君赐名。

他想了想，随口道：“那就叫沉亦吧。”

自那以后，大约有五千多年，她顶着沉亦的名字，跟在杨戬身侧，做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婢女。

她喜欢读书、作画、品茶，恰好杨戬也喜欢读书、作画、品茶，因此在众多婢女中，杨戬唯独和她说得上话。

大概也因为这个缘故，每回上天庭述职，杨戬都令她随侍左右。

路上碰见有些八卦的神仙看她觉得面生，会多嘴问一句，这是哪家的美人？

“我家的，”他总是这样答，“我养的。”

她便会低头缄默不敢言，脸上的红晕蔓延至耳根。

世人皆知二郎神额上有第三只眼，却从未有人见过神眼的样子。她却知道，那第三只神眼一旦开启，将会耗费杨戬大量仙泽，虚弱得如同凡人。

某次，杨戬奉命缉拿魔家四将，在瀛洲岛上缠斗五天五夜，虽然最终成功制服魔将，自己也身负重伤，若不是她发现情势不对，带着药仙及时赶到，恐怕杨戬的修为也会就此折损过半。

魔光蓦然大亮，触及瀛洲岛外围的结界，引得一场急雨忽至。她找到杨戬的时候，他的湿发紧贴脸侧，浑身沾满血污，已有力竭之态。

那只妖气四溢的第三只神眼，忽然狰狞可怖地转过来对准了她。

神眼无情，失去神君庞大的精神力控制，似有崩溃的迹象。若是无意间中招，她这条贱命，多半是保不住了。

她的泪不小心淌落在他脸上：“二郎。”这是她头回这么叫他。

他吃力地握住她的手，让神眼接纳了她。

经此一役，杨戬仙力尽失，昏迷数月不醒。

她为神君换药净面，输送自己体内为数不多的仙力。药仙于心不忍，苦口婆心劝她：“姑娘只是一株小小的无忧草，输送再多的仙力，对清源君恢复神智所需的庞大仙泽相比，也只是沧海一粟，何必白费力气？”

她急了，磕头问药仙：“那神君是否还有救？”

“姑娘此话是把清源君看低了，”药仙抚须大笑，“他堂堂二郎神，承天地华泽，仙根深厚，没我们想得那么脆弱，只需安生将养一段时日，他会醒来的。”

虽如此，她仍不放心，日夜守在榻前。

杨戬大部分时间昏迷，偶尔醒来，恍惚间看见有人影晃动。

她喜好穿白色，垂落在素白衣衫上是乌黑浓密的发，正低头磨药，听见杨戬唤她，万分惊喜地抬眼。

四季更迭，萱草忘忧，她合该是天上最出尘的仙，杨戬却在这一眼中，看见了神仙不应有的情意。

“沉亦，我这样很丑吧？”

“药仙说，神君的天眼受伤过重，以至于无法自行闭合，等神君养好了身子，天眼自然也会好的。”

杨戬额上的第三只眼被大量妖气侵袭，充血发胀，眼围周边长满紫色囊肿。他与天眼共体，不用照镜子也能感知到此刻天眼的状况，哑声问：“我是问你好不好看？”

她心头一颤。

外人都道二郎神端庄持重，自幼拜入玉鼎真人门下，为了不辱师门，行事之前总要多加考量，思虑周全。

她没想到，地位尊崇如他，也会有脆弱的时候，也会在意自己好不好看。

未及多想，她径自伸手，抚过他的眉眼：“这样也好看，无论发生什么，神君总是好看的。”

他听了这话，笑了一笑。

她忽然想到，杨戬似乎也是对其他交好的女仙这样笑的。

既为仙，本不该沾染上红尘诸事，尤其像杨戬这样高阶的神仙，与寻常女仙来往，不过聊以消遣。

大概只有像她这样慧根浅薄的小仙，才会生出凡人才有的情感。

杨戬要她留下，她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常伴左右。

杨戬唤她沉亦，她煞有介事地将这二字当做自己的名号，刻在女娲石上。

她从一开始便明白自己的心意，但也深知，她与杨戬，注定不可能。

杨戬伤好后复职，天帝陛下大喜，令他官升三级。

没多久迎来他的生辰，杨戬的母亲，也就是天帝陛下的三女儿云华天女为他办寿宴。杨戬说今年生辰的愿望就是看沉亦跳舞，她就鼓足勇气，在大殿上献舞一曲。

仙乐奏响，她缓缓舞动衣袖，素手变换花样，纤腰微微扭转，她忽地绽开一抹艳丽至极的笑容。

高座上的神君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表情高深莫测。

宴行大半，杨戬屏退其余下人，召她入后院。

她起先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直到他带着酒味的唇擦过她的脸侧：“沉亦。”低而轻的语调，勾得她心间猛然颤动，仓促闭眼。

他终于得以尝到她的味道，也让自己浓郁的仙泽，滋养她的仙根。

神君酒醉后临幸婢女，在天界本不算奇事。可宴会上的那一舞，扰动杨戬的初心，也让云华天女认出她的本体。

无忧草性喜温热，而杨戬擅用霜寒剑法，若二人长久结合，于修炼无益。

天女处罚婢女甚至无需让外界知晓，趁杨戬独自离府，云华天女即刻遣天兵将她捉住，绑入地牢。

一同被绑来的，还有杨戬原来的红颜知己青鸾仙使。

地牢经年湿寒，于她而言，寒气入体无异于自取灭亡，好在青鸾仙使及时施以援手，祭出法象，点起一捧火供她取暖。

靠在火堆旁，青鸾仙使语重心长地和她说了一番话：“你只不过是一株小小的无忧草，却触犯了云华天女的禁忌，日后在这仙界怕是难混了。为今之计，不如投靠文昌神君，请他老人家护你周全。”

她心里想着杨戬，低头默然不语。

青鸾仙使幽幽一叹：“我知道你在意二郎，可修炼到二郎的境界，只会视情爱为空无，像他那样的神仙，生来就不会爱人的。”

她眼眶泛红，不信，却又不得不信。

想起留宿杨戬房中的次日，她犹在半梦半醒间，听见杨戬的声音。

他在叫其他婢女的名字，说要更衣。

婢女羞红了脸，被他抱在怀里，听他耳语，恰如同前夜，她躺在枕侧，听他悄声说“沉亦”，歪头吻在她的耳后。

“文昌神君掌三界命格，膝下无子，衣钵难以承继，想必也是愁闷至极，”青鸾仙使又道，“你的本体是无忧草，而文昌神君所求的正是秉性无忧无怖之人，按理说，让你去当下一任司命官，最适合不过。”

她不为所动，只盼着再见杨戬一面。

过了几日，西王母怜惜青鸾仙使服役辛苦，虽有引诱清源君的嫌疑，大可日后多加规训，往日罪责，也可既往不咎。不得已，云华天女将青鸾仙使释放。

地牢中剩她一人，只能靠燃烧体内的仙泽维持生命。

五十三日后，在她仙力即将烧干之时，眼前忽然天光乍现。杨戬手持三尖两刃刀破开大门，天眼扫过之处，神兵如草芥一般齐齐倒地。

“二郎。”她急急地轻唤，感受到揽住她腰间那只有力的手臂。

他并未言语，抱起她腾空而起，转瞬间已回到他们初遇的地方。洛水河畔。

“此处灵气丰沛，适合你养伤。”他指着不远处新落成的矮屋，道，“我今次能悖逆母亲的意思救你，以后却不一定能了，沉亦，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那我何时才能见你？”她惶然抬头，却触碰到他冰凉的视线。

“母亲的话不无道理，长期同你待在一处，于我修炼的确不利。”杨戬说，“若你继续跟着我，恐将殃及池鱼。”

“跟着你又如何？”她的心凉了半截，颤声问。

杨戬的目光转过来，定在她脸上，透着些许莫名：“你如此执著，有什么意义么？”

刹那间，她醍醐灌顶。

青鸾仙使说得果然没错，像杨戬这样的神仙，生来就是不会爱人的。

大抵他早就将情禅参透，世间万物，因缘聚合，又因缘消弭，恰如同梦幻泡影，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从头至尾，错的是她。她不该执迷不悟。

她长笑一声，跪在地上，郑重行礼：“沉亦谢清源君多年照拂，此后一别，望君珍重。”

杨戬看她良久，忽然说：“改日得空，我会再来看你。”

可惜她没给他这个机会。

在青鸾仙使的引荐下，她得以面见文昌神君。

文昌神君已多年不见外客，听闻她本体是无忧草，才提起一点兴致。室内茶香袅袅，她拜过大礼，听见灰袍老者问：“接老夫的衣钵，需彻底断情绝欲，全身浸入火池，扛过赤焰天火的焚烧，待仙根燃尽了，方能重新锻造仙元。这世间最痛苦之事莫过于此，你可想清楚了？”

她坚定点头。

文昌君笑得不以为意。自他传出退位的消息，众多仙者跃跃欲试，可当他们亲自走到火池前，对着一池焦金流石的岩浆，纷纷望而却步了。

**仙身，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深受情伤，不要命地希望能够痛上加痛，头也不回地跨入火池。

火舌蔓延上身，皮肤和血肉熔化，随后就是锥心刻骨的巨痛，耗干她最后一滴汗水与眼泪。

经过两百日的焚烧之后，天边金光四射，直冲云霄。陡然生变的异象引得许多天神敢来，只见云雾至深处，缓缓浮现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文昌神君满意至极，笑道：“这就是下一任司命神了。”众多小仙方才回过味来，忙躬身行礼，恭贺司命神归位。

她感觉到体内的仙泽比从前多了几万倍不止，知晓走到这一步，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赤焰天火烧毁她的仙身，也烧断了她对杨戬最后那点念想。

眼前迷雾散尽，一派清明。

人群忽然让开，青衣神君快步走上前。俊朗的五官，深刻的眉眼，似从醴泉中浸过的清润嗓音：“沉亦。”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他仍唤她沉亦。

可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沉亦。

抬步来到神君跟前，她风轻云淡一笑：“司命见过清源君。”

这便是沉亦与杨戬之间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