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印本 第10章 第三章：此地一为别

马车太颠簸。

司命头回坐凡人的马车，哪里受得了这个，第一日把胃水都吐出来了。其后几日，更加吃不下东西，无比思念她在仙界的坐骑。

覃知聿见她脸色极差，时而叫马夫停车休整，可司命生怕错过了入国子监的时辰，不要他停。趁覃知聿去买水时，找锦囊要了治疗眩晕的药物，方才减缓不适。

至第五日，司命实在坐不住，也嫌马车走得慢，问覃知聿要不要下车骑马。

“你还会骑马？”他问。

“会。”

杨戬从前教过她骑马。凡世再罕见的汗血宝马，也不及仙界随便一头灵马珍贵。后来她继位司命，仙泽深厚，驾驭灵马更为自如，经常策马驰骋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独自看芳草如茵，火红落日。

漫漫仙途，如此也就捱过去了。

马队停下。车夫牵出原本用来拉货物的两匹马，把货物堆放在车厢里，扶她上马后还很不放心：“夏小姐，这样太危险了。”

“不会怎样。”司命握住缰绳，被凉风一吹，笑得畅快，“覃知聿，快上马。”她催促。

他身量比她高许多，上马不像她那般艰难，无需脚垫，翻身稳坐在鞍前，忽然察觉到跟前的她面露犹豫：“怎么了？”

她勉强笑笑：“没什么。”打马走了。

覃知聿策马紧随其后，起先只是慢行，后来愈跑愈快，马蹄声交错起伏。他隐约觉出她情绪不对，怕这样下去会出事，空出一只手拉紧她的缰绳：“沉亦。”

她气息淆乱，被突发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方才她刚上马，忽然听见有神仙千里传音。有件要紧事需要她办。只能她去。

“沉亦，你怎么了？”覃知聿以为她身体不适，伸手去探她的脉搏。

“没什么。”司命微笑着拂开他的手。那笑容里，有他看不懂的复杂。

“覃知聿，”她在心里纠结，要不要现在告诉他，暗骂自己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终于抬头，直视他双眼，“我不能陪你去国子监了。”

许多事情出人意料，却又不得不做。司命想到之前自己口口声声说会一直陪着他，如今却又反悔，心中过意不去，望着他骤然冷下来的眼，轻声道：“你等我，我一定会再回来找你。”

覃知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要走，走去哪？”

“……回老家。”她继续找寻蹩脚的借口，“老家的亲戚出了事，我要回去看看。”当然不好说是为洛水河暴.乱一事，自她继任司命之后，那里成了她管辖的地盘。主神未归，底下有小仙闹着造反，她需回去主持大局。

“很快回来。”她补充。

覃知聿不声不响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行，随你。”他没再追问，因为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多问没用。她不愿意说，他急死了都没用。

他还只是个少年，有脾气很正常，原本都计划好了等自己入国子监，攒钱给她在附近买一栋屋舍，住起来安全，他也放心。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司命还想多哄几句，变着法儿的说好听话，覃知聿一概不理，后来回到马车里，他仍保持不管不问的态度。司命无奈，哄不过来，她也不忍心走。

入夜，他们沿街找到一间客栈，各自歇下。

司命睡不着，半夜潜入他房中。

覃知聿似乎睡熟了，浅黄烛光下，他黑睫微垂，仿佛无知无觉。

司命坐在床前，叹息：“抱歉，这次是我违约再先。”

他的睫毛动了动，却没醒。

司命再去看他，不自觉抬手，抚过他的眉心。少年老成这个词，表面是夸其成熟稳重，实际也暗讽其缺乏少年人应有的朝气。覃知聿从小经历诸多风雨，容易想多，心思总是憋在心里，时不时同她置气。却让她没来由地心疼。

“等我回来。”她最后轻声说。

不能再耽搁了，司命起身出门，从刚才起就在装睡的覃知聿预感到她这是打算不告而别，仓促之下披衣起身，追出门去。寥寥夜色中，不见她的身影。

司命刚走出客栈，就遇上前来接应她的仙使。

“笔仙扶灵，见过神君。”那是一位黑袍白衣的年轻男子，面庞阴柔，眼尾缀了一颗小小的泪痣。

扶灵本是文昌神君座下侍奉的使者，自她继位，理所当然成了她的下属。不过司命平素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旁人跟着，便让扶灵替她守着洛水河，专心修行。

“起来吧。”她素手一挥，免了扶灵的礼，指着如今自己的这张脸，“眼下我为凡人，不能动用法力，劳烦你带我一程了。”

“神君放心，下官已有准备。”扶灵从袖中拿出一个小木盒，打开来，竟是水晶塑成的灵马。他挥掌落在灵马头顶，不断释放仙气，眨眼间那灵马竟然活了，骤然放大数十倍，不消片刻便甩着尾巴来到她跟前。

她跨上马，摸了摸马鬃，笑道：“走吧。”事有轻重缓急，以扶灵的作风，不到危急时刻不会惊动她，此次洛水河之乱，事态非同小可。

在路上，扶灵将事情始末细细说来。

原来在十万年前，洛水河本是魔君神荼的地盘，那深厚浓纯的神泽，让魑魅魉魍四族得以休养生息。然而自从神荼被女娲娘娘降服，魔族失去栖息之地，始终怀恨在心。“凭我一人之力，不足以降魔，”扶灵低声道，“还请神君归位，平定洛水河之乱。”

司命叹息：“这件事，不像你想得这么容易。”她奉天帝之命，令时空回转，不得不暂离仙身，投生至凡界。只有凡界的夏沉亦死了，她才能回归神位，否则必会使命理紊乱，在凡间与夏沉亦接触过的人，也会遭到仙法反噬。

而眼下，夏沉亦还不能死。

“若神君不能归位，此时又有谁能相助？”扶灵没想到事态如此复杂，有些急了，“卑职听闻神君与清源君私交甚好——”被司命瞥了一眼，不敢说了。

她与杨戬的传闻，在仙界早已人尽皆知，不过彼时她一介小仙，与高阶神传传绯闻反倒没什么，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既为司命，再与其他男仙有太深的交情，脸面上过不去。

“你是想我请二郎帮忙？”司命问，“请二郎帮忙也好，你倒轻松了，只是这个人情日后需要本君还的，倒难为了本君。”

扶灵自知失言：“卑职不敢。”

她笑：“别紧张，这个事，也许并不难办。”

扶灵面露疑惑，想破脑袋也猜不到司命想干什么。凭他一个低阶神仙，和一个无法施展法力的凡人，就想敌过魔族？想瞎了心了。

“神荼殿下早已归降，此次洛水河起乱，领头的是谁？”司命屈指按住骨节，很快推演出卦象，心中明了。

果然听扶灵答道：“魅族长公主，辛贞贞。”

司命又问：“她为何要造反？”

扶灵道：“自然是为了光复魔族大业。”

司命笑了：“不，辛贞贞不是那样有志向的魔。”

扶灵这才想到自家主神掌三界命格，对这辛贞贞，也许早就想到了应对的法子，肃然道：“还请神君明示。”

魅族擅惑人，长公主辛贞贞更是被誉为世间妖孽，司命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辛贞贞由仙堕魔的场景。原来辛贞贞也曾是个神仙，堕落成魔，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凡人。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她不禁叹惋，“辛贞贞也是可怜。”

半世酸楚，尘缘难了。对魅族长公主辛贞贞，天命簿如是写道：“错把真情付，悔不如初。”

辛贞贞并非生来为魔，她本是狐仙，居住在崇吾山，独自修行，理应自在快活一世，却在某次下凡游玩时偶遇了一位闲散王爷。

那王爷不过是个凡人，姿容气质却赛比神仙，就连惜字如金的天命簿也用“龙章凤姿”四字形容，以彰显其俊美。

辛贞贞与他共度数年，迷了心窍，乱了方寸。

可凡人终究只是凡人，再好的皮囊终究也有老去的那天。

辛贞贞不忍亲眼看着心爱之人一步步走向消亡，寻遍六界求不老丹，可有些事偏偏就连神仙也无能为力。仙者本就不会变老，更不用炼出什么灵丹妙药来延缓衰老，辛贞贞走投无路，竟想强行助那凡人飞升成仙。

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辛贞贞深爱的那个凡人，死于瘟疫，一夜之间，暴毙而亡。辛贞贞也在那日仙法尽失，堕落成魔，自此她满心恨意，只想着报仇。

她费劲千辛万苦爬到魅族长公主的位置，麾下数千魔族唯她马首是瞻，她却在这时茫然四顾，心有所失。

辛贞贞发现她找不到仇人。

哪里来的仇人。

她本为散仙，没有人会害她，更没有人会无聊到去害她爱的那个凡人。天降神罚，不得不受，不得不服。

于是辛贞贞就这样疯了，攻打洛水河只是她用来泄愤的战事。对于一个疯了的魔，不可强行突破，需智取。

司命这样想着，忽然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