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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 第5章 化缘4

作者:许疑光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0-10-11 02:07:44 来源:文学城

梦回2012

我走进房间把门关好,又听到大门嘭地一声响。

也不知道是谁又出去了。

我趴在门边听了一会儿,坐回床边时拿起手边的苹果啃了一口,果肉甘甜,第二口咬到已经烂掉的心,苦的。

在最初的最初,我爸还没入伍的时候,我妈刚跟他在一起,两人村子隔着十来里,算是实打实的异地恋。

我爷爷家里穷,我爸是大儿子得扛事不能得赏,逢年过节买袋苹果,如果运气好里边分到一个,他都会赶山路给我妈送来。

结婚录像里他们笑得很甜,说起这段往事时脸颊比苹果都红。

我把只吃了两口的苹果扔进垃圾桶,也许爱情就该在最美好的时候断掉,就和食物就该在保质期内吃掉是一个道理。

真的是要命,我爸妈用一地鸡毛告诉我爱情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想到那谁就忍不住想,我还可以再等等,允许他到了夏天再爱上自己。

外面的灯光暗下来就已经快十二点了。

我睡前连说个晚安的人都没有。

我把书包里的书倒出来,手机跟着一起落下来,侧键落地,亮起来的屏幕里电话列表上标着一个微笑的符号。

“那个..晚上好?”我屏住呼吸。

静了静,要不是秒数在跳动,我会以为没打通。

“...阿、阿阳?”声如冷泉,带着点笃定。

天知道我是该高兴他跟同学们一起叫我阿阳还是他听出来我的声音。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手机,努力压着声调轻轻嗯了一声。

那边声音无悲无喜,也不知道我这算不算打扰,他说:“晚上好。”

听不到我回话,他又问:“有事吗?”

“那个、那个..我...”我食指不停地划着手机壳,口不择言道:“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我不会写!”

“...”,他顿了顿,问道:“什么?”

我张嘴就扯:“我我我..你是学习委员还是班长,所以所以...问你一下。”

话筒那边静了一静,悉悉索索一阵,像是在穿衣服,也有点沙沙的纸张摩擦声。

我心直提到嗓子眼,不敢搭话,听到他说:“嗯,那我教你,这题确实挺难的。”

就这样?答应了?

我腾地一下坐起来:“好!等等!唉你等我一下下!”然后飞快地在书桌边摸索过纸笔,在床头柜上垫好。

我乖乖等了一会儿,等他问:“...好了吗?”

才迫不及待地高兴应道:“好啦好啦。”

“嗯,那我跟你说,这道题是公式里套着公式,看着比较繁其实就是个花架子,你先把题干里那几个数字抄下来。”

“嗯,抄下来了。”

“再把那个根号里的数全换成x。”

“嗯,换成x。”

...

我起初还认认真真地写着,越到后面越听不进去,只觉得他音色好听,带着少年的干净,又很有磁性。

因为是在等着我写字,各种公式符号后都稍顿一下,说得也缓慢,莫名有一种很温柔的错觉。

像在耳边说情话。

“阿阳?”也许是好一会儿没听到笔尖落在纸面上,也许是我太过敷衍的重复,他下了判断:“你走神了。”

陈述句,依旧听不出来什么波澜,像一潭看不到底的深水。

“嗯,走神了..”,我乖乖地重复,反应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

“我讲的比较复杂?”他问:“要再说一遍吗?”

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他会生气或者直接挂断电话的。

温和地有点不太像他。

“不是,你讲得特别好,不是你的原因!真的!”我一慌,直白道:“就是你声音太好听了我没注意内容!”

我握着手机感觉自己能给它捏炸,心脏也砰砰直跳。

完了,全完了。

他肯定以为我是个变态奇葩,大晚上给人打电话问题还耍流氓。

我憋着气不敢出声,不要挂掉,已经十一点五十九了。

如果2012年真的有世界末日,最后一个跨年我希望能听到你的声音。

几秒钟后,一声轻笑落在耳边。

他带着笑意说:“谢谢,你声音也很好听。”

一杯掺了蜂蜜的甜水。

我不自觉吞了口口水:“不、不用谢..”

又是一阵安静,我想我的交际技能已经当场扑街了。

“那..”

“那..”我急忙接道:“你先说,你先说。”

他问道:“那你还听题吗?”

“我..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我喜出望外,今天的惊喜实在太多。

“比如?”

“你看睡前故事吗?”我看着柜子和地板角落里的童话书,腾出一只手捡起来擦干净灰:“不是,我是说我妈经常给我读睡前故事,也不是...我就是、我就是...”

就是半天也没就个什么出来。说得像真的一样。

“要我给你读睡前故事吗?”他问。

轻描淡写地不像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

“嗯,可以吗,”我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补上一句:“跨年快乐。”

我忍不住想,他今天说的话,搞不好是这一年里他跟我说的话的总和了。

不要脸就不要脸了,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拒绝了多说一句也是赚。

“可以。”他轻声说。

“...???”我一惊,错愕之外都忘了高兴。

见我不说话,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可以挑,还有..跨年快乐。”

他给我读了格林童话,渔夫和他的妻子,是当场搜的故事,我可以想象到他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的样子,好清纯好不做作,我好爱。

渔夫顺从妻子,从比目鱼处要了小别墅、石头宫殿,又当了国王和教皇。

渔夫一遍遍说:“比目鱼啊,你在深海里,恳请你听我说我的愿望。”我想他真坏,真贪婪,可是我也坏,我也贪婪,我希望明天晚上也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我希望他继续给我读故事,甚至他会爱上我。

最后我睡着了,梦里海水平静,水波清澈,还有一只什么都会为我实现的比目鱼。

梦回2013

高考对我来说就是四个字,兵荒马乱。

每次看到微博啊知乎上人均985211,我都会暗戳戳地恨自己生得不够聪明,也不够勤奋,厉害的人那么多,里面为什么不能有我一个?

后来又慢慢地看开接受了,天才多,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要更多更多,才能显出他们的优秀来吧。

背不下去单词了就刷励志视频,刷好多遍,其实也不如看阿草一眼来得有用。

看他一眼,就会恨自己不仅不聪明,也不够好看。

老陈头在黑板上方挂了一排又一排大字,什么闭上眼睛就睡,睁开眼睛就学,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之类,口号传递了一届又一届,红底白字印刷得再喜庆也透出一股子萧瑟,真是让人头秃。

我觉得刺眼也许是因为我成绩不大好,一直都不大好。

有时候算着时间给阿草打电话,求他给我补补课,可怎么学还是不算好。

阿草的排名就没有掉下来过,高高在上的,可我的名字在后面挤在一堆人里,很仔细很仔细才能分出来。

一次又一次考试后,再每次看到成绩,放下笔头,我总会有种由衷的难过。

就像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前方光芒万丈,花果芬芳...然后离我越来越远。

我追不上他。

我喜欢的人那么厉害,我怎么敢慢慢腾腾地拖着脚步走?

“喂..”,我拨通电话。

“阿阳,晚上好。”

“晚上好啊。”

“...是睡不着吗?”阿草问。

“嗯..”我看着桌面上新展开的试卷,问他:“你会考去哪儿?”

“不知道,”他说:“你想考去哪儿?”

“...”,其实不是我想考去哪儿,而是我能考去哪儿。

要怎么说呢,想和你去同一个城市。不能近近地看,远点儿看也好。

“我也、我也不知道,”我把笔壳转开,芯倒出来放在桌子上滚动:“我成绩不大好。”

声音太小,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到。

他给我说了两道数学大题,然后温和道:“晚安。”

我嗯了一声,说:“晚安阿..”草。我挂得很快他就听不到我偷偷喊他爱称。

真是个小机灵鬼。

棉被晒得温暖干燥,梦里铺天盖地的数学符号蹦蹦跳跳,组成阿草的模样往天空飞,我过去要抓住他,结果一碰就散了。

老蒙眼睛下黑眼圈很重,他报了课外班,我觉得他真厉害,每个礼拜就一个下午的假,他还要贡献出去。

因为要高考,我妈我爸少有地收了心,连着几个月没拌过嘴,那种期盼的目光反而让人挺有压力。

“唉——”我往后一仰,瘫在床上发呆。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的很大啊,只是在同一个教室里就看不出来,可是要划分三六九等的去路,这些相似就像雪一样化得干干净净,露出下面分明的棱角,稍微瞥一眼,就折射出森冷的光。

六月份出了考场,我慢慢地挪回教室里原先的座位上等着,直觉老陈头叫我们是预备说些什么催人泪下的话。

我的直觉很准,当他说“有些人你们这辈子也许都见不到了”时,眼泪趁我不注意,啪嗒一下就落在干净空白的桌面上。

我尽力了,我在考场上几乎当场把脑子都拧一遍。

老陈头说留我们几分钟,互相告别。

其实之后分数下来还要一起填志愿,但老陈头的认真让我们把这些全忘了。

高中跟大学是不一样的吧。他们也会一整个班一起远足,然后傻不愣登地跟着一个路痴胡乱地瞎走路吗?他们也会一整天一起坐在教室里比定力吗?他们也会一个人一口地啃完一整个面包吗?

他们..会叫我阿阳吗?他们里面会有阿草吗?

老蒙慌里慌张地拿纸巾给我抹眼睛,我不说话,死死盯着后面的阿草。

你能不能走慢一点,等等我?

厉害的人那么多,我总能成为其中之一的。如果、如果我再来一年,能去当你的学弟吗?

不过就算复读,学渣也上不了清华北大吧..

我胡乱想着,眼前被水光晕得模糊一片,教室里突然安静,我怔怔地抬起头,打个哭嗝,然后脸颊触到柔软的衣摆,继而感受里面皮肤传递出的温热。

站着的人垂下头看着我,伸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

“不哭了,”熟悉的声音不是从电话里冒出来,脱去电流的磁感,好听得不像话:“阿阳不哭。”

他听起来一点也不难过,我想到这里就很气,臭弟弟!臭男人!

你都不知道...你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

然后我就不哭了,再后面我考了个很厉害的学校...的附属学院,这是我能做的最好最好的选择了。

然后直到大学开学,我都没有再见到他,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阿阳晚上好、晚安、晚上好、阿阳...”,被剪辑出来的声音衔接处有些迟钝的生硬,藏在我的收藏夹里每天循环往复地播放。

暑假里奶奶来了,我的仓鼠阿宝死掉了。

天太热了,笼子再怎么洗干净,里面的木屑也还是会有味道,我去老蒙家后,奶奶把笼子连带着阿宝放在阳台上晾风。

然后太阳升起来降下去,我甩开身后的黑暗踏进门,第一反应朝着阳台冲过去。

我突然就知道,阿宝死掉了。

一切都发生过似的有迹可循,每一条线索都摆在眼前,可我就是死活看不见它。

捧着那个柔软的小身体,它浑身汗湿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不会再傻乎乎地攀着透明板发呆,也看不到它原先的主人了。

还记得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朝我走过来时,苦着的脸皱巴地像个包子,矮矮一小只,柔软的手捧着柔软的仓鼠。

她前几天还来了电话,说爸妈给她暑假报名了满满的课程,英语钢琴和素描,还有个半个月的夏令营,安排太满,掰着手指都数不完,她可怜兮兮地叹气,说晚点来见她的宝贝。

我碰了碰阿宝仍旧柔软的皮毛,我知道,是再也见不到了。

2020.5.27

录取通知书是直接寄到家里来的,我单方面地也切断了一切能够得知阿草消息的来源。

我没有拉黑他,可是他也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除了老蒙,班上所有同学都没有和我再聚过,包括毕业晚会。

老蒙说那天晚上霸王花打扮得很温柔,好不容易摘下眼镜穿个白裙子,就像电视剧里的最标准的漂亮女高中生,还说那个一直瑟瑟缩缩的男生喝了一杯酒就醉了,抱着桌腿对另一个班的女生絮絮叨叨地表白,还说老陈头被灌得脸都红了,找我半天也没找到..他没说阿草,也没说林绛,我仔细听了半天,比听听力还认真,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听他的消息还是不想听他的消息。

我后来给老陈头打了电话道歉,他说我狠心,其实不是,我还会去看他的。

我还会看他,可是再见其他人,也许就不是其他人了。

一切断在最恰当的时候才是最美好的。

十来岁的我和十来岁的你,如果这就是分离,请允许我不说再见不告别。

老蒙和我同一个学校,他也是厉害,初中三年玩了两年猛读书一年然后上了重点高中,高中三年玩了两年猛读书一年然后也考得不错,他低了我二十分,不管不顾地照着我的报考学校抄了一遍,然后险险地过了同一个学校的分数线。

于是他又是我的同学了,我说我看他都看腻味了,他说兄弟俩关系再好,距离远了也是会慢慢淡的,他说这话时很是有点忧郁的神色,小样儿就更像哈士奇了。

更让他忧郁的是,他和我一个专业一个班,甚至学号都是并一块儿的,结果没能跟我分到同一个寝室。

他被我舍友们拒绝换寝后嚎地嗷嗷的,隔壁陪着哥哥一起来的小孩都吓哭了,以为打山里来了狼,明明就在对门,比在家院子里路程还要短些。

日子过得快,有时候想到阿草时觉得难过,可一下子也就过去了。

在学校里看到阿草时,已是初冬。

他也看到了我。

我看到他眼里的我,诧异中带着不可置信的懵。

自己年轻稚嫩的脸隔着风雪望过来,像对着一个镜子,镜子里的辞阳张开嘴,说了句什么。

意识慢慢醒转,一切像隔着帘幕慢慢远离,我从台上演着演着,就走到台下坐着看起来。

眼睑沉重,我闻到清晰的消毒水气息,掺着若有若无有的那股清冽干净的薄荷味。

我费力地睁开眼,护士噔噔噔地跑出去,我眯着眼,慢慢看向床前的阿草。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曾在冬天里的街头沾染雪花,曾隔着窗户压抑着翻涌情绪,曾被鼻酸逼得雾气蒸腾,曾..他也曾用这样一双眼睛一直看着我。

恍惚间我看到他的少年时代,穿着干净校服的他朝着我走过来,一步又一步,身形逐渐拔高,眉眼轮廓逐渐清晰。

“阿阳..?”阿草小心翼翼地唤我。

我眨眨眼,他呼出一口气。

“醒了就好。”

那双温暖的手带着汹涌的爱意,小心翼翼地触碰我的脸颊。

我动动喉咙,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清清干涩的嗓子:“我..我梦到你了。”

声音又哑又小,我急忙闭上嘴。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嘴上的罩子起了苍白的雾气,我仔细地看了看,发现不仅扣上了呼吸罩,床边也累了很多看不懂的机器。

再扫一眼,窗户外面太阳很亮,不复春日的清透,已是炎夏,而房间那侧的床已经搬走了,机器比我人占的位置都大。

也就旁边那个屏幕上几条跳动的线看得懂些,电视剧里总是演,人死了那线就滴滴地平下去。

“阿草,”我转回目光朝他笑,努力让自己声音显得正常些:“我梦到你了,全是你。”

那时我就已经很喜欢你了,你呢,你也是吧,你掩饰地一点也不好,那样儿明显,却糊弄了我这个傻子。

当时只道是寻常。

阿草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他的脸颊瘦了些,显得棱角更为深刻,身上穿着的淡蓝色的衬衫,和我身上的蓝白病号服很有情侣装的味道。

“感觉怎么样?”四光匆匆忙忙地推开门,欲言又止:“你...”

阿草稍退开些,让四光给我检查,我费力地抬手抓住他的衣角:“...别、别走..”

阿草握住我的手,嘴唇动了动,半天还是没说出一句话来,然后过了一会儿,我才感觉到自己手背上似乎有些潮湿。

四光对着那些仪器倒腾了一会儿,沉默地又离开了,关门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丫的表情真不吉利,要不是现在爬不起来,绝对追着他打。

下午时我妈来了。

阿草说,我自从上次睡着了,就怎么也叫不醒,期间心脏骤停进了三次抢救室,而抢救室需要家属签字,他签不了,只能打电话叫爸妈过来。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手削着苹果没停过,可想也知道当时是多么混乱,他是怎么跟我爸妈说的?我爸妈当时心情怎样?又有没有怪他骂他?..我躺在抢救室里头,儿阿草签不了字时,又是多急多难过。

家属签字,我咀嚼着这四个字。

我把他看得比我的命都重要,但是在别人眼里,他连我的家属都不是。

他确实不是,因为我们没结婚。也结不了婚。

就算我是个姑娘,他也还没二十二岁呢。

下辈子让她当个姑娘好了,可以虎一点凶一点,怎样都好,我会买洗碗机扫地机,还会学着打理家务努力挣钱,会宠她宠得像...像他对我一样好。

我动了动手指,示意他过来,然后嘟起嘴作势隔空飞吻。

阿草啃了一口苹果,那苹果应该很甜,甜得他都舒展眉毛笑起来了。

阿草俯身凑近,然后在我的氧气罩上落下个轻轻的吻。

2020.5.28

爸妈来时,我连把自己闷被子里的力气都没有,阿草握着我的手坐在旁边,替我挡住些他们逼视的目光。

“林绛啊,你先出去下。”房中静了一会儿,我爸走过来对阿草说。

阿草看了看我,我轻轻松开手,点了点头。

没了遮挡,再仔细地看我爸妈,发觉他们比梦中老了很多。

我爸不再说话,紧紧抿着嘴,我妈则愣愣地看着我,像是在确认我真的醒了,眼珠子外面一圈儿都通红通红地肿起来。

都知道了,那就没得解释了,我下意识地蹭蹭枕头,小声说:“对不起..”

“...”,我妈吐出一口气,突然跪倒在床头,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你、你这真是要了妈的命了!” 她哭得声音破碎,难过得不得了,“这可怎么办啊?儿啊...”

我动了动手指,张嘴想劝劝她,眼前一花,不知哪里来的劲头,能一把扯下透明氧气罩,然后冲旁边呕出一口带了血丝的酸水。

病房里哭声乍停,我妈一副想扑过来又不敢碰我的模样实在有点可怜。

记忆推往深处,也好多年没见她这样哭过了。

我外公前几年去世后,我外婆就和舅舅舅妈住在一起,她老了,我舅舅常年在外打工,我舅妈为人有些刻薄,不是什么好儿媳妇,我妈妈便又成了她最亲的人。

那是她妈妈,不分给她一毛钱也是她的妈妈。

而这是我妈妈。

我想爬起来说句什么,可连手指头都是软绵绵的,也不知道睡着的这段时间到底打了些什么药,浑身灌了铅似的沉甸甸的。

难不成还真在这床上躺到死?

这个念头一出,比知道生病还要可怕些。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喘气,这样呼吸还是有些累。

耳边女人带着哭腔道:“...没事啊儿子,妈妈给你砸锅卖铁也一定把病治好了。”

“...”

“我的儿子啊,我唯一的儿子啊...你可别出事,不然让我跟你爸怎么活啊...” 她啜泣起来,越哭越大声。

“...”

“妈妈,”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偏过头问她:“你有没有后悔?”

我妈在我之前还怀过孕,她身子弱,有一天在街上被人稍微碰了一下,当时没什么事儿,回家后当晚就流产了。

后来过了一年好不容易才怀上孕,费了大半天的劲才生下我,可我身体也不好,听说出生时连哭都不会哭。

没几年我妈又怀了个孩子,国家那时还是独生子女政策,超生是要罚款的,再加上他们忙,照顾不过来,也流掉了。

我儿时在医院和学校家里来回的途中,其实总能从我妈眼里看到些懊恼和不耐。

明明是个小孩子,却莫名其妙知道喜恶,我妈看我像看着什么吞吃时间和金钱的累赘。

其实我知道她很忙的。

忙得连编一个红军叔叔的时间都没有。

再往后,在我小学时,捡回家一窝小狗,分给院子里的小孩子养,里边剩下一只病怏怏瘦巴巴的没人领,我抱着它去找妈妈,然后她说生了病的养不长久,反正也会死的,浪费时间和粮食,还是别养了。

我不撒手,然后我妈就骂我,说我迟早后悔。

我想,她也许后悔了。

她很爱我,可是也许后悔了。

如果那天当心点儿,第一个孩子也许健健康康的呢,如果后面的孩子没有打掉,也许她还有个儿子,能给她养老送终,而不是病的要死地躺在床上。

都这时候了,我还在惹麻烦。

“后悔...后悔什么?”妈妈有些疑惑。

我回了神,摇摇头,“你回去吧妈妈。”

“...”

“阿草照顾我就可以了。”

“...”,她突然啪地一声打翻柜子上的水杯:“辞阳,你到底在想搞什么?”

“...”

“你这时候闹什么别扭?”

“...”

“这么大的事情不说,我自己儿子出这样...的事我还是从林绛那听到,要不是你抢救责任书要签名,你准备等什么时候再跟我说?医生说你差点就救不回来了你知道吗?”

“...”,我呼了口气,“我不想...”听到你哭。

“你就知道不想不想,不想就是没有了吗?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不是十四岁,你能不能成熟点?”她气极了:“说到底我跟你爸才是你亲人,是你家里人,你不分好赖轻重的吗?”

“...”,我真的好累啊。

我爸过来摁住她不停颤抖的肩膀,安抚性地摇晃一下。

“爸,”我颤着嗓子小声说:“阿草。”

我不想说什么了。什么都不想说。

阿草回来后我窝进他的怀里深深地吸一口气,熟悉的味道像一泼水浇灭了心口的灼烧着的闷痛。

我每年冬天生病时总要粘着他,浑身像苍耳一样长了钩子似的,勾住了就不松开。

窗帘拉得严密,我浑身发冷,一瞬间就有回到过去某年里冬天的错觉。

“我草,”我挠了挠他的掌心:“我睡着时你怕不怕。”

“不怕,我知道你会醒。”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把脸埋在他胸口,看不到他的神情。

“那你有没有跟我说话?”

“说了的。”

“说了什么?”我问他:“来,随便重复一句。”

“阿阳,快点醒过来...我爱你呢。”他说的很慢,很清楚。

“呀——大白天的,讨厌,”我搂住他的腰,闷声闷气地说:“我好好的,你也好好的,我睡着了会醒的,梦里的阿草再好,也没有梦外的阿草好。”

“嗯。”

“所以不要怕,我也爱你...”

“嗯。”

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水自身下席卷而来,沉下去之前,耳边似乎有谁在说,晚安,我等你。

2020.5.29

潘蒙进门时,病房里除了阿阳还是只有林绛一个人。

他下意识地揪了揪裤腿,只听林绛轻轻摸了摸怀里人苍白的脸,说道:“想睡就睡吧,反正你会醒过来的。”

醒过来?

阿阳睡了二十天。醒了两天都没到。

而以后醒过来的时间是越来越短还是越来越长?

谁也不知道。

潘蒙的手不住地颤抖,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

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

阿阳从来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哪怕在医院里也能倒腾出不少事儿来,除了脸色差点儿,一点也不像个病人。

可这大半个月他看着阿阳躺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才无来由地真正意识到,阿阳生病了,活不长了。

潘蒙害怕,这一辈子里,除了小时候被他爹拎着竿子打,他还没这样怕过。

阿阳是他弟,他说好罩一辈子的弟弟,多好一人啊,性格好脾气好,谁都稀罕他,他...他那么好,怎么就是他得了这样的病呢?

治不好?有医生为什么会治不好呢?那么多病都能治,怎么就这病治不得?

上一次发病危通知书时四光就说过了,阿阳很大概率上会一直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

然后他就看着林绛每天握着阿阳的手,小声地说话。

他第一次在人前听到林绛说这么多话。

“阿阳,别睡了,再睡就变成猪了。”

“阿阳,不要睡了好不好..不要留我一个人。”

“阿阳,醒醒,我求你了。”

“阿阳...”

谁见过这样的林绛?阿阳和他在一块儿时潘蒙就不大认同,总感觉这人心思藏得深,对这段感情投入也不如阿阳深。

那时见惯了冷着脸待人的林绛,好多年也难改这初印象。

可一切都在几天里被打破了。

颓废的惊惧的慌乱的,惯常冷清的眉眼像一幅白纸般在抢救室门口画上数不数不清的色彩。

潘蒙脚步一重,林绛察觉他进门来,抬起眼看他一眼,潘蒙避开他的目光,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小弧度地摇了摇头。

再看过去,林绛的神色疲倦中带着点早已知晓的释然和灰败,像是在巨龙面前颓然松开手中刀剑等死的勇士。

潘蒙捻下裤腿上灰白的毛,吸了吸鼻子。

四光说阿阳醒不过来,而阿阳既然已经醒过来一次,那是不是说明,他还有救?

“阿阳,”林绛轻轻摸了摸爱人的脸颊,“我应该早点去爱你的。”

阿阳没多久了,而他们都没办法。

“你去歇歇吧,阿..阿草,”潘蒙欲言又止,“阿阳醒了我就喊你。”

林绛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然后突然笑了,“不歇了,我要带他回家,我答应他的。”

林绛笑得很好看,那点拢在眉间的阴霾像被春风吹散的乌云,洁白的牙齿微微露出来,像大学里最干净清爽的温暖系学长。

突然潘蒙就明白了为什么阿阳那么喜欢他。

被这样目光注视的人,应该也是会感到幸福的。

不过一个笑不足以冲掉潘蒙的神智,“你疯了吧,你知道带他回家是什么意思吗?”

“现在让他出院,你就检测不到他身体的各项数值,一旦发生什么,救都救不过来,会死的!”潘蒙压下怒气,顿了顿继续道:“叔叔阿姨也不会让你这样做的,你再等等,四光和他导师已经在努力了。”

“等不及了,他就要死了,”林绛淡淡地陈述:“阿阳在这里不开心。”

然后第二天,我醒过来时,看着眼前熟悉的家具发了好一会儿呆。

一下子不知道自己是还在梦里,还是已经醒了。

我转身抱住身边的阿草:“我们回家啦。”

“嗯,”阿草醒得很快:“跟你说好的。”

我抱着他翻了个边,没翻动,就蠕动着兴奋道:“我们回家啦!!”

阿草摸出手机,摄像头打开,他说:“纪念回家第一天,茄..”

“茄子!”我朝着镜头笑得开心,然后吧唧一口亲到他脸上:“爱你爱你爱你,啾咪啾咪,么么么么么哒——”

然后他的手机就传来“茄子!...爱你爱你爱你,啾咪啾咪...”

“啊啊啊啊!”我嗷地一嗓子扑过去,“坏蛋!快关掉!”

居然是录像!欺负人!

阿草笑着把手机放到床头柜,然后搂住我的腰,我趴在他胸口,压着喉间的不适,小声说:“谢谢我草。”

他摸摸我的头发,“嗯”了一声,也很认真地说:“应该的。”

我感觉浑身的气力都回来了,大概是回到熟悉的环境里,给自己加足了buff。

“我梦见你跟我那啥,就在这个屋子里,”我贪婪地看着四周熟悉的摆设:“你跟个黄瓜大闺女似的,我扯你一扣子你系一扣子,脸红得像下一秒就要喊流氓似的。”

阿草把手伸进我的后背慢慢地顺毛,非常给面子地应道:“嗯,流氓。”

“然后我就压着你酱酱镪镪,结果被你酱酱镪镪,”我笑起来:“我其实可疼了,怕你怂才没说。”

阿草的手心很暖,热度从背后慢慢熨到身体里去:“嗯,我知道的。”

“???”我一愣,歪着脑袋示意让他说话:“你怎么知道?”

阿草老实地回答:“呃,你当时眉头皱得太紧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他,心想自己好像找到了他一周至多三晚上的真正原因,正想说什么吐槽一下,就耳鸣起来,肺腑里一股子火辣辣的感觉迅速蔓延。

我把脸埋在阿草怀里,努力克制着身体的战栗。

一根针扎进我的身体,两根针扎进我的身体,三根针扎进我的身体...无数根针扎进我的身体。

疼痛顺着五脏六腑向骨骼攀爬,我滚到一旁裹着被子,鼻尖一股热流涌出,我急忙仰头,然后血累在喉咙,一咳就喷了一枕头。

我干呕着咬牙道:“不回医院!”

“...”,阿草不吭声,抱着我往外跑。

“我不去医院了...”我无力地揪住他的衣襟哭出声来:“阿草,我求你了...不去..我们不去医院了,我..我不想死在医院里。”

2020.5.30

时间一下子很缓慢,身体和意识相分离,我突然变矮变小,眼前是高高的床榻,用力地踮着脚,才能看到上面枯瘦如柴的老人。

我的外公在床上躺了很多年。

真的很多很多年,多到我自打有意识起,他就没靠自己从床上起过身,他的一生,床上起码占了三分之二。

是中风导致的半身不遂。

可让他疼痛的病症却是来自于肾的失能,他一次次血透,一次次住院,一切的终止是好几年前的一个普通清晨。

那一天一定和外公年轻时经历的每一个清晨一样,乡下的风总是湿润柔软的,裹夹着故乡草地泥土特有的芬芳,是别处绝对模仿不来的。

急症,以前哪一次都比这一次凶险,可偏偏就是这一次,他死了。

外公吊着一口气,从县城里开车连夜回到乡下。

我当时正在考试,也并没有什么亲人间独特的心理联系,被瞒得严严实实毫无察觉。

我妈说外公整个人都昏迷了,就因为要回家硬生生撑着一口气,等后来给他擦干净身体换上寿衣了,我外婆小声在他耳边喊他名字,然后不停地说:“我们到家了,睡吧,没事儿了,我们到家了。”

外公才微微睁了睁眼,呼出最后一口气。

他很多年前就离开乡下来到县城,除了前面几年,后边几十年里都是过年了才回乡下看一眼,而且是看亲戚朋友。

我去过那个老房子,我爸妈都在那里长大,后院里除了两个寿材就是满地杂草,屋内四处都落了灰,早就不能住人了。

我其实并不太能理解阿公的想法,可莫名地又很能理解。

家乡,对于他来说,那里才是家乡吧,哪怕后面行万里长路,居无涯之岛。那我的家乡呢,我爱我的父母,可最后,我只想死在自己的家里。

我看着这个房子变成家,它由最开始的粗糙冷清、空旷黯淡,变成柔软温暖,变成家的代名词,我在这里住了几年,可原本,我剩下的一生都该在这里度过。

也许是太过惶恐,最后咳着咳着,竟然也硬是平复下来了。

我坐在沙发上抱着枕头发呆,阿草坐在一旁,不紧不慢地拍着我的背。

我抱紧阿草的手臂,温声道:“刚刚是不是吓着你了?”

阿草摇摇头:“没有,你现在感觉怎样?饿了吗?”

很是有点小心翼翼的语气,他在很努力地不影响到我...刚刚强迫自己不去想的外婆一头磕在外公棺材前的模样,还有那满地白纸的画面,全都松了闸,跑得满脑子都是。

“阿草,”我喝了口水,笑起来:“我们六一出去玩吧,今年520你都没有跟我出去约会。”

“...好啊。”

“我要你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给我拿一个气球,哦不,两个,一个黄色一个绿色。”

“可以的,我可以给你买很多。”

“买很多的还是买吃的吧,我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你记不记得我们高中步行街?公众号说它那边开了好多小吃店。”

“嗯,都吃。”

“都吃肯定也吃不下啊,我吃一口,然后你吃好不好?不许嫌弃我。”

“不嫌弃你,你吃一口我吃剩下的。”

“然后你晚上撑得睡不着,我们就把老蒙四光他们都叫来打牌,我来发牌,那什么,性感荷官在线发牌。”

“好,我打电话叫人,你发牌。”

“...唉?”我说着说着一愣:“彼得潘呢?我养得一坨那什么玩意儿呢?”

我背后的身体一僵,又很快放松下来:“我那同事领家里养着呢,养得特别好。”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你那同事真好搞笑啊上次,哈哈哈他养吧先,跟狗潘画风还挺搭。”

阿草点头:“嗯,他养狗潘,我养你。”

他平日里是一泓冷泉,无波无痕,尝一口才能察觉出一点甜,这几句话出来便像打里边生了貌美的仙,不住摇曳着身姿,甜腻腻地央人去品。

偏偏自己又还是严肃无知的模样,我捂住胸口,神色麻木:“你清醒一点,好油腻噢——”

“...行吧,我油腻。”阿草表示很委屈,但不说。

午间,阳光从窗子边一束束地散进来,营造出一室的温柔。

阿草在厨房做饭,他肩宽腿细,上半身衬衫塞在裤腰里,显得腿脚更长,脊背更加笔直。

他垂着头认真洗米的样子和平时对着电脑改策划时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加速版——活像怕我自己多呆一秒钟就多无聊似的,我打开电视随便找了电影看,开头龙字标才过,他就擦着手回来了。

我在阿草怀里寻了好位置继续看电影,开头是个穿着大袖衣衫的书生公子,我赞一声:“好看。”

阿草没做声。

我继续夸:“真的好好看啊,看那鼻子,看那眉毛。”

阿草抱着我的手紧了紧,下一秒,眼前一黑,被捂住了。

我仰头错开,看他一眼,话转了个弯:“就是没你好看。”

阿草托住我的下巴,指尖轻戳了下我的额头。

在那个书生公子与另一个富家小姐卿卿我我不能自己时,阿草端来一碗饭要喂我吃,好久没进过食,我吃得很是有些慢,可阿草也不急,一勺饭一勺肉地舀好了,旁边也倒了煮好的汤。

“我又不是小孩子..”,在第三次拿不到勺子时,我无奈地吐槽:“我二十四岁所以你要当二十四孝男友吗?”

“你不是总说自己是四岁宝宝吗?”阿草有理有据。

“...”,我张嘴叼走勺子里半块笋肉,咬得嘎吱作响。

吃完饭,正看到那个书生公子被棒打鸳鸯的大棒子打个正着,我笑得不行,才发觉身后的人好一会儿都没动静了。

阿草靠着沙发,身子斜着,已经睡着了。

睡着了的阿草少了些五官过于俊朗的攻击性,淡淡的疲倦就格外明显。

他的眼睫毛很长,双眼皮的褶子细细的,形状有些冷淡,里边却藏着双深情的眼睛,他嘴唇的弧度像要吻一朵花,我忍不住往前再凑一点儿。

我摸了摸手背针孔上尚未褪去的青紫色,知道这件事之后,他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2020.5.31

时间像一把刀,沿途不管是撒下的花种啊还是生出的荆棘,最后都一把斩过去。

真的细数我这一生,遗憾颇多,美满不足,二十四年,怎么算也不算长久,甚至还没从学校里走出去遭受一下社会的毒打。

去年这个时候爬了泰山,现在想起来,依稀只记得从泰山山顶往下看时,人们手中把执的灯光汇满路途,一粒一粒的,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耀眼些,如果人间有银河,也不过如此了。

而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我们一步步攀上阶梯的酸疼苦累,早就记不清楚了。

人之将死,其实还是有点感觉的,冥冥之间像是有人告诉你,该告别了,快要离开了。

真的要到最后了,再舍不得再难过,到底还是得释怀。

毕竟怎样死都得死,还不如死得舒坦些。

而且他们都有自己一辈子,他们的一辈子都还很长,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足够一点点愈合伤疤。

这段日子里,我只想好好过活。

老蒙胡茬跟野草似的疯长,嫂子前几天碰了怀,孩子差点就没留住。

我坐了车去看她,嫂子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只看着我默默流眼泪。

我说了几个笑话给她听,又说了几个童话故事给她肚子里的宝宝,最后要走了,就摸摸她的手。

她小声喊我: “阿阳,阿阳。”

我“嗯”了一声,“在呢在呢。”

她就够住我的手放在她肚子上压着,“来当我的孩子吧阿阳,姐会对你好的。”

“...占我便宜,”我嘟囔一声,“成吧,我答应你了。”

“阿阳,”嫂子眼角边又落下一行水渍,“阿阳啊。”

我扶着阿草的手站起身来,看她一眼,认真道:“真的在呢,嫂子。”

“还有,再见。”

回去的路上,阿草开车很慢,在路过三马路时,我说:“去看看彼得潘吧,我记得市里宠物墓园都在这边。”

又不是傻子,而且你也不会演。

这句只在心里转一圈,没有讲出来。

阿草没说话,车往右边一拐,我也不说话了。

彼得潘是没人要的小狗。

一整个笼子里,就它是没人要的,同窝的崽崽都给人拣光了,它糊着眼屎皮毛潮湿地团在角落,时不时蹬蹬脚,恨不得再缩小一点。

我和阿草才搬出去住,想着来花鸟市场买盆栽的,不经意瞥到那小小一抹灰毛,脏兮兮的,再仔细看一眼,瞧见半眯的眼里瑟缩的光。

我又站在家门口,面前有个抱着土土的狗崽不停哭叫的小孩。

“妈!养它吧,养得活的真的...”

“求你了,我可以少吃一点分给它的,妈妈养它好不好,我会乖,真的会乖。”

他哭得抽噎,一双手却小心托着狗崽,放开拭一把泪都不敢,只觉得那小狗少看一眼就要死了。

阿草微微靠后一步,此人洁癖。

我戳戳狗崽的毛,它就小声呜咽起来,把自己更用力地团起来。

伸手将它捧出来,我抬头看向阿草,磕磕绊绊地解释:“家里太、太冷清了,阿草,我们养它..好不好?”

恳切到几乎忘了他是我的男友,尾声略带着隐约的请求。

摊主已经赚回了本,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这只剩下的狗放着,见人来了连招呼都不招呼一下,想必这样家生家养的小狗,生了病,是治也不必治的吧。

阿草没说话,我心里带着“果然如此”的释然,依稀明白了愿意养的才是少数,大多都是不愿意的,快死掉的小狗,买了养更浪费钱和精力。

正要小心翼翼地放回去,温暖的掌心就托在我手下,“阿阳,它很可爱,我也很想养,我们一起养好吗?”

我们一起养好吗?

你这样温柔真的好吗?

这样小心到认真的态度,真的好吗?

它可不可爱,这一点暂且不论,但这样温柔的神色,让天终于亮起来。

那个被丢弃的小土狗,后面有被圈在谁的家里好好对待。

只能活一两年的小哈士奇,活蹦乱跳着活了四五年,可到底也没能像我想的那样再陪阿草一千八百二十五天。

“狗潘下去先给我拆家了,”我摸了摸土地上哈士奇状的小石雕,小声说:“我到时候好好收拾收拾,你也不要急,我给你慢慢暖被子。”

“我以为已经很惨了,原来还能更惨吗?”

“狗潘明明可嗨了,跑起来比我还快,你记得吗,我们上次去湖里蹬那个船,它嗖地一下跳下去,玩真游湖,硬生生在水里泡了大半个小时才回来,我们租了电动船都没撵上它。”

“它死了你肯定很难过吧,阿草,我是不能让你一个人难过的。”

我转身抱紧他,“我现在可以陪你一起难过的。”

“可是等我死了,你一个人在家里,连条狗都没有,怎么办?”

“你又不喜欢跟我朋友们一块儿玩,也不喜欢你爸妈,好像也不喜欢什么游戏啥的,天呐你怎么什么都不喜欢?你一个人难过了怎么办啊。”

“阿草,怎么办?我能提前陪你一起难过吗?”我笑着抬头看他,“我不知道怎么办了阿草。”

微凉柔软的风刮过来,阿草轻轻拢了我的衣襟,“我不难过。”

“一辈子很快就过掉了,没关系的,”阿草亲亲我的眼皮:“一想到几十年后就能看到你,就能陪你,其实也很好,没关系的。”

“阿阳,我只要你告诉我,你爱我。”

我跟着念,像录音机似的:“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说你只爱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到底是身体疼还是心疼,好在话依旧说得利索:“我只爱你、我只爱你、我...”

“说你这辈子..”

“我这辈子只爱你,而且只爱你一个人,”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放在他手心:“阿草,我爱你。”

神啊,请允许我自私地妄图套住他的一生。

我要把我的心给他,我的灵魂给他,以及我全部的时间和感情,死亡可以带走我,也只能带走我了。

2020.6.1

停在车库里,再出来,就见着一个人。

似乎等了很久,走过来时没系的大衣下摆习惯性转着白大褂的弧度。

乍一看,头发茂密得很。是四光。

四光家很好找,上次没有去,所以这还是第一次来他家。

四光说,他攒了一个房间的旧物,那天准备来个回忆play,结果我压根没打算进他家门。

又说他不是故意断了联系,也一直想知道太阳教的各位都怎么样了,可是父母怕他闹着回来,各种账号和联系方式都清理干净了。

最后,四光说他已经不再当医生了,说这话时语气像被打败的小战士,一边难过还要一边努力拾起自己的盔甲。

我脸上落了笑意,认真地道歉,他却摇头,说今天只谈过去,不问将来。

然后对着阿草微笑,恢复成挺拔的姿态,照片小汽车和卡片杂七杂八地摆了满满一桌。

全是我回不去的少年时代。

谁也看不出来对面那个温和冷静的男人在很多年前是个被围着欺负的小小孩子,这是我很好的朋友,后院的果树,夏天的汽水,总是少不了他的,然后他一声不吭离开了好多年,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轮到我告别了。

四光说,我开始只希望看到你幸福,后来只想你好好活着。

阿阳,下辈子我不走了。

阿草深刻的眉眼里拢了雾气,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

我说:“下辈子预约了当老蒙家小孩呢,你也别走了,中国多好。”

“你就当作没回来没见到我啊四光,再见啦兄弟。”

起身换了鞋,离开前看他一眼,四光咬着牙,憋得眼睛带着脸和脖子全都红了。

一下子又是那个秃头傻小子,一受委屈就成这样,你不挨欺负谁挨欺负?

唉,造孽啊。

我张开手,四光轻轻地在我肩膀靠了一下,很小声地说:“教主,再见。”

走了两步,停下来看着阿草,他把我抱起来,我们该回家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家了吧,好在再也不会走了。

我靠在沙发上,阿草握着我的脚踝给我剪脚趾甲,他离得有点远,我就看不太清他的脸。

“快下雨了吗?”我望向窗外,天色有些昏暗。

“没有。”骗人,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天会有雨。

默了片刻,阿草淡淡陈述:“他喜欢你。”

“...”,我无奈地应他:“是啊是啊,他喜欢我,我这样好,谁都喜欢我的。”

“...”,不说话了,好吧,熟悉的配方,吃醋吃到飞起。

“可我不是喜欢你嘛。”

今天没有悲痛欲绝,没有狂风大作,他还狎了一小口醋。

“阿草,今天六一噢,儿童节快乐。”

“嗯,快乐。”

“端午节快乐。”

“嗯。”

“七夕快乐。”

“嗯。”

“圣诞节快乐建军节快乐建党节快乐父亲节快乐母亲节快乐教师节快乐青年节快乐万圣节快乐...”我深呼一口气,继续道:“早上好中午好下午好晚上好早安午安晚安,我爱你。”

阿草停下动作,看着我。

“你要每天早上想我,中午想我晚上也要想我,刷牙的时候要想我,吃饭的时候要想我,睡觉之前也要想我,你要乖,不要爱上别人,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好看更可爱的人了,他们都丑,不许看他们,我会盯着你的。”

“好。”阿草略睁大了眼睛,唇角带笑,黑眸比琉璃珠还要明亮。

也不知道谁有幸,能亲在这双眼上。

“傻子,”我噗嗤一声笑出来:“阿草,这□□的不平等条约啊,你还好,是不是傻。”

我笑得停不下来。

“我前面说的话,全部忘掉,清空懂不懂?”笑罢,我戳戳他的脑袋瓜,模拟电子音道:“清空中,滋滋——”

然后捂住阿草的嘴,慢慢地交代他:“遗照在老蒙那里,挑了好久的,我很满意的,超级超级帅,但是你不可以摆在家里。”

“东西都收拾掉,房子里这些家具都有点过时,床头柜抽屉里我有两张银行卡,那张绿色的是给你的,白色的给我爸妈就好,先不要再去看他们了,过个两三年再去吧。”

“朋友们就不要通知了,又不是什么好事儿,你也不用因为我去跟他们玩,你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健身啊什么的不要停,这段时间苦了你了,暂时别工作,好好休息休息吧先。”

“对了,我占有欲很强的,今年不可以谈恋爱噢,恋爱的话最早最迟都要明年知道吗?帅哥美女之类的我会帮你筛筛的,就那什么,找个天使替我来爱你那种。”

“平时也不要给我扫墓,要是学你爸爸那个样子我在坟墓里也要爬出来打你的,我在我墓地旁边买了两个位子,如果你愿意的话,以后带着你对象跟我当邻居吧,说是2022年之前都能退的,注意时间。”

“我知道你爱我,比你还清楚地知道呢,”我捏小鸭子嘴巴似的捏捏他的嘴:“可是啊,我也很爱你,我的亲亲宝贝,我的小草草啊,你才二十二岁,不要把一辈子就这样丢我身上好不好?”

“就那电视剧里特别老土的话,带着我的份一起活嘛。”

“我会向神仙许愿躲在你身体里,你看到美丽的景色就是我看到美丽的景色,你吃到好吃的食物就是我吃到好吃的食物,你开心就是我开心。”

“都这时候了,还要你哄我吗,”阿草靠在我的肩膀,纯然依赖的姿态,“我该怎么说呢?谢谢,有被安慰到?”

“阿阳,没关系的,不用担心我,你对象很坚强的。”

我摸摸他的脑袋:“嗯呢,我知道呢,坚强的臭弟弟,小强都没你坚强。”

“而且爱你的,从最开始就爱你。”

我忍不住笑起来,想到梦里傻乎乎的阿草,“嗯呢,我知道。”

“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是我的。”

“嗯呢,我们肯定也有三世情缘,我下次会早点追你的。”

“下次我也会早点来爱你的。”

我伸出小拇指勾住他的:“那就说定啦。”

阿草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嗯。”

“那就跪安吧小草子,朕有点乏了,”我指指门:“出去吧我草,给你二十分钟买点零食回来。”

阿草松开手,从我肩膀起来,深深地看着我:“好,吃什么?”

“都可以,各样都来一点儿。”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闻到阿草身上干净的皂角香,像茂密的山林在雨后蒸腾出的湿润。

我张开嘴,呼吸有点跟不上。

这是假的,我的五感早就迟钝得不行了,可还是贪婪地深吸一口,他还在这里吗?我不知道,他的模样太熟悉了,睁开眼闭上眼都能见到。

“阿草,”我张开嘴,无声地喊他,“我其实有点害怕。”

温热的嘴唇轻轻贴过来,眼角有谁替我流出了眼泪。

“..阿草。”

我看不见也听不清,只觉得冰冷的身体突然温暖起来。

像泡在热水里马上舒展开化掉的泡腾片,像补完了漏风缺口的房子,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春风柔柔地吹拂过来。

最后的最后,眼前是好多年前的阿草。

他很年轻很好看,高高瘦瘦地站成路灯下一道风景,我红着脸对他吼:“我喜欢你!你要不要当我的男朋友!如果要的话我会一直喜欢你,不要就算了..”

“要。”

他微微笑起来,眼睛璀璨夺目,像盛满了一整个天空的星星:“我也一直都喜欢你。”

——End.

致我亲爱的日记:

我是阿阳,现在是2020年6月1日,我要写最后一篇日记啦。

六一快乐~还有很抱歉没能把你填满。

我在十七岁那年,爱上一个人。

十八岁也爱他。

十九岁也爱他。

二十岁也爱他。

二十一岁也爱他。

二十二岁也爱他。

二十三岁也爱他。

我今年二十四岁啦,我还是爱他。

我一辈子不太长,回头想想也没做过什么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也没做过伤人害人的大坏事,小坏事也没有。

说到底,好像自己唯一做过最认真最长久的事情就是去喜欢他。

拍成电影就是阿·恋爱脑·阳的一生啊。

我快要死了,希望他可以不要难过,虽然这有点勉强,那我就退一步,希望我亲爱的阿草能快一点走出来。

我活到□□十岁时也是要告别的,搞不好中途还会发生各种狗血剧情,像吵架啊闹小三啊什么的,毕竟时间太长了,走着走着说不定就走散了。

算我自私一点,赚够所有感情在最恩爱的时候死掉,但还是希望他可以忘掉我。

这个世界看起来不怎么美好,其实还是挺很美好的,被爱会很幸福,我的阿草值得被爱。

我希望他不要难过。

所以你不要难过。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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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梦-202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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