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祈裬与陆雪琪二人离开小池镇后,向东而行,飞了半日后,落到了地上。
“陆师姐,休憩两个时辰再出发罢。”陆雪琪的伤需要静养,近日虽是太平,但白祈裬总担心长途跋涉会不利于梳理暗伤。
“东海流波山的事紧急,魔教聚集,少一个时辰都会多一分变数。”陆雪琪淡淡的望了眼白祈裬,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不赞成休憩的决定。
“但——”白祈裬还想说些什么,但转眼瞧见陆雪琪坚定的神色又把话给吞了回去,顿了顿,她心生一计,“哎哟”一声浮夸的捂住了心口,一眨眼就虚弱的很:“陆师姐,我昨日追那小贼,没想到那小贼厉害的很,反手一掌伤了我,我又带伤与他缠斗一晚,足足是斗了九九八十一回合,才将他堪堪拿下。”
白祈裬平日里素淡,现下突然浮夸起来也是让陆雪琪一愣,但她演技拙劣,旁人都能瞧出其中的表演成分怕是实打实的占了十成。
陆雪琪自然也是瞧得出来。
但白祈裬心口疼有经验,在死灵渊下是疼的死去活来,现下活学活用,表情拿捏的恰到好处,隐忍而克制,眉目间还着一丝无法自抑的痛苦。加上白祈裬嘴唇颜色本就寡淡,昨日又确是一晚未眠,一眼望去,是毫无血色。
陆雪琪犹豫了。
一息,两息,场面安静下来了。
白祈裬当然知道自己演技拙劣,本就没想蒙混过关,心里已经打好了下一个幺蛾子的算盘——就算陆师姐不愿休憩,那左右多停留一会儿也是好的。
可出乎意料的是——
“好。”陆雪琪点了点头。
白祈裬愣住了:“啊?”
“你不是心口疼吗?”陆雪琪淡淡的瞟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她捂住的胸口,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那就休憩两个时辰再出发罢。”
“啊,好。”白祈裬呆呆的点了点头,顾不上演疼痛的样子,笑了起来。
***
如此走了两日,二人向东而行,来到一个大城,名唤“昌合城”。
她们走到城里,白祈裬向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昌合城已是离东海最近的一个较有规模的大城。离此往东再行四百里,便是东海之滨。
两人行走在昌合城中,只见东海民居,百姓服饰,都与中原之地相差无几。此处本来就是东海一带要冲,往来客商旅人,大都在此歇息贸易。不过这一段时间以来,这城里却多了许多修真之士,便是此刻她们走在街上,也看到许多人身着不同门派服饰,走来走去,不知道是不是也欲往流波山去?
白祈裬望着这人来人往,心中有些感慨,笑了起来:“陆师姐,今日便在城里休整一晚,明日一早出发前往流波山,可好?”
陆雪琪性子寡淡的很,对这些琐事的安排没什么异议,点了点头。
二人寻了一家瞧起来干净整洁的客栈走了进去。
一进客栈,那小二便迎了上来:“两位姑娘,这是打尖儿呢还是住店呢?”
“可还有空房?”白祈裬递给他一两碎银,那小二笑的脸都花了:“有有有,自然是有的。不知两位姑娘是要住几晚?”
“一晚便好。”白祈裬朝他颔首,那小二就会意了,热情地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掌柜的,这儿两位姑娘住店,一晚。”
白祈裬走到柜台前,轻扣了两声柜台:“掌柜的,可还有干净的上房?”
“有,两位姑娘是开一间上房还是两间?”掌柜的抬起头来,脸上堆满笑意。
“两间。”白祈裬愣了下,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后是寸寸泛红,但好在藏在碎发后,瞧不出来。
“好嘞,两间干净的上房。”上房价格高,除了修仙者外很少有寻常人家能开的起,掌柜的笑的连眼睛也眯了,一叠声道:“姑娘放心,本店乃是百年老店,包您宾至如归,放心而来,满意而去,绝不会自己砸海云楼的招牌……”
白祈裬点点头,拿出一小锭金子放在掌柜面前,那掌柜的瞧见那锭金子,眼睛都直了,连连招呼伙计把二人招待进去。
白祈裬和陆雪琪入住之后,这间客栈里又恢复了平静,街上行人匆匆,来来往往,眼看着天上风云变幻,渐渐到了黄昏,却又走进了一老一少两人。那老的手上拿着一面布褂,上头写着“仙人指路”四字,那小的是不过十岁的小女孩,手上拿着一串冰糖葫芦,正一脸怨气地吃着。
正是周一仙与他的孙女小环。
“都怪爷爷,说什么听说正魔二道的人物,纷纷都往东海去,才来到这种鬼地方,这下可好,一路上把钱都花的差不多了,今晚可睡哪儿啊。”小环一边咬着冰糖葫芦一边朝周一仙抱怨道。
周一仙看了看周围,不以为意的摆摆手,颇有高人气度的晃了晃脑袋:“谁说没地儿住?今晚就住这。”
小环听他这么说,滴溜溜地打量了周围一圈,见这里装饰的富丽堂皇,倒吸了一口凉气,悄声道:“爷爷,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周一仙面有得意之色:“你以为你爷爷这么多年,当真是一无是处吗?”
小环惊奇:“难道不是吗?”
周一仙被她问的一窒,瞪了她一眼:“你等着看。”
说罢,他转头四望,看到那掌柜的正站在屋角柜台后边算帐,当下一拉小环,走了过去。
掌柜感觉有人走到前头,便抬起头来,正要招呼,忽地一怔,脸上有惊讶表情。
周一仙微笑,整个人鹤骨仙风,要有多像得道高人就有多像,道:“王掌柜,还记得我吗?”
那王掌柜“啊”的一声惊呼,竟是从柜台后面跑了出来,面色恭谨之极,神色更是惊喜不已,只把旁边的小环看得目瞪口呆。
只听他道:“哎呀!是老神仙您啊!您怎么来了?唉!这、这、这有三十年不见了吧!我可时常挂念着您呢!”
周一仙微微一笑,气质超卓,伸手轻拂衣上风尘,淡淡笑道:“我本非俗人,这些年来云游天下,更到名山仙境,拜访仙人,吸取天地灵气,哪有时间过来?”
小环在旁边直揉双眼,只怕是幻觉。
但王掌柜却是深信不疑的样子,频频点头:“对,对,老神仙您当然和我们这些俗人不一样了。”
说着,招呼周一仙和小环坐到一张干净的桌子上,连忙叫过伙计,叫他上最好的茶来。
周一仙微笑着看了看四周:“看这样子,这些年来,你的生意应该还不错吧!”
王掌柜恭谨地拱了拱手:“是,托您老的福。”
周一仙咳嗽一声:“我这次前来这里,想要出东海拜访一位道友,想起和你当年还有一段宿缘,便过来看看。那今晚我就住在你这里吧!”
王掌柜连忙点头:“那当然,您可一定要给小的这个面子,我还打算让内人家小,都来拜见您呢!”
周一仙呵呵一笑,把手伸到怀里,作势要掏:“那住宿一晚要多少银两……”
王掌柜立刻摆手摇头:“看您说的,您到我这里,我盼都盼不来了,怎么还能收您的钱?”
周一仙手还放在怀中,摇头道:“唉!王掌柜,我知道当年我是指点了你几句,但你做生意,我可不好坏了规矩……”
王掌柜有些激动,一拍手:“老神仙,您看看这算怎么回事,若不是您当年指点迷津,并让我在──”说到这里,他忽然看了看周围,然后压低了声音:“若不是你让我在“东海龙穴”种上了财神树,我又怎么可能连发三十年。您来住店,我要是还收您的钱的话,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周一仙微笑着把手拿了出来:“既然这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王掌柜点头不已,当下又聊了几句。伙计过来说,上房已经安排好了,王掌柜便起身,亲自把周一仙二人送了过去。一路到了后堂,只见这房子建得甚怪,三层楼高,却呈六角模样,中间空出一个大庭院,都铺着青石板。
可能是年深月久,到处可见石缝中有青绿小草。只在最中心处,孤零零有一棵白桦树,但枝叶枯槁,瘦骨嶙峋。
王掌柜把他们送到了三层楼一间僻静的上房,陪坐了一会,便知趣的走了,走时还道晚上一定前来请老神仙大吃一顿云云。
“老神仙”自然是百般推脱,说自己得道多年,不沾人间烟火已久。但王掌柜盛情殷殷,真情切切,到最后老神仙终于是看在孙女小环的面上,勉强答应了下来。
待王掌柜走后,小环关上房门,屋里只剩下周一仙与她两人。周一仙嘿嘿一笑,道:“怎样?”
小环却反问道:“刚才你真的是想付给他钱吗?万一他要是真的收你的钱怎么办?”
周一仙正气凛然:“那有什么?我周一仙乃得道仙人,岂是在乎那一点身外之物?”
小环哼了一声:“你少来这一套,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怀里根本没钱!”
周一仙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小环瞥了他一眼:“钱一路上都花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钱一共分了三份,一份藏在你腰带,一份在你靴管,还有一份藏在你那‘仙人指路’的布褂里头,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怀里连一分银子也没有。”
周一仙怔了一下,脸上一红:“你这小鬼,怎么什么事都知道。”
小环瞪了他一眼:“你三十年前又骗了他什么?”
周一仙怒道:“胡说,我什么时候骗他了?”
小环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你少来,东海龙穴乃是巨海之源、天地灵境,决然是在飘渺深海之下,如何会在这俗世之中?你这话,也只能骗骗王掌柜这等老实人。”
周一仙尴尬一笑,但接下来,却是叹息了一声,居然颇有几分沧桑淒凉的感觉。
小环皱眉:“怎么了?”
周一仙沉默了片刻:“其实,这事和你爹有关系。”
小环讶道:“我爹?他不是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吗?”
周一仙点头:“三十年前,我带着还是个少年的你爹,一起来到了昌合城中。他虽然年少,但和你一样,真的也是在这相术一道上有天赋之才。那时候王掌柜也不过是个普通客栈里的伙计,但你爹说他面相颇好,额头宽平,脸方却无稜角,眼大却无眉钩,主一生平和,可平安发财。我便……”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我便找了个时间,偷偷指点了他一下,说只要在东海龙穴上种上一棵白桦,通一‘发’字,必定能走财运,所以……”
小环接着道:“所以他也就按你说的去做了,而且果然发了财,开了这一家大客栈,生意兴隆,便以为当年都靠你指点迷津,对不对?”
周一仙嘿嘿一笑。
小环看了他一眼:“不过我倒是颇为好奇,你对他说那东海龙穴,是在什么地方?”
周一仙眉头一挑,笑了起来:“你过来。”说着拉她走到窗口,往下一指:“那不就是了。”
小环吃了一惊,往下一看,却见他指的正是那棵半死不活的白桦树,讶道:“就是这里?怎么这树看起来要死不活的?”
周一仙哂道:“废话,你家的树要是种在青石板上,能活的好吗?”
小环哑然。
周一仙悠然望天:“今天天色这么阴沉,怕是晚上要下雨了吧。”
夜渐深沉,从傍晚开始下起的雨,到了这万籁俱静的时候,还是没有停歇的意思。
白祈裬住在三层的上房,下雨时雨水滴滴答答的落在窗棂上,坠落,砸下,散开,又汇流。
空气中有些潮湿。
白祈裬坐在床榻上打坐,隔壁传来极重的呼噜声,不说惊天动地,也是震的这墙壁微微回响。
这上房的隔音效果,属实不太好。白祈裬叹了口气,有些心疼白日里的那锭金子。
不知道陆师姐可休憩的好?
白祈裬披上衣服,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索性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望着一望无际的墨色出了神。
全世界只剩下密密绵绵的雨与夜。
不知哪里,突然亮起了一丝幽光,那一丁点隐约的光亮,让她看见庭院深处,那棵在雨中伫立的白桦隐约的影子。
她抬头,看天。
深深呼吸。
清凉而略带一丝冰冷潮湿的空气涌进她的胸腔,倚在窗边,外边的风,把细细的雨丝,吹拂到她的脸上。
白祈裬心情莫名好了起来,指节分明的食指轻轻扣着窗台,咚咚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整间屋子里,让隔壁传过来的呼噜声都淡去不少。
白祈裬轻轻和着这节拍,突然想起了前世阿娘教她唱过的一首诗,她眯着眼,靠着窗台,声音婉转,低低细声吟唱:
“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
“门寂山相对,身闲鸟不猜。”
“客应嫌酒尽,花却为诗开。”
“莫下帘尤好,恐妨云往来。”
白祈裬唱着唱着便有了倦意。
夜深,风啸,雨沉。
从苍穹落下的雨滴,打在庭院里的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的水花。
回廊上方的屋簷瓦间,雨水汇聚成流,细细缕缕,轻轻流下,如小小瀑布一般。
白祈裬呼吸平稳,安稳地倚着窗台睡了过去。
风吹过,“呜”的一声,漫天的雨势,也那么斜了一斜。
白祈裬的衣摆被雨淋湿了几处,她却全然不知。
苍穹沉默,风雨沉默。
风雨,依然在吹着,下着……
夜色深深,天地间风雨吹打,不知道哪里来的落叶,在风雨中轻轻飘荡,随风掠过。
隔壁的灯火,亮了亮。
这一章算是附加更新,因为周一仙那一段原文比较多,修的很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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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