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创科院物理所的后门。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线条流畅,矜贵冷漠的脸。
黑色西装上点缀的白花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时不时地有雪沫翻卷着吹入车内。
自从上次在办公楼前发生了骚乱,秦时平时出入创科院都走后门。后门这里因为空地不大,周围是成片的树林,所以没有安排难民。因为被大雪覆盖,这里此时万籁俱寂,两个人坐在车中许久没动。
张逸握着方向盘透过后视镜看他们,他现在满肚子疑问,但看到这两人的神情,愣是一个字没敢吐出来,老老实实地坐在驾驶座等着其中一人开口打破沉默。
“下车吧,今天还有轨道参数需要调整,我昨天看了数据......”
“你明知道我们现在做的没有意义。”秦时打断他。
裴顾勋的喉咙上下滑动,沉默了几秒。
张逸再也忍不住了。裴顾勋虽然是军人,但他是理工科出身,所以跟秦时交流起来没有障碍,但他就不行,他一直听两人说什么庞加莱回归,时间回到原点,他寻思,时间回到原点不是好事吗?以前消失的人就回来了啊?这些灾难不就都消失了?为什么二少和秦博士都这副失魂落魄的表情?
“不是,时间回归不是好事吗?”张逸回头问。
两个人齐刷刷抬眼,沉默地看着他。张逸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摸了摸脖子,“那个,二少,秦博士,我又没你们有文化,我是真不明白,你们说时间回到原点,这不是好事吗,要是再来一次,回到40年50年的,现在这事不就没有了吗,消失的人就能回来了,就算到了55年还是会这样,那我觉得我们也没什么损失啊,还多快活了几年......”
张逸今年也就二十出头,一毕业就跟着裴顾勋,没真上过战场。军校里的人际关系都相对单纯,裴顾勋又是出了名的随和,跟手下的人处的跟兄弟似的。所以张逸也就心思单纯,裴顾勋常开玩笑说他是愣头青。
张逸越说越没底气,索性耷拉下脑袋,“二少,你就给我解释解释吧。”
裴顾勋叹了口气,转头看着秦时。秦时开口道:“庞加莱回归发生在封闭系统中,封闭系统是指没有物质交换但有能量交换的系统,而太阳系就是这样一个封闭系统。人看似是物质,但本质上也是能量,在通过异点时,人是被当作能量交换出去的。举个例子,一个封闭系统原本有10张牌,后来有3张化作热量消失了,这个系统会自动认为,它原本就只有7张牌。”
张逸突然睁大了眼,“也就是说,就算时间回到原点,那些消失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秦时垂下眼眸,应了一声。
张逸一脸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人不断消失,我们的研究成果却被打回原点......”
两个人回去的时候,杜粲正趴在桌上和其他同事讨论引力子的事,汪乾在旁边听着,时不时地提出问题。杜粲是坚定的屏蔽派,他这个人看起来挺佛系,说话慢悠悠的,其实轴起来也是十头牛拉不回的那种。
科学家大多都是偏执狂,要不然也不会失败一万次尝试一万零一次。他这人认床,恋家,既不想去什么其他星球也不想坐着飞船在太空流浪。“我换地方睡不着,失眠。”他是这么跟秦时说的。
所以他近几个月格外努力地研究引力子。虽然不知道异点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但一定跟这场引力海啸有关,如果能把那致命的引力波屏蔽在外面,地球或许就安全了,他们就不用被迫搬家了。
秦时将这个事实告知大家时,办公室里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他几乎承受不住这死一般的沉寂。
作为一个科学家,秦时明白,对于他们来说,最致命的不是一个课题有多难,屡次失败,而是努力无用,争无可争。
这大概就是他爸说的绝境了吧。他体会到了。
汪乾出神地看着眼前桌上的笔。桑迪,这条路我们真的走不下去了吗?他将眼镜摘了下来,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头。十几年了,他是第一个发现引力波异常的人,那个时候他才二十出头,在天文台实习。那一年他满心以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他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让人类继续延续下去。可这十几年的岁月,逐渐染白了他的黑发,熄灭了他的雄心。
杜粲整个身体都在抖,他的眼眶瞬间红了,看着秦时,不可置信地问:“这种回归,在整个人类历史上发生过多少次?我们......究竟失去过多少记忆?”
秦时道:“庞加莱回归通常需要漫长的时间,只是这次引力海啸导致了时空紊乱,大大增加了......”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杜粲打断他,他从来没有情绪这么激动过。“时间之牌发到原点,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清空了?那我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我们到底这样重复了多少次,啊?拼命地研究,好不容易有点成果,他牌桌上的牌一洗,所有的数据,所有的研究成果就都没了,然后从头再来,我们到底这样重复了多少次啊?谁能告诉我!”
办公室显得空荡荡的,四处冲撞着杜粲的质问。没有人回应他。同事们默默流泪。对于物理学家来说,还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吗?
他们像蚂蚁一样任人摆布,拼尽全力刚将米粒搬到洞口,转瞬间米粒又回到了原地。
他们又搬,米粒又回到原地。
他们再搬,米粒再回到原地。
......
不断重复,可笑的是,他们的记忆一次次被重置,对此浑然不知。
很快,同事们纷纷沉默着离去。
难民们看到大批物理学家从办公楼里出来,像抓救命稻草一般围了上去。“那个......博士,你们最近有什么进展吗?我们待在这里已经半个月没有人消失了,你们真的很厉害,我看网上其他地方都特别惨......”
“博士,你们既然有办法不让我们消失,是不是也能让其他人回来啊?”
“这场灾难会结束吗?会结束的,是不是?”
“博士,我是物理专业的,您能给我讲讲最新的研究成果吗?”
“......”
众人七嘴八舌,却无人应答。这群物理学家就像失了魂一样,穿过杂乱不堪的帐篷和隔板间,经过各种铁锅、堆积的食物,很快便走远了。
难民们看着物理学家们远去的身影,嘟囔了一会儿,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了。
他们刚坐下没多久,又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孩背着书包走了过来。这女孩身材修长,脸蛋稚嫩,看起来是个学生。就是脸色过于苍白,显得特别脆弱,好像风一吹就倒了。
她正在打电话,黑漆漆的眼珠向周围扫了一下,最终锁定在了物理所的办公楼。她看到遍地的帐篷隔板间和难民们,明显有些惊讶,双手攥紧了书包,绕了一个弧度走到了办公楼门前。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英挺的男人出现在门口,笑着冲她招招手。难民们都认识,这是裴上将。
“粥粥,今天气色不错。”裴顾勋笑着说。
傅粥粥有些腼腆地将头发掖在耳后。她留着中长发,额前一层薄薄的刘海,还是她妈妈亲自给她剪的。“谢谢裴上将,麻烦你来接我,我其实就是想给你和秦博士送幅画。”
裴顾勋拍拍她的肩,“进去说吧,秦时在办公室。”
傅粥粥点点头,跟着裴顾勋上了楼。
傅粥粥见到秦时的时候,明显感觉他情绪不对。秦时跟裴顾勋不同。裴顾勋看似懒散随和,实际心机深沉,无论是多大的事,只要他想隐藏,哪怕是最亲近的人都无法从他脸上找到一丁点破绽。而秦时不擅长隐藏情绪,尤其是今天这种事。
“秦博士,出什么事了吗?”傅粥粥眨着大眼睛问。
秦时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垂眼看到自己胸前的小白花,便将花送给了傅粥粥,淡声道:“没事。”
傅粥粥看到花笑了起来,“是小苍兰!”她低下头轻轻闻了闻,“有种被雪淋了之后的清冷味道。”
裴顾勋笑了笑,看着秦时,“可不是吗,你秦博士在外面差点被淋成雪人。”
傅粥粥小心地将花拿在手上,另一只手去拉书包拉链,结果一只手不方便,她又将花放到桌上,两只手去拉,“我也有礼物送你们。”
傅粥粥在书包里捣鼓半天才掏出一个画框。画框十分简单,就是简单木头做的,一点花纹都没有,只是边缘磨的十分光滑圆润。看起来应该是她自己做的。
重点是画的内容。画上是医院的走廊,只是走廊被切成了两半,一半是蓝天白云和绿油油的草地,空中有蝴蝶和花瓣飞扬,天上有风筝,一副春暖花开的景象。另一半是一排靠墙的座位,窗外飘着雪,秦时坐在座位上微微抬头,裴顾勋双手插兜目光微垂。
“我在医院看到你们的时候,脑海中就浮现出这幅画面,我趁清醒的时候,就把这幅画画出来了......”傅粥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裴顾勋盯着这幅画看了许久,伸手接过来,“画的真好。”
那些蝴蝶风筝什么的秦时都没注意,他只看到了画中的自己看着裴顾勋的神情,怎么有点委屈?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就差在旁边打个圈写上一句:求抱抱了!
他伸手就要去夺。裴顾勋身体一转,感叹道:“粥粥你真的很有天赋。”
傅粥粥开心道:“你们喜欢就好。”
“这是粥粥送给我们两个人的,给我看看。”秦时说。
“你等会儿再看。”裴顾勋忍不住嘴角上扬,拿着画在办公室里到处走。
秦时跟在他后面,“你看完了没?”
“没呢,”裴顾勋指着画中的秦时,“你看这眉眼画得多传神?”
“我自己拿着看。”秦时冷着脸。
裴顾勋自顾自地拿着画往墙上比划,“挂在哪儿呢?我看看什么地方最显眼......”
“你给我,”秦时伸手去够。奈何裴顾勋比他高,四肢还比他长,他够不着......
两个人就这样绕着办公室转了好几圈。
傅粥粥看乐了,笑着说道:“秦时哥哥,你挠他痒痒!他浑身痒胳膊就伸不了那么长了!”
裴顾勋回头笑道:“你这丫头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他话还没说完,秦时手便往他胳肢窝里伸。他连忙躲闪,胳膊被迫放了下来。画被秦时夺了过去。
“耶!赢了!”傅粥粥跳了起来,趁裴顾勋骂她之前抓起书包就跑了,跑到门口又从门后伸出脑袋笑笑,“秦时哥哥顾勋哥哥我先走了!记得来医院看我!”说完还极有礼貌地关上了门。
裴顾勋看着门口苦笑不得。这孩子明明是他救的,胳膊肘怎么就拐到秦时那里去了。
秦时正仔细地看着画,眸光微垂,敛了几分冷淡,看起来更容易亲近些。“你怎么这么招小女孩喜欢?”裴顾勋感叹道。
秦时抬起眼,声音依旧淡淡的,却多了几分戏谑,“只招小女孩喜欢吗?”裴顾勋一怔,还没待说话。秦时逼近一步,“不招你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