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火光滔天,泼水成烟。皇宫华丽的琉璃灯终究火苗吞噬在了大火中。
她抱着怀中婴儿,还没有走到朱雀门,便听到了东方传来的声声尖叫。
她身着红装站在城楼之巅,与城下万民一同望向长乐门——那儿缓缓升起了几抹黑烟。
这座守护北燕三百年的皇城终究被南梁的铁骑踏破了。
长兴十年冬至,秦梁联军攻破都城燕京,长兴帝深感愧对列祖列宗,于金銮殿自缢而亡,皇后卓氏抱着年仅满月的文懿公主跳楼殉国。秦甚感其举,追封卓皇后为孝温贤皇后,文懿为长公主。
北凉,盛京城。
东宫的正厅里端坐着一个老妇人,身着湘红色霏缎袄,虽然已经老去,但精致的五官仍然能够展现出当年的绝代风华,她耳垂上戴着一对祁连山白玉团蝠倒挂珠缀,纯净的无一丝杂质的琥珀项链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皓腕上的一对独山透水的碧绿翡翠镯子,无一不彰显出她在宫中的地位。
老妇人语调淡淡,抬眸睨了眼站在厅下的易然:“你东宫后院的事了了?”
易然微微垂首,喜意情不自禁地掠上眉梢,言语间恭敬道:“禀皇祖母,昨日郑妃与李良娣前后各诞女,如今已平安居在殿中,然如今正准备向皇祖母讨要名儿。”
太后阖眸沉吟良久,才使了个眼色屏退左右伺候的宫女,丹绯缓划茶盏翡漏芙蓉纹重花盖,面容泠泠地看了一眼易然。
待宫女侍从都退出门后,易然噗通一声就跪倒在琉璃瓷地上:“儿臣知罪!”
“罪在何处?”太后语调不咸不淡,仿佛事不关己,动作缓慢地举起摆在自己面前新贡的碧螺春,广袖掩面一品。
易然惶恐道:“儿臣不与祖母、爹娘商议便以无子无德之名废除太子妃,且抬上良娣郑氏。”
太后微微敛起却月双弯黛,将茶盏重重一搁,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宠妾灭妻!你说说,废了太子妃,你让苏阀的面子往哪儿搁?让陛下和皇后的面子往哪儿搁?又怎的向天下人交代?!”
易然似是有些不服,低着头小声道:“郑妃身后不还有个郑阀吗,也好歹是开国......”
太后阖眸,她身旁伺候的芳泽快步上前给易然作了个揖,不卑不亢道:“太后也是为了殿下好,如今荥阳郑阀在朝势力如日中天,陛下断不允许一家独大的情况发生,若是......太子谨慎,应该懂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
易然几乎要把头埋到土里,看到这,芳泽摇了摇头,继续道:“且说说这郑妃,她本是郑阀旁支庶女,自幼丧母,郑阀的正房太太怜她身世可怜便自己抚养她,吃穿用度样样能比嫡女——但这郑妃不但不知恩,还用着计策谋害嫡姐,意图嫁给河西节度使,殿下说说,此等卖身求荣的女子怎配为一国太子的正妻?
郑妃自入东宫后,锦衣玉食,承恩至极,按理说这也知足了罢,她竟然凭着生的两位公子百般羞辱太子妃、奚落乐平,这当妾的日子简直过得比皇后娘娘还要威风!只是可怜了如一和子殊两孩子,年纪轻轻就被她从东宫赶到了凉州行宫,这路程多远啊!”
太后闭上眼睛,朦胧的眼中流出了一滴清泪,向着芳泽摆了摆手,道:“如一和子殊一个十一岁,一个才九岁,虎毒尚不食子,你倒是好狠的心,让郑妃从眼皮子底下送走他们!凉州,凉州那是什么地方啊,毗邻西夏、邻南梁,我朝正与南梁交战,你还真不怕......”
易然闻言剑眉一蹙反驳道:“皇祖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废太子妃未尝顾及苏阀是孙儿被一时意气冲昏头脑才犯下此等大错,但如一和子殊不过东宫所出的儿女,古秦庄襄王子楚千里被赴赵为质,恰逢秦赵交战,子楚生活困窘,备受威胁,最终仍登基为君,且东宫也有摇光、开阳等承欢皇祖母膝下,又有何担忧?切莫被猪油蒙蔽了双眼。”
太后被气的手指发颤,站起来直指易然的鼻尖:“猪油?你告诉哀家,祖宗章法是猪油,还是苏妃、如一和子殊是猪油?!”
易然象征性地抹了把泪,对着主位上的老妇人磕了三个头:“太后娘娘,孙儿哪里敢!东秦虽重视嫡庶之分,但孙儿怎敢藐视祖宗章法啊,如今这六月飞雪,恰好突显出了孙儿的冤枉啊!”
太后揉着太阳穴,淡淡地道:“那你告诉哀家,郑妃怎么穿着苏妃的衣服?”
“因为她骚。”
这是一个牛逼的人,她叫柳如一,是北凉太子易然曾经的嫡长女,也是北凉王朝的乐平郡主,但现下生身母亲苏氏因为说话太憨而被由妻贬妾,原主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但不变的是景帝和柳后过于同情废太子妃,又为了弥补她的母族:当今北凉王朝的第一门阀苏氏,特意连越三级给原主封了个乐平郡主,并赐封地于当今北凉的龙兴之地扶风。
奈何......
“郡主,您在听我说话吗?”
柳如一翘个二郎腿躺在贵妃椅上悠哉悠哉地磕着瓜子,听身旁自小服侍我的嫣然讲述那些秦梁战事,见她反问,我也只好慵懒地敷衍她:“不就是凉州行宫毗西夏邻南梁嘛,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嫣然看不惯柳如一这幅云淡风轻的态度,一把抓过柳如一手中的瓜子,跺了跺脚,气极道:“但您毕竟是北凉郡主......如果您和世子一旦被南梁抓去当人质,后果绝对凶多吉少!”
我轻敲她那跟西瓜一样爆满的大脑壳子,笑着摇头:“你错了,后果不是凶多吉少,而是埋骨荒山。”
果然是废太子妃手底下出来的人,个个脑子比她们主子的脑瓜子还要憨,也难怪位她即使居天下第三女也斗不过区区侍妾。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凉州地处夏秦梁三国交界,牵一发而动全身。夏有穆合、虞阀铁骑驻凉州上郡平宁,梁虽有宗政、楚阀镇国,但梁不可触七国第一雄西夏的逆鳞,宗政阀亦是绕道而行,从武陵挥师北上欲取荆门重地。
嫣然眉头凝成了个“川”字,眼神中充满担忧:“要不,我们去投靠张太守吧?”
“糊涂!”
柳如一甩了一眼刀给她。
嫣然嘴里的“张太守”正是东秦的三朝元老,七国闻名的张八卿。至于他为什么叫做张八卿,说出来绝对刷新你的三观:他一人独任八官职,分别是长宁侯、吏部尚书、御史中丞、驸马都尉、翰林院学士、云南节度使、凉州太守、太子太傅。
这种人,怎么敢投靠?也不怕睡觉时候被捅两刀子。
嫣然简直快哭了,赶忙上前拽紧了柳如一那十分帅的广袖:“那、那郡主,我们该怎么办?”
“当然是投靠了,但投的不是凉州,靠的也不是张八卿。”她敲了敲主殿摆放着的紫檀桌,“安西节度使,谢子宣。”
谢子宣出身谢阀世家,十六岁便以武举及第,前年的秦梁玉门关之战后大败梁军,官拜安西节度使。其为谢阀主母的幺子,按辈分来讲,柳如一还得叫他一声表舅舅。
“郡主好生心思细腻!”嫣然怔怔,才反应过来道,“但是郡主毕竟姓柳,是太子曾经的嫡长女,是北凉的郡主殿下,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谢节度使府中。”
“憨憨!”柳如一瞪了一眼她,“回京肯定是要回的,投靠谢子宣回京,难道你不知道北燕使臣团要来吗?”
“北燕使臣团?”她一歪脑袋,思索良久,道,“北燕不是十一年前被我们北凉所灭了吗,哪儿还有北燕?郡主说的是西夏吧,过些日子西夏使臣团确实会绕路从张掖郡进秦。”
西夏使臣团进秦,倒是东秦需要在自己的地盘上赴一场“鸿门宴”了。
“记错了。”柳如一尬笑道,“西夏那边还有多长时间到凉州?”
嫣然道:“不多不少,三日左右。”
她颔首笑道:“前些日子刚经历了长途奔波,子殊无碍吧?郑无娘这个贱妇,明知他年幼又晕车,她这是想至阿衡于死地吗?!”
子殊叫易子殊,是柳如一同母的弟弟,其实是哥哥——也是东宫里唯一的世子。前些日子跟我一起被郑无娘从东宫赶出,一路行至太子在凉州的行宫。
嫣然是极重礼节规矩的,她听了柳如一这话,又罗里吧嗦了许久道:“郑妃娘娘是有名姓的,郡主莫要随便编排长辈。”
“本宫是皇帝御封正儿八经的皇室郡主,有封号封地加身;郑氏远岫,不过区区一由侍妾爬上太子妃位的下作贱妇。”柳如一向来厌恶人家在面前说郑氏是长辈,哪怕嫣然和易子殊也不行,于是闻言冷声道,“老子说她没有妈妈就没有妈妈,我说她爹爹暴毙她爹爹就暴毙——她如果不满郑无娘这个称号,老子可以唤她声郑没妈,她又能乃我何?难不成又要用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后宫伎俩来对付本宫和子殊吗?”
她转念一想,点了点头:“郡主这说的倒也没有错,婢刚刚去让春意去看过世子殿下了,殿下无碍,郡主可以出发了。”
柳如一突然连续打了几个喷嚏,蹙眉道:“想来如今被郑无娘捏得死死的,这凉州行宫也不怎么安全,现下动身罢。”
或许是柳如一乌鸦嘴,这话刚落下房梁上就蹦哒下来了几个黑衣人,还好我运气好——因为琢磨计划从主位走到了门口,那几个黑衣人跑下来后我赶忙往天上放了一枚信号弹,紧接着就倒下装咽气了。
为首的黑衣人手持长剑,四处打量,压低声线对着身后的人道:“主子说了,这些好歹是东宫的儿女,把他们打晕就好,我们意在九龙戏珠,不必跟北凉朝廷牵扯上什么关系。”
他朝最后那个比较瘦弱的男子递了一个眼色,然转身扭动了书架上的机关,进入了一处暗道。
瘦弱男子领命向我走了过来。
长剑划地的声音愈发清晰。
柳如一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暗器。
说时迟那时快往,他打量了几眼后正准备挥剑杀人,柳如一立马来了个咸鱼翻身,拿着暗器的手飞一般地往他喉间一割。
“你......买了名刀还是贤者的庇护?”那男子眼睛睁地宛如铜铃般,沉沉地倒了下去。
“贤者的庇护。”柳如一蹲下身用他的衣服擦干净了短剑染上的血迹,淡淡地道,“能够诈尸的人,才是真正的叼。”
也不知道那几个在密道里面的人会不会去而复返,希望舞阳姑姑给的信号弹能够靠谱一些。
正想到这,一只利箭朝我飞了过来,好巧不巧刚刚好削下了我一缕青丝。
执弓人剑眉如飞,凤眸轻挑,一番凌然气度,现下眉眼间尽是寒霜,紧抿薄唇,仿佛天生带着清冷和高傲。又有窗边天光落于发间,便将这一身红色镶金细丝袍的弱冠男子,衬的似仙灵误入凡尘,俨然画中仙。
“来者何人。”柳如一秀眉一挑。
那男子也学着她挑了挑眉:“你的人。”
反到是他旁边那群跟太监一样的男子恶狠狠地盯着柳如一,生怕要吃了那领头的人似的。
她弯腰捡起了那撮头发,抬着眸颇有兴致地瞧着那人,语气中带着些许讽刺道:“舞阳姑姑请来的打手玩不起啊,这不,一不小心命就给没了。”
舞阳姑姑?那男子脸色微沉。
这女人不会是孟姜在东宫那个便宜侄女易摇光吧?!
那群累死太监的人闻言当场爆发出了尖锐的声音:“大胆!竟敢藐视我们北岐君上!”
柳如一故意向那男子投去诧异的目光,行了个礼,笑道:“哦?原来是北岐国东厂的君上,果然是箭术非凡——倒是本宫这厢失敬了。”
那男子也不恼,视线定在了我微微勾起的唇角上,道:“易三姑娘,慧眼如炬。”
柳如一盯着他看了会。
易摇光有她这么好看吗?
果然东厂的太监头儿不仅没有那个,连眼都是瞎的。
“三姑娘这是要去哪?”那个被称为北岐君上的人淡淡地看了看柳如一,饶有兴致地道,“不如我来载三姑娘一程?”
“你是脑瘫?爷是乐平郡主,东宫嫡长女柳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