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微天近日有喜事。
天帝太微的小儿子柜阳殿下的加冠礼将近,又正赶上千年一次的阖族大会,清微天玉清境内众神已是忙得焦头烂额。
阖族大会乃是七族的盛事,先是各族的族长族人于清微天玉清境多宝琉璃台大宴三日,再是各旁支进行小宴前后共七七四十九日。大宴有既定的规矩形式,小宴则随意些,可以行曲水流觞,也可品茶鉴宝,阅舞赏花,目的在于各族之内多亲近走动,联络感情。因着阖族大会和柜阳的加冠礼撞在了一起,所以此次宴会更为隆重繁复,除了妖族妖神白泽长年抱病无法前行,魔族魔君元皓长年神隐之外,七族之内排的上号的人物皆上了清微天宴饮。
陆竽身为竹山涧主,自是要上清微天共贺盛会,除此之外,避世多年的竹山宗主陆筠竟也在列席名单之中。其实陆筠在名单之上本不是一件意外的事,两百年前竹山宗主陆筠应劫飞升,赐号尧光真仙,参加宴会无可厚非。可陆筠自三千年前于竹山鹊泉顿悟,修禅道佛理,便再未踏出竹山一步,今次出山,众人自觉不可思议。
陆筠此次随兄前行,乃是为谒见玉清境凤麟洲的婶姥姥圣母元君。陆竽在清微天本有住处长右斋,陆简的梅落堂和陆箐的云栖竹径又离凤麟洲甚远,为了避免陆筠日日往返,陆竽干脆将陆筠寄在了凤麟洲,以图方便。陆筠久未上天,众神自是使劲了全力与其攀亲,阖族大会还未开始,陆筠已参加了大大小小的私宴十好几场。因此待到正宴之时,陆筠已然兴致缺缺,失了最初的新奇。
陆筠今日着了一袭白衣,发间只一支普通的白玉簪,她起的晚了些,等到了多宝琉璃台内竟迟了些许。
陆筠想要穿过拥挤的人群寻三位哥哥,却于对面高台之上望见了经年未见的献渊,五百年前翼族长献清以年迈多病为由禅位于自己的儿子献渊,如今献渊已是一族之长。二人隔着中庭对望了一眼,陆筠竟觉鼻尖发酸,正欲上前与其攀谈,却听得司仪官一声“天帝到”,只得忍住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今日乃是阖族大会。阖族大会本就是为了各族的子民能够相聚团圆而设,所以烦请诸位不要拘束,自在而为。”太微声音缓慢,语气宁静。
众人听得太微的话皆颔首行礼,随后这阖族大会便由司仪官宣布开始了。
陆筠虽觉得这样的宴会好生无趣,却也得安分的坐着,还要同一个个前来敬酒的人寒暄客套,半个时辰下来已觉得浑身疲累,想找个由头先行离去。
陆箐看出了陆筠身上的不自在,便掩了口耳语道:“再撑一会,我就带你出去。”
陆筠喝了口酒,低头说道:“三哥,你一会要是带我尿遁了,大哥回头会不会打我?”
陆箐抬了一下眼皮,同远处的南极仙翁敬了酒,道:“打你倒是不会,不过墙根倒立应该少不了。”
陆筠打了个寒战,打算将尿遁遛走这件事略放一放。
众人宴饮正在酣处,高朋满座,觥筹交错。此时司仪官的声音却突然响了起来:“伯玉元尊到。”
列座的人听闻伯玉元尊到了,皆是一惊,随即起身拱手行礼。
陆筠的头低垂着,远处,譫玚的衣袂声听得分明。
太微起身让了上座给他,譫玚冲着太微低首行礼便落座了。
“起身吧。”譫玚的声音悠远宁静。
陆筠微微抬了头,心下一片坦然。
他还若初年,一袭白裳,墨绦飞扬,周身自带一派威严的气势,神色间皆是肃穆端正。唯一不同的,是他眉间多了一道划痕,那划痕极深,竟生生将他的右眉斩断了。
陆筠正了正神色,随着行礼的众人落座。宴席复又开始,陆筠却有些食不知味,嘴里微有些发苦,陆筠怔怔地斟了酒,自顾自的饮着。
一场主宴耗费了好几个时辰,待天帝以酒力不甚告辞时,坐下的众人也都识相地拜别仍旧自斟自饮的伯玉元尊后一一退场。
陆筠喝得多了些,双颊微红,由着陆箐肘着自己的胳膊前去给譫玚行礼。
今日陆家本代四人皆到场,陆筠跟在三位哥哥后头小心地走到譫玚身前。
“多年未见,伯玉元尊可一切安好?”陆竽开口道。
譫玚放下了手中的酒盏,答道:“都好。”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譫玚的眼睛有些血丝。“竹山,可一切如旧?”
陆竽点了头,道:“日子不还是一天天过。这些年倒是发生了些事,大明王正值千年沉睡养息之际,轩辕丘的一切杂事只能暂托于槐江仙岛瑶碧金仙,可瑶碧金仙万年来都是个不当事的主,所以多半是自家小妹帮忙打理,对了,还未告知元尊,小妹已于两百年前飞升成仙,赐号尧光。”
陆筠听得哥哥点了自己的名字,只得略抬头看看。
这一抬头不打紧,却正撞上譫玚的目光。二人中间隔了数层高台,陆筠只有一瞬的慌乱,便又一副淡然的神情,挟着机械的微笑。
譫玚点了点头,笑容中似有一丝难耐:“若得空,长右金仙还是要来玉清海晏同本尊对弈几局。多年未执子,怕是生疏不少。”
“元尊过谦。不过元尊放心,待处理完手头的事,臣,定当赴约。”
陆竽行过了礼,四人便一同出了多宝琉璃台。
陆筠胸腔憋闷,想找个地方透透气,前脚才踏出殿门,后脚就打算找个由头一个人离去。
“筠儿,哪里去?”陆竽叫住了陆筠。
“筠儿酒…喝的多了,就…打算转转醒酒。”陆筠解释道。
“别回的太晚,小心你婶姥姥寻你。明日凤麟洲有小宴,你还要多帮你婶姥姥的忙。”陆竽提点着。
陆筠点了头道:“哥哥放心,我去片刻即回。”
陆筠独自一人到了玉清境偏远的法慧古莲池散心。法慧古莲池乃是法慧始祖顿化之地,法慧始祖本一界凡胎,却有大慈大悲济世之心,一生勤勉克己,友助旁人,他于四十岁时坐禅清修,三十年间终得所成,在一莲池畔飞升成仙,自此该莲池亦挪入清微天,唤法慧古莲池。万年前法慧始祖羽化归去,法慧古莲池随即荒废。如今,当年法慧始祖讲经论道的盛大场景早已不复存在,秋风扫落叶,只留一地颓靡。
陆筠泛舟于莲池上,此时天色渐沉,星河璀璨,陆筠躺下闭眼小憩,酒劲也因着这番澄净之景散去了不少。
陆筠觉着自己近年来成熟了不少,颇有竹山宗主的风范。三千年的光景,人世已不知改换了多少代,想起自己两百年前历劫的时候,那时孔宣还未沉睡,他疼惜自己,便想替自己挡了天劫。可陆筠回绝了,多年避世清修,陆筠已非往昔,况且天劫之痛同自己当年所受的伤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后来历劫飞升,于洗尘池边洗去周身繁杂,从那一刻起,陆筠便不再是初年不谙世事的竹山小宗主,而是竹山继位者尧光真仙。陆筠又想起方才宴席上见到譫玚的时候,神族寿元极长,千年不过眨眼间,自己虽同他三千年未见,他亦没有什么变化,除了眉间那道痕,想来他是极重仪容的,怎就不小心划伤了自己。
陆筠释然地笑了,原来再相见,自己已能平静处之,波澜不惊。
一阵响动打断了陆筠的思绪,陆筠急忙起身查看,可这处黑了些,陆筠只能微微辨出大概是自己的船同旁人的船相撞了,陆筠一时不解,何人会同自己一般来此处泛舟。
“请问…没撞着您吧?”陆筠有些尴尬,但只能如此问着。
许久,陆筠未能听见回音,便打算取个珠子照明。
“无事。”陆筠的珠子应声滑落,那是譫玚的声音。
“臣…拜见元尊。”陆筠收起了自己的失态,急忙行礼道。
譫玚一挥袖,已有百只萤火虫聚在莲池上,黑暗的莲池霎时被点亮。
譫玚在船那头瞧着她,恍如隔世。
“你清减了不少。”
陆筠扯出一个笑容,答道:“哪里。臣…只是长高了。”
“我记得…你以前偏爱樱色和天青色,如今…怎么倒喜欢上白色衣衫了。”
“人年少的时候谁不喜欢个花红柳绿的,如今年岁渐长,自是稳重为上。”陆筠没有看他,而是望着远处,音色沉静。
“这么多年,过得好吗?”
陆筠的眼底似有水汽氤氲,可她很快便压下了酸涩,答道:“挺好的。吃得好睡得香,还得了个闲职做做,自是好的。”
譫玚沉默了半晌,眼睛仍旧望着陆筠。法慧古莲池的莲花开的正盛,两叶扁舟掩映在层层叠叠的莲叶中,夜风微凉,将原本的潮热吹散。
“夜深了,你穿得单薄,回去吧。”
陆筠蓦地站起,冲着譫玚的方向行了礼道:“那陆筠…先行一步。”
陆筠以极快的速度将船靠在岸边,想要一步就跨过船头回到地面上。可她步子迈得小了些,船身又摇晃个不停,她还未站稳,便一个不小心地整个人仰倒跌入了池中。
陆筠自幼畏水,如今整个鼻腔中全部灌满了水,又因着是后仰跌倒的,身子浮空,四肢也胡乱抓挠着,陆筠连一声“救命”也喊不出来。
刹那间,譫玚已经整个人跳入莲池中,朝着陆筠游了过来。
陆筠被譫玚拖到池边时已经昏厥了过去。
譫玚手忙脚乱的按压她的人中和胸腔逼她吐水,全然不顾自己湿透的衣裳和散乱的鬓发。
“筠卿…筠卿醒醒。”
迷蒙间,陆筠听得有人唤她,腹腔一阵呕吐感上涌,很快便将水尽数吐了出来。
“咳咳…”陆筠清醒了过来,她死死的抓住譫玚的衣袖,问道:“大荒落中…是不是你…救了我?”
陆筠这样问,是因为当年她身处险境,几尽丧命的时候,迷蒙间她便听到一声“筠卿”,后来出了大荒落,她每每问起陆竽是谁救了她出来,陆竽总说是当日她身陷囹圄之时,自己同薛生白及时赶到才合力破了结界,即便是陆筠想要多追问几句,陆竽也总是含糊其辞,随便找个由头就搪塞了过去。可这么多年,陆筠想不通许多事,譬如哥哥如何知道自己有难,譬如哥哥从不会叫自己“筠卿”。
譫玚有些失神,他扶着陆筠起身,便转了头不再看过来。
“除了你…从没有人这样叫过我。”陆筠定定地望着譫玚。
“回去吧。”譫玚许久才开口,“圣母元君这么久不见你人,会很着急。”
陆筠并没有动,接着问道:
“你眉间的疤…怎么回事?”
“偶然喜欢上了下厨,不小心划的。”譫玚的衣衫还湿着,脚边形成了大片的水渍。
二人一时无话。陆筠见譫玚不愿再多说什么,便只好躬身行礼:“今日,臣多谢元尊相救。夜已深,臣先行告辞。”
陆筠淡漠的开口,言语间的疏离尽显,她转头便走了,夜间的风吹动着她的裙摆,像水波浪似的漾开。譫玚仿佛雕像一般立着,本就湿透的身子在夜风中变得更加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