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院,譫玚的步履有些沉重。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罚的重了?”譫玚突然停下了脚步向身后的合虚问道。
“元尊做这样的处罚定有元尊的打算,臣不敢妄加揣测。”
“能让你这样讲,怕不是也怜惜起她来。”譫玚轻笑了一声,自顾自的说道。“太史靖哲纵然可恨,可他毕竟是从凡世来的,肩上也没有扛着一族兴衰这样重的担子,若他品行卑劣,手段狠辣,在我门下仍旧不改本性,最多是我挑人时看走了眼,到时升仙,我划去他的名字便是了。可她不同,她将来定是要承袭竹山涧主之位的。陆竽把她送到我这来,还以他珍藏多年的流殇盏相赠,必是希望她能在我座下进益学问,修身养性。我既收了他的拜师礼,必定会好生约束管教。而且,倘若今次我不重罚于她,以太史靖哲的性格,怕是免不了事后还要给她使绊子,她惯是个没心眼儿,哪里还能够想得到这些。”
“还是元尊考虑的周到,只是不知小宗主能否知晓这内里的深意。”合虚端了茶水给譫玚润口,又将殿内的竹帘卷起透气。
“罢了,今次对她施以重刑,不过是希望她以后能少些冲动,多些稳重。尤其是为人处事上,不能轻易的就将自己的喜恶暴露的明明白白。她需知道,要想让一个讨厌的人不好过,又不是只有取他性命这一条路可走。”譫玚清吹了茶末,声音平静无澜,“明日,你且去监刑。另外,趁着太史靖哲下山伐木的时候下个术法,就下……一层楞严咒。”
合虚愣了一下,见譫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便点了点头道:“遵命。”
合虚的心里替太史靖哲捏了把汗,楞严咒与竹山摄魂曲一般,同属于上古秘术,一共九层。中了一层楞严咒的人不仅会全身绵软无力,手脚不听使唤,而且每每想要抬动一下胳膊,就仿佛有千百只蛇虫鼠蚁在撕咬着自己的身体内脏,一层楞严咒尚且如此,九层楞严咒不知是何等的威力。合虚在譫玚座下多年,譫玚也只是传授给了他一层,况且譫玚已经十几万年未曾使用过这样阴狠的术法,不过合虚确实觉得挑起事端的太史靖哲不值得同情,受受这般痛苦也可让他长长记性。经此一遭,太史靖哲纵使最后伐满了一千根木头,也会因为楞严咒身体亏损,元气大伤。
陆筠受水刑的地方是氾叶的极阴之地,虽离譫玚的内院相隔不远,却终日不见阳光,且极其湿冷。陆筠的内伤还未好全,又在这样的地方受刑,伤口自是又疼上几分。
水刑由一个带着镣铐的水车和水车下方的水流组成,受刑时将人绑在水车上,然后摁下机关,水车就会转动,待转到最下方时,人的半个身子就会倒立着浸在水里,然后接着转到最上方,人方能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这样周而复始,会将人折磨的天旋地转,恶心不堪。陆筠自小畏水,又如此晕眩,待转到第十圈时就已脸色惨白,冷汗直冒。
合虚早就心存不忍,如今看陆筠的嘴唇已失了颜色,便急忙停了水车将她扶下来。
“仙者……怎么停了……今日的刑……陆筠……还未受完。”合虚取了袖中的帕子替她拭汗,又探了她的脉搏气息,发现还算正常才松了口气。陆筠缓了缓,便央着合虚将她重新绑到刑架上,合虚看着她紧促的眉头,摇了摇头道:“你太虚弱了,不能再受下去了。”陆筠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来让自己的脑袋清醒几分:“不……今日的刑……必须受完…我断不会…因为一点小伤就逃避责罚…这不是我。”
合虚握住了她瘫软的胳膊,正色道:“宗主,这里只有臣,你不必硬撑着了。你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
陆筠抬眸看了合虚一眼,鼻头一阵发酸:“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太史靖哲,罚的轻了。你们根本没看到…他想要九烟命的时候,是如何狠绝…不给九烟留一丝退路。”
陆筠咬着牙齿忍住不让眼泪流下,语气里满是对太史靖哲的憎恶。
“他…自有他应受的苦果。”合虚偏了头,自己是断不会将太史靖哲中了楞严咒的事告诉陆筠的,便只能讲了面上的话,想要借此宽慰陆筠。
“苦果?他在众人面前都能对九烟狠下杀招…我无法想象,他们二人在家乡时,太史靖哲都使过什么下践手段来伤害九烟…他昨日出招那么阴险,绝非…一时兴起…若不是早早结下了梁子,又怎会如此?我原以为…九烟平日里不多理会他乃是因着王姬的身份…又或者是二人不熟,如今才恍然大悟…回想起来,每每九烟与他相遇…他的眼神都像带了刺一般…他们…他们可是同乡啊。”陆筠的声音颤抖地厉害,可合虚并没有很快接话,而是将她扶起,一点点的搀扶着她往外头挪动。
“宗主,你这几日先安心养伤,不要大喜大悲,我会秉明元尊,先免了你近几日的刑罚。”合虚定了定心神,接着说道:“宗主要知道,元尊对你,有着不同的期许。”
陆筠勾了勾嘴角,声音漂浮:“呵…期许?是期许我与他同样冷漠无情,见死不救吗?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可能。”
合虚摇了摇头,似有难言之隐:“元尊希望宗主能够成长些,更希望宗主能够明白,杀戮…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陆筠停下了脚步,不解的看着他:“仙者…这是何意?”
合虚叹了口气,说道:“若那人十恶不赦,自有比死让他更为难受的方法。可太史靖哲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宗主亦对他与虞九烟之间的过往不甚了解,又怎能仅凭他那日的行为就想要取他性命,为虞九烟报仇呢?”
陆筠愣住了,小声地自言自语:“我…是我激进了,这我明白…可是…”
“宗主有没有想过,若当日元尊没有赶到,太史靖哲怕是已经成为了柜阳殿下的剑下亡魂。那么到时,且不说人族会出什么乱子,神族会怎么看殿下和宗主,其余六族又怎么看竹山?宗主轻易就祭出了竹山摄魂曲这等上古秘术想要取他的命,宗主可知道,竹山人几十万年都未用过摄魂曲了。”
陆筠被合虚一时噎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吐出一句:“我…我没想过这么多。”
合虚见陆筠的心绪渐渐平稳,便拱手行了礼道:“今日是臣多说了几句,言语中若唐突了宗主,还请宗主见谅。臣不希望,元尊在宗主的眼里,是不辨是非之人,臣也不苛求宗主能够站在元尊的角度考虑问题,臣只求宗主想想竹山,想想其余六族。”
陆筠皱起了眉头,思忖了许久才开口:“他…怕是对我很失望吧。”
“元尊没有,自始至终,元尊都未对宗主有过失望。”
陆筠的眼神了重新有了光彩,声音也大了一些:“真的?”
合虚点了点头道:“臣,不敢欺瞒宗主。”
陆筠的头有些痛,虽然被合虚搀扶着,却总觉着自己的脑后像是被人拉拽住一样不停地往下坠。合虚见陆筠神色不对,便叫了她几声,可是陆筠没能答他的话,突然心口一阵刺痛,蓦地吐出一大片血迹来,将合虚月白的衣衫染的通红,便觉眼前一黑,栽倒了下去。
自那日陆筠受刑晕厥之后便得了譫玚的允许留在房中静心养伤。因着她不能起身,太史靖哲与柜阳又整日受罚,譫玚便停了日常的课业,每日只到葳蕤台中为众弟子答疑解惑。譫玚虽每日皆往葳蕤台去,却并未探望过陆筠,陆筠觉得,他大抵还在生气。自己那日气血上涌,言语上顶撞了他,还在众人面前说他品行不端,他怕是气急了,才一直不来看她。可陆筠又想起合虚那日讲的话,若他没有对她失望,却为何不来看她一次,陆筠就这么在心里反复揪着,终是憋出了病。
这几日,虞九烟都用嬗媛自妖族日月峡带来的老参给陆筠做药膳,方养回陆筠的一丝精气神,可是陆筠虽面色上好了许多,却终日不展笑颜,每每只盯着一个地方出神。虞九烟心里愁得紧,陆筠是因为救她才被老师责罚,可如今,陆筠却像失了魂一般,让虞九烟不知如何是好。虞九烟不愿再看着陆筠这样,便求了献渊来想法子。
“竹均,我知你委屈,可是合虚仙者不是都吩咐了吗,让你不要过于悲伤,你这样,不仅无益于养伤,更会虚耗元气。我求你,别这样,我看着难过。”陆筠并未答话,仍旧沉默着,好一会儿,虞九烟才摇了摇头对榻边的献渊道:“你看,她如今一直是这个样子,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献渊叹了口气,引了虞九烟往屋外廊下去,用陆筠听不见的音量说道:“不如我去请老师来看看她吧。”
“老师虽每日都来葳蕤台,却未有一次踏足过我们的房间。我怕老师……”
虞九烟的声音有些哽咽,偏了头暗自地抹眼泪。
“我去求他,他若不肯,我便跪在他院门外,求他来。”
“这…能行吗?”
献渊望了一眼屋内的陆筠,拂了拂虞九烟的肩膀正色道:“他若一日不来,我便跪一日。他若一年不来,我便跪一年。我总能等到他心软的时候。”
虞九烟点了点头,用帕子擦拭了泪珠:“那你万事皆要小心。”
献渊复又探过了陆筠,同虞九烟叮嘱了几句便往内院方向走,正巧见了合虚过来,便拦了合虚问道:“仙者,老师在房里吗?”
“在。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求求老师,去看看竹均吧。她整个人仿佛没了半条命似的,每日虽有参汤吊着,却不说话,也不笑,就一直盯着一个地方看。我怕她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到时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就又染了心病。”
合虚皱起了眉头,半晌,才道:“好吧。我会将此事禀告给元尊,你且在廊下等一等。”
“多谢仙者。”
合虚以极快的步伐往譫玚的重光殿内走去,可还未入院门,却见譫玚坐在那片他殿门前杜若花海中,微微地出神。
“元尊,臣有一事禀告。”
譫玚听得合虚唤他,才用手敲敲额头,说道:“何事?”
“方才献渊前来告诉臣,宗主整日沉默,总盯着一处出神,也不曾开口讲话。好几日了,宗主的外伤不仅没有见好,反而愈发地重了,如今只能依靠参汤吊命。献渊怕宗主再憋出其他病来,才来求臣,能够让元尊去看看她。”
譫玚静默了半晌,才说道:“她…真的病得那般严重?”
“臣这几日虽没有见过宗主,但那日臣将她送回葳蕤台时,宗主已是虚弱不堪,若宗主心中郁结,无人开解,难免病上加病。”
譫玚拿着茶盏的手有些晃动,这几日不知是怎么了,总是心绪不宁,仿佛胸口堵了团棉花似的难以抒解,今日更是亲手打碎了一个自己收藏多年的瓷壶,为了能够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譫玚便在杜若花海中寻了个地儿,希望杜若花香能够让自己凝息静神,刚才方有些起色,这会子听了合虚的话竟又有烦闷起来。许久,久到日头都自天边落了下去,譫玚才像灵台复见清明似的,无奈的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道:“罢了。你让献渊带她来内院养伤吧,等她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再回去。”
合虚甚是欣喜,急忙行了礼道:“臣遵命。臣这就去给献渊回话。”
譫玚摆了手命了合虚退下,自己却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