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晓豆蔻 第26章 豆蔻

温热手掌阻隔了周遭多半声音，念安脑海中一时光剩下嗡鸣轰轰，好似正有闷雷来回地滚。

也不知身后究竟正是个如何兵荒马乱的荒唐场面，她在来人宽大手掌中，像是只落网的兔子，微缩脖颈一动不动低垂着脑袋，眼珠不知所措地滴溜溜转了转，目光落到他胸膛上，能看到尚未及脱下的粗麻素服下，隐隐透出的绯色官袍暗纹。

他的掌心很热，贴在她脸侧简直犹如两块烙铁，宽大的袖口顺着小臂垂落，堪堪将她围拢起来，自成一片桎梏的天地，气温不由得升高，烘得念安脸颊灼烧，额头背心都冒出热汗。

盛夏傍晚的风，倏忽也变得粘腻起来。

大抵是离得有些近，他袖口、颈间的香气，霎时都幽幽地往念安鼻端钻，分明清冽的调子，却被他的灼热的体温烘成了浓烈的味道，顺着鼻尖钻进她胸腔，化成只小爪子，朝着她肺腑里似有若无地挠了挠，教人直忍不住心痒痒。

念安皱皱鼻尖深嗅了嗅，胸膛里便莫名止不住地越跳越快，仿佛藏了只不听话的鹿。

“舅舅……”

念安很忧心自己的小心脏躁动得仿佛要跳出来，忙唤了声，嗓音藏不住细微局促，生怕他听不见，又伸出手指勾住他腰间衣袍曳了曳。

裴桓双手仍捂在她脸侧未松，看着远处乱象，紧皱的眉头舒展不开，闻声垂眸，却见念安脸颊莫名从内到外地红彤彤，浑似个熟透的桃子，上面还布满晶莹的露珠。

裴桓定了一定。

念安轻缓地扬起脑袋，鼻尖细汗难掩满腔心慌意乱，“舅舅，我、我有点热……”

姑娘家的嗓音细细弱弱，微微蹙起的眉尖下，眼角眉梢却又流转出些不自觉的少女羞怯，裴桓骤然僵住顷刻，挺直的脊背微顿，紧皱的眉头好像拧得更紧了。

他心口异乎寻常地跳了跳，后知后觉，又仿佛避之不及，旋即落下了捂在她脸侧的手。

但他的手掌一拿开，身后仓促穿衣系带的窸窣声，佩刀撞在轻甲上的叮咣声，立即便如潮水般一齐灌进了念安耳朵里，她正好奇地想转过脑袋——

“不准回头！”

裴桓声音不自觉地带出几分严厉。

念安听着一颤，抬眸觑他神色不悦，微微睁圆双眸，不解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裴桓眸光微动，仿佛搜寻不到合适的措辞同她解释，迟迟回神，他胸膛起伏沉了口气，缓和些许语气只对她道：“无事，先回去吧，这里不关你的事。”

唔……念安对这处置不太满意。

她刚明明看到月弥两人在假山里做什么，但他这样说，显然半点都不想让她知道，藏着掖着委实很不像他平日的作风，可看他脸色不佳，她努努嘴，也只好听话“噢”了声。

在他的注视下不好造次，念安迈步子越过他身侧，规规矩矩朝来时的路走去。

但走到一半，好奇心和顽劣心作祟，只以为他没再看着她了，偷偷回头瞄一眼，谁成想他就知道她不能真的守规矩，眉目沉沉，一下子就将她直直抓包在当场。

呀——

念安像个见官的小贼，什么都没能看清呢，赶紧执起团扇挡住脸，悻悻地招呼上黛青，快步往前拐个弯儿进垂花门，再没有敢偷摸儿地往回瞧。

可满腔奇异的心绪，正野蛮地生长，止也止不住。

好容易延捱到踏进兰庭，雀梅正从廊下捧着衣裳进屋，脸上没等扬起笑迎上两句，念安手中团扇扇得飞快，提裙迈进门槛，招呼句：“今儿太热了，快快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这会子时辰还算尚早，晚膳都没用呢，况且今日……并没有那样热吧？

雀梅听着狐疑张了张嘴，但还没等问，后头紧随而来的黛青比了个眼色，教她少说话，只管去做事，便跟着念安进屋，直往浴间里去了。

进了屋里凑上去替她解衣带，念安心里藏了事儿，忍了片晌，还是忍不住先抛砖引玉问出来句：“方才同月弥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你是认识的吧？”

果然……该来的躲不掉。

黛青心底叹口气，抬眸瞧念安两眼，如实点头，“认识，府上的侍卫邓琦，原先听月弥说起过两人是同乡，大抵这些年月弥总想在府上留守，跟他也有关系。”

“那你知道他们刚才在做什么？”

黛青嘴角扯出点为难的弧度，硬着头皮回道:“奴婢知道，可小姐现如今还不到知晓那些的时候，况且家主的态度小姐方才也见了，奴婢可不敢私自跟你乱讲话。”

“……”念安听着鼓了鼓一边腮，方才懒懒地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书上写着的，两情相悦、男欢女爱罢了，只是原先——”

“嘘！”黛青听着简直臊得慌，拧眉忙劝阻道：“这种露骨的话，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说，教人听见，要在背后嚼舌根的！”

看她讳莫如深的模样，念安当下很觉没意思。

未出阁的姑娘怎么了，明明这屋里就没有旁的人，况且书上也写七情六欲人之常情，偏生将此事变成闺房禁忌的，也是那些读遍圣贤书的文人士子。

她又想起方才在园子里，裴桓匆忙而来遮她眼睛、捂她耳朵，唯恐她看到、听到的动怒模样，可见这么多年过去，哪怕他都对她说过她长大了，他心底里仍只当她是个不知事的小孩子。

念安心里打了结，梳不通，便陡然腾起些烦躁。

豆蔻年纪的姑娘家，一颗玲珑心总是瞬息万变，前不久还在讨厌长大的她，现在却又迫切地想昭告天下，自己已经是个成熟、有主见的大人了！

说着话，雀梅到隔间外回禀了声，说热水备好了。

念安满腔的悄悄话无人说，只好闷闷恹恹地趿上鞋，径直进了浴间去。

等泡完小半个时辰的花瓣浴出来，外头天色已尽都暗下去，晚膳时辰已过了，裴桓那边也没派人来召她，偎在软榻上看书，念安想起来冲雀梅一问，才知月弥竟还没回来。

念安听着倏忽一怔。

她这些年从未见过裴桓惩治旁人，但她没见过，不代表他不会。

他在御史台掌的就是纠察百官弹劾不法，台院侍御史与门下省给事中、中书省中书舍人又称小三司，刑律问责、审讯定罪本就是他的本职，对比起那些朝政大事、昔日官员，处置个失德家奴，委实可以说是不值一提。

念安歪坐在榻上愣住半会儿，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月弥这回当真是大大地触怒了裴桓。

雀梅觑着她出神儿，不明就里地上前来唤了声，念安忙从榻上下来，招呼雀梅替她更衣，而后出门先往小厨房提上几碟糕点，才朝对面熙院过去了。

戌时末的熙院，廊下只有些许几个下人行走，四处寂静。

大家看起来神色如常，似乎都不知道傍晚前院发生了什么，念安召个婢女过来，问到裴桓此时就在正房里，她提着食盒过去，在门口先碰到正捧着茶器出来的雪青。

“这会子时辰已晚，小姐怎么过来了？”

她提起句时辰已晚，念安才想起来这遭，当下止住步子，抿抿唇，乖巧笑道：“今日下午舅舅没用晚膳，所以我让厨房做了些糕点，劳烦姐姐替我通报一声。”

雪青瞧着弯唇嗳了声，将手中的檀木托盘先交给个小婢女，转身进了屋里。

正屋的南侧设有间小书斋，绕过横梁上悬挂的细竹垂帘，往最里头书架去，裴桓此时已换了燕居的常服，长身玉立在书架旁，雪青停在几步外，唤声家主，将外头的事回禀了。

裴桓听罢片刻未语。

指尖停在书页上，被身后幽幽的烛火投出道黯淡阴影，也照得他原本浅淡的眸色深幽晦暗，开口却道：“教她先回去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不迟。”

雪青倒没想见这回应，好心又替念安说句：“奴婢瞧着小姐对家主一片孝心，挂念着提了糕点过来，家主若是不领受，那娇娇主儿回头怕是要使小性儿的。”

这劝说的话说出来，裴桓却一时并无耐心，侧目凛凛看过来。

雪青心下一滞，甚至没觉出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也忙颔首说声“奴婢多嘴”，而后却行两步退了出来，到廊下再见念安，面上便略有几分难色。

“小姐来得真不巧，家主方才已更衣就寝了，眼下不便再见客，小姐若有什么话，明儿再说也是一样的，这些糕点也还请小姐暂且交给奴婢吧。”

“嗯？”

念安听了，两弯细细的眉毛不自觉微微蹙起来，探着脖颈透过窗户看看屋里摇曳的烛火，她也没有透视眼，看不见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只是裴桓往常没有这时辰就寝的习惯吧？

“睡得这样早，舅舅可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念安最先倒冒出点不放心来，以为他又在给自己施针，可想想又不太对，很早以前他施针便都没避讳过她，没道理现在突然就不能让她知道了。

果然，雪青也摇头说不是，只说是睡了。

念安这才后知后觉回过点味儿来，是他现在不想见她，不自觉闷闷地噘起嘴瞧眼屋里，也瞧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抬起食盒一把塞给雪青，扭过身一声不吭地提裙走了。

这晚上大抵是带着气性儿入睡的。

翌日辰时不到，裴桓洗漱好前往花厅用早膳，到了地方却没见到人，派个婢女到兰庭唤人，不多时带回来话，只说今日不饿，请他不必等。

裴桓听着一时微抬了抬眉，他教她有话白日再说，她不高兴，索性便不想与他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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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豆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