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怎么叫宋敛霜,都得不到回应。
而她们都甚至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不能再在湖底待下去了。”
他们要先办法回到岸上!
白莲在水中幽幽地反着白光。情急之下,闻声想起了浣生说的,玉莲与镜湖同本同源:
她急中生智,拿手中的白莲去试探黑泥。
果然,黑泥退开了——
“九轮玉莲对黑泥有用!”她当即就要冒险吞下玉莲。
“且慢!”老陆急忙阻止了这莽撞的小妮子,“万一副作用发作,使你失去行动能力怎么办?”
“你一样救不了我和小宋。”
他让闻声先拔出一片花瓣试试。
总比整只摄入保险那么一点。
闻声丝毫不犹豫地撕下一片肉质晶莹的花瓣,塞到嘴里咀嚼。
苦涩……无法言欲的苦涩。
苦涩顺着舌根一路直窜到天灵盖,仿佛超越了味觉。使她的灵魂也感受到了沉厚的苦味。
闻声不认为自己感到了悲伤,但眼泪却划过一边的眼角。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一滴泪融入了她身后的黑泥牢笼。
其实很快,闻声的口腔就被苦麻了。她感觉现在的味觉比没封闭之前,还要丧失。
她久久立在原地。心里焦急如焚,只是脚下却生了根一样,踏不出半步。
化入体内的玉莲告诉她,你别动了,你还想去哪呢?
你本来就属于这儿——属于黑泥啊?
闻声把下唇咬破,终于往外走了一步。
有了一步,就有第二步、第三步……
闻声先是顶着黑泥条笼子,艰难地行到了宋敛霜身边。
敛霜师姐脸色惨白,倒在笼中双眼紧闭。
闻声把人拉到自己背上背好。
宋敛霜身上的黑泥牢笼,同闻声身上的融到一起。黑泥看起来更凝实更沉郁了。
随后她去和老陆汇合。
在这狗屁镜湖,除了空马的皮做的毯子,什么也浮不起来。
他们在水里行走,一直到看到岸边的沙土。
沙土里也时常有一丝一缕的黑泥物质冒出来,然后轻轻巧巧融入湖底的泥潭大家庭。
镜湖其实并不深,目测两人高而已。
老陆在下面,叫小妮子踩在自己身上,先把两人送出去。
闻声摇摇晃晃被老陆托举,身后还驼着宋敛霜。
一通折腾,宋敛霜顺利地脱离了黑泥,安稳地躺在了湖畔。
闻声试着爬上去。
可她刚有动作,此前还水草一般缭绕在她周身的黑泥,在她手掌接触到湖岸的时候,立马收紧,把她往下拉。
闻声沉下了脸,从老陆身上下去。
“我想了下,您力气大,先上去了好拉我——”她面不改色地对老陆说,“我来殿后。”
老陆万万不肯踩着小姑娘尚显稚嫩的肩膀,“屁话,吃了这么多年饭,这点子力气都没有?!”
他还蹲着,偏头催促闻声上来:“快来——”
闻声却背着他,悄悄把剩下的九轮玉莲一口吞下。
在浑身僵硬与灵魂生锈般的麻痹感中,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掏出了两个装血的瓷瓶。
可马上就无以为继,她整个人软软地倒下去,握着瓷瓶的手也松了。
瓷瓶被一只带着伤痕的粗糙大手接住。
老陆此时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吗?
“小闻,你——”
可闻声现在眼睛都不会眨,已经不能再给他任何回答了。
她去了一个哪里也不是的地方,躺在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地上。眼睛睁着,看着什么也不是的天,想不起自己是个什么。
老陆在水底施咒,让两瓶血液一滴也不浪费地,流进闻声的嘴角。
仍觉不够,他又割开自己的手掌,再次牵引温热的血液,流到闻声嘴角。
悲伤,只是觉得无尽的悲伤。
潮来潮去,整个生命就是苦难的大海。
每一次扑打上岸边被潮水浸透的身躯,悲伤就会劈头盖脸地冲上来。
每一次退潮,悲伤又好似什么也没有做过那样,静悄悄离开。
在潮来潮去的间隙里,什么都没有。
闻声想,她喜欢上了悲伤。
她留恋每一次被悲伤浸湿的时候。
只有那时她才感觉到自己存在,感觉到自己不同于身下的土地,她是活的。
可被接天连地的悲伤,冲刷久了,闻声又恨上了那海浪。
为什么总是一个形状,为什么总是一个味道?
为什么阿姐、母亲,父亲和十一城的大家,总是要离去,不管是在现实的隆冬,还是在江南春日的梦中?
为什么总是听到哭喊?却得不到回答?
为什么哪里找,都找不到阿姐?
为什么味道和做菜的人一起去了?死在回忆里了?
为什么眼前总是魔气漫天。人们流血、斗争的影子胡乱闪着。
他们不是死在十一城了吗?那就干脆死在十一城啊……
为什么鬼影还要成天在她眼前晃荡?
潮落了,又是空无一物的虚无。
闻声想,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切有什么意思呢?
无聊。
真是无聊至极。
淋着这海浪,真是无聊透顶。
有几张面孔,在血天尸地里一闪而过。
他们是谁来着?想不起来……
算了,都不重要。
宋敛霜被送上来之后,很快惊醒。
老陆在水里冲她招手。
她把老陆弄上来,听老陆讲了闻声的选择。
“……她听我的吃了莲花瓣,被黑泥关在湖底出不来了。她为了让我出去,就干脆整个吞下了玉莲。我没法把她弄上来。”
“走,先去找浣生。”宋敛霜听完,手捏紧衣摆,冷静地说。
赵律听到这边的动静,也找了过来。
“浣生他们遇到沙匪,沙匪把昭昭掳走了,他们去追了霜霜霜——”
宋敛霜听完脸色僵硬。
在永结之地,就算有浣生的灵息,他们也联系不上他。
闻声还在湖底,他们不清楚那黑泥的阴险,宋敛霜可是清楚地知道。
先开始宋敛霜只当它是无形之物,是人类负面情绪的聚集。
可黑泥缠上她之后她才知道:
什么人负面情绪,根本都是幌子。它真正的目的是吃掉人的存在感,吃掉人与这个世界的连接。
让你忘了你还是个人。只想自愿呆在湖底,给那一池子纯白妖艳的花,当花肥。
相比之下,浣生说的,吃下玉莲过度悲伤的副作用,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闻知意她不能就这么一直待在湖底。”
她说:“老陆,我要下去。”
“你……”老陆不知道怎么劝说,“你下去也没有用啊,咱们都拿黑泥束手无策。还是我先去追浣生他们吧!”
“我去,我知道他们往哪走了——”赵律也道。
“你们……”
“谁——”
三人正商量着,两颗鬼鬼祟祟的脑袋,出现在了沙丘另一侧。
“我听到你们在说知意姐,她怎么了?”
一个古德人打扮的小丫头,和小少年,手牵着手出现在三人面前。
“知意姐掉进镜湖了么?”
如果闻声在这儿,必然惊讶的眉毛都掉了。
来人赫然正是小茉莉和她的姨兄,雾中空。
雾中空皱着张包子脸啧嘴,“得赶快把她救起来。晚了人就废了。”
“你们是谁?”宋敛霜寒着脸问。
“我是小茉莉,他是小乌鸦。”小茉莉支支吾吾,“我们是知意姐的朋友。”
小乌鸦:“……“
“闻知意怎会有南海的朋友?”
“我、我我不是南海人,小乌鸦是,小乌鸦是我兄长,他带我回南海办事,我们……”
赵惜如在后面扯了扯宋敛霜的衣服,走出来问:“闻知意吃了玉莲,走不出湖底,怎么办?”
那小姑娘眼含期冀地盯着包子脸少年。
“咳咳,我就知道是这样。”
雾中空在心里说,就算在神弃之域,他雾某人的卦,哼哼,还是准的。
“交给我吧。”他装得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茉莉,你要不要也去水底看看?”
小茉莉点头,她很担心知意姐。
“我和你们同去。”宋敛霜道。
“你?”雾中空用鼻孔看着这个头发湿透的女人,“没有天神的保护,下水会很辛苦,你知道的。”
宋敛霜摇头。
正像这位小狼小公子说的,水中凶险。但正因如此,她才更要去。
宋敛霜目露锐利寒意,她不能放着闻知意这个鲜活的生命,在寂静的水底枯烂。
“好吧。”雾中空耸耸肩。
三人再次下水。
差不多一刻钟后,在岸上等待的老陆和赵司律,接应到了下水的人。
先是闻声,再是那小少女,再是小少年……
可人还没上完,断崖山通向镜湖的路,一群瘦小的灰扑扑脏兮兮的人影,劫持着个少女,缓缓往这边退。
一见到那几个人,少年脸上故作的老成,瞬间变成慌乱。
“茉莉,快、快躲起来!”
他拉着小少女,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原地潜入了水里。
宋敛霜随后浮出水面。
“他们怎么了?”老陆问宋敛霜。
宋敛霜回答说,那伙沙匪是冲他们来的。
“拐卖他们?”赵律想,“不对吧?那小女孩是青山城贺天雄的孙女……”
那俩孩子一看就是过来古德城玩的。
根本来说,她俩出现在永结之地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不对的了。
几个沙匪退到湖边,有人发现了她们,恶狠狠地用官话喊着:
“别动!除非你们不想要她的命了——”
“啊——”
宋昭昭脖子上刀刃再次抵进了皮肤。
沙匪已然被城防小队,还有浣生和王圣之,逼到了绝境。
“住手!”
除了昏迷的闻声,几人腾一下站起。赵律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