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当惊蛰已过,春雷始鸣,万象更新。单说这春暖花开之妙景,四疆便各有不同。
北疆有冰湖雪林,鹤唳鹿鸣,南疆有柳莺花燕,杏雨梨云,东疆有海鸥回巢,碧海晴空,处处一派新气象。唯有西疆,风寒雨稀,干燥阴冷,仍似严冬。
西疆霍岭,南北绵延三千余里,地势高寒,常年积雪。岭上筑有五丈高三丈宽的长城数千里,以此为线,岭西是西戎地界,岭东为大苍境内。平宁大将军霍氏一族,就在此处镇守边界,繁衍生息,至今已有二百二十年。
岭东山下不过十里,是一片开阔平原,有一冰川自霍岭而下,横贯其中,如圣水天来,滋养当地百姓数千年,因此得名天水。霍氏一族,便住在天水城东依山一座府台之上,名唤平宁台。
若说这平宁大将军,原是苍三世祖之次子,天生一副神力。身高八尺,眉目肃杀,专好一个驰骋沙场,平叛镇乱。二十岁便封了平宁大将军,功高气盛,傲然于朝廷。后被三世祖封在霍岭,依令改姓霍。
这霍氏世代与西戎抗争,沙场上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和行军用兵的本事。自以忠勇刚正为家风,清正立身,颇见傲气。虽以西疆之土地贫瘠,人丁稀薄,仍稳镇霍岭二百余年,未叫蛮族入我大苍境内一步。
天水城与霍岭之间,这宽十里,绵长数千里的山路上,分散驻扎着霍氏心腹精兵虎军十万,以为守卫。
霍氏虎军乃当世最勇猛最精锐之部队,兵士彪悍,肃整有纪,威震天下。分金木水火土五军,各领兵士两万,各军再分东南西北四营,各领兵五千。其兵士均为各地兵营拣选出的精壮,晨起赤膊爬山,上午习武练剑,下午对战攻防,饭罢还要了解军令军规、西戎战法等,以为兼修。
这日下午,大将军霍山正在军中督练。只见这人身穿白色虎纹深衣,头戴白玉虎形冠,手不执剑,腕不束袖,抚着左手拇指上的虎形玉扳指,昂首阔步于军前,神情颇为狂傲。身后跟着两名小厮,一人捧剑,一人抱着一副白玉披挂。
督察至木军营前,见东营正请了一位法师,教授兵士运气强身。只听那法师讲道:“筋骨瑟缩不达,人常有之,因使调身、调息、调心三法,积精全神,强骨健筋……”
霍山不屑,嗤笑道:“弱不禁风,妄称强健,也配来我虎军教授!”
秦氏用法修心,门下弟子不论高矮老幼,无不是个清瘦身材。若论武力,确远不比虎军兵士强壮。
两小厮闻言忙道:“主子英明。主子向以威猛治军,偏这些个法师每月来此讲什么气啊神的。”
“可笑。”霍山傲然,道:“他日我为统帅,定将这练气一课剔除,再不许什么狗屁法师妖言惑众。”
“主子贵为长子,这统帅一职还不是迟早的?您瞧着不顺,现下便剔除了不就行了?没来的污着您的眼。”
霍山冷哼一声,道:“先祖定下的军规,我若贸然去改,父亲定然又是训斥,白叫霍宁那小子看笑话。”
一小厮献计:“主子,法师半月才来一回,您何不趁此机会,与他比试一番?这法师若输了,可不就证明练气无用吗?”
“是啊是啊。”另一人道:“到时候,任是什么军规条例,还不是主子动动手指头的事儿?”
“主子威猛无双,那法师必然不是对手!”
“正是正是!”
霍山被两个小厮一唱一和捧得天上高,傲然道:“不错,本将军今日便要叫他们心服口服!披挂!”
两位侍从急忙展了披挂,服侍穿戴。只见那披挂通体润玉,色如凝脂,经着日光反射,霎时间便是金光闪耀,玉泽生辉,当真要闪得人眼都花了。
原这披挂名叫金丝软玉甲,由数千片寸方大小的蓝田玉构成,金线织就,价值连城,单重便有整整三十斤。是霍山花费数万金,着各项工匠一千余人,费时三年方才完成。只因边境稳定,自完成之后一年有余,仍未真正用于战场,不知效用如何。
霍山每日督军,必得着人捧着金丝软玉甲跟随身后,一旦寻得舞枪弄棒之机,便穿戴炫耀一番。霍崇林多次责他虚荣奢侈,尽使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他心中不服,今日正好可以一试。
只见那霍山穿着金丝软玉甲,昂首阔步上了斗武台,对众军喊道:“上阵御敌,任何法术都不如盾、甲、剑、棍这四般根本。兵士,当以男儿之勇猛血气,日日精练步法、阵型、招式,及到得战场,擂鼓锤,号角响,一鼓作气冲杀而上,此方为必胜之法宝,也是我虎军名震天下之根本!往日我说这些,总有人心存不服,今日趁着秦氏法师在此,便请来与我比试一番高低!”说罢,拔了银鞘宝剑,对那法师道:“来!”
那法师却冷冷地,抱拳道:“霍大将军,秦氏家规,不得以法比武。”
霍山喝道:“本将军叫你比,你敢不比?”
秦氏不得涉政,单凭个法术捉鬼吃饭,任你是个什么皇帝王孙,也别想叫他屈膝违心。那法师接虎军活计日久,多少知道霍山性子,懒得与他计较,运起法杖便要飞走。
东营营长担心着法师走了,霍山盛怒之下,又要他与兵士遭罪,忙上前劝阻道:“大将军,法师,二位先别动气,都好商量。”
霍山怒道:“商量什么?本将军今日就要与他秦氏比个高低!”
“大将军,秦氏家规残酷,动辄断臂废法,比武之事,法师确难从命啊!”那营长心知霍山有意炫耀金丝软玉甲,便劝道:“行兵作战,有攻有防,大将军,既然攻击有违法师家规,何如比试防守?”
一小厮插嘴道:“怎么比?大将军有这金丝软玉甲,刀枪不入,法师若比试不过,死在当场怎么办?”
那法师与霍山同时冷笑。一个不屑,一个得意。
另一小厮接口道:“正是,要死人的,法师可敢比吗?”
东营营长苦笑:“这……”
霍山却鼻孔朝天,大手一挥,慷慨道:“罢了!不愿意就算了,本将军也不屑与怕死之人同台!”
“且请比试。”法师轻笑道:“愿闻规则。”
“简单!”霍山道:“各以三名兵士同时攻击,受伤便输,如何?”
法师应道:“好。”
东营营长深知霍山脾性,闻言忙插嘴道:“点到即止,点到即止!”
说罢,招手唤了三名兵士上台,先请法师防御。
只见那法师捻着避身诀,任凭三人戳刺劈砍半刻钟有余,毫发无伤。台下兵士渐有叫好,台上三人攻击了一回,也都停了下,等待指示。
霍山见着,从旁喝道:“继续!我不喊停就不许停!”
霍大将军发话,谁人敢不听从?三名兵士只得再行运剑去刺。但法师运法耗费元神,如何能抵得这长久攻击?那法师一不能躲避,而不能还手,只过了约莫一刻钟,便已大见勉强。
霍山却只要他出丑,哪里肯喊停?再十五六个回合后,法师法力衰竭,一个疏忽,被刺中右臂,当下见血。
“停!”霍山得意难掩:“一刻半钟,法师也不过如此吗。”
那法师怒哼一声,法杖横扫打倒三名兵士,拂袖而去。
霍山不以为意,对台下将士训道:“法力,总有耗竭之时,方才情状,便是最好的例子!而吾等血性男儿,每日操练招式,以锁甲之身招架,则永无枯竭之忧!”
两名小厮从旁鼓动,与一众兵士齐声呼喝:“大将军威武!大将军威武!”
霍山傲然大笑,拍了拍身上金丝软玉甲,对众人道:“上来三个人,来刺我!”
这话可是戳了众军哑穴,两小厮帮着喊了半晌,也不见一人敢上台来。
霍山以为众人畏惧自己勇猛,嗤笑道:“也罢,今日便叫你们开开眼,看看何为威猛!何为根本!”说罢,自捡了一支长枪,将其尾端抵在墙上,枪头抵在自己的金丝软玉甲上,发起狠劲,用力将那枪头压向腹部。
营长大惊,忙与两名小厮从旁劝阻:“大将军使不得!大将军!”
霍山急于表现,哪里管的了这许多?烦躁着一把推开三人,憋红了脸使劲往枪尾方向发力。
“咚”的一声闷响,枪尾着地,枪头则戳进玉片间隙,直直插入霍山腹中。霍山大叫一声,立时吃痛倒地。
一众兵士无有不惊,两小厮急喊军医,东营营长更是慌乱,当即着人去土军帐中请宁将军前来。
这宁将军,便是霍崇林嫡次子霍宁了。这霍宁与霍山一母所生,脾性却大为不同。此人沉稳内敛,刚正不阿,又且能兵善战,公正严明,军中拥护者众多,私下里都尊称他一声宁王。
这霍宁四岁便入军营,八岁上阵,十二带兵,英雄少年率着两万土军南征北战,四年不见败绩。众人都道个平宁大将军转世,百年难遇一奇才。
那霍宁师从着一位得道高人,苦练剑法十余载,又幸天资聪颖,十四岁便以剑法无双名震天下,得霍崇林托付霍氏传家之宝——神剑轮回。那轮回乃西域千年神物,身有缝隙,隐透蓝光,传闻有剑灵封印其中,可破仙法,能除妖魔。此剑为苍三世祖获后,又亲自赐予平宁大将军,以彰他战绩显赫,功高盖世。
不过,霍宁性格刚烈,宁折不弯,颇有些不为瓦全的傲气,向对霍崇林多有冲撞,见罪于前,因此一直不受重用。霍崇林虽命他辅佐霍山一同领兵,却因惧其得势,压了霍山风头,而将五军中最差的土军分他。只不料霍宁大才难掩,不过短短四年时间,便把个土军整肃为虎军最精锐之所在,叫人不得不服。
这日,那霍宁正在帐中读书,忽见其贴身小厮松华入帐报道:“主子,木军东营差人来报,大将军与人比枪不慎戳中腹部,伤势严重,要请您前去看看。”
“荒唐。”霍宁闻说,不觉起了身,皱眉道:“人呢?”
“东营报说,大将军已被抬去医帐,由军医诊治着。”松华回道:“东营差来的两个兵士就候在外头,等请回话。”
霍宁弃书佩剑,沉声道:“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