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去探望过白霜,白霜说,她在这边挺好的,不用担心。
白藏不知道白霜说的“挺好”包含了什么。白藏很少参与白霜的童年,其实,白藏并不了解白霜。
白藏在军营,在战场,都能冷静从容,驾轻就熟。
可是,面对自己的妹妹,白藏总是心余力拙。
白霜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是她能明白大哥对自己的担心,所以,她会变得话多起来。
白霜说,她喜欢初城的日出,尤其爱在天未亮时,去初城外的山上,等着黎明,破晓,然后,看那初晨的红日冉冉升起。
白霜说,初城外的那座山上的枫树林与九旻的枫叶极像,一样的红艳似火,一样的灿烂热烈。
以前,白霜很少出门,只是偶尔几次被白露带着溜上山,那儿种了很多很多的枫树。
白霜喜欢九旻,尤其喜欢九旻的秋天,在白霜看来,九旻的秋天是九旻最美的时候。
“大哥,一路顺风。”
白霜亲自把白藏送到城门口。
“姣姣,抱歉。”
白藏对得起他的姓,对得起白家长子的称呼。
可是,他对不起他的两个妹妹,他没有真正在乎过白露的感受,也没有真正参与过姣姣的成长,他是一个很失败的大哥。
“大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不需要向我道歉。”
白霜看着白藏,那双秋水明眸中带着赤子般的坦诚。
“若说对大哥的不满,那就是大哥过分优秀,让我很有压力。”
白霜的眼里带着笑意,开着俏皮的玩笑。
白藏应承了这个玩笑,他笑了笑,抬手摸了摸白霜的头。
“这几天叨扰了。”
白藏看向站在白霜身边的风流男子。
“大哥客气了,你来平城,姣姣很高兴。”
重九笑着回应。
“告辞。”
白藏没有再客套。
其实,白藏是不信任重九的,他知道这个人不是什么善良之辈,所以他有给姣姣几个侍卫。
但是出乎意料,重九对姣姣的好,让白藏都很不解。
他不管重九是什么心思,只要他待姣姣好就够了。
“大哥保重。”
白霜说完,白藏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那年中秋团圆,白藏见到了白露。他们兄妹能有机会坐下来单独聊聊。
他们能聊的话题其实越来越少了,但是他们都故意忽视了这一点,他们还是会装作轻松地玩笑。
白露问了爹爹娘亲的身体,也问了大哥大嫂的近况,最后还看着天上的月亮,想念着远方的姣姣。
白藏回答了,但是很多时候,他都是沉默的,他们之间,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的。
“大哥不用觉得愧疚······”
是白露打破了僵局。
或许连白藏自己都没有发现,白藏在看白露时,眼里藏着的愧疚没办法掩饰。
白露知道白藏在愧疚什么,但是她觉得大哥并没有做错什么,所以,没有必要对她愧疚。
“大哥,王上很好。”
白露与白藏是一个娘胎生出来的,她怎么会看不出她大哥的想法呢?
她的长安哥哥,真的很好,很优秀,是世间难得的优秀男子。
他真的很好,九旻能有这样的国君,是百姓之福,陛下他,很好。
白露说着,轻轻地笑起来,月还是那个月,人却不是曾经那个人了,现在的白露,少了几分童趣,多了几分醒悟。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白藏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告诉她,在月影下,她的笑容看着透明而苍白。
月色清冷寂寥,而月下的她,似是要与这无边月色融为一体,消散其间。
似乎一切都变了,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面目全非。
其实,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一次,白藏对月独饮,微醺。
肩上一重,有人给他搭上了一件披风。
“夫君现在无事,不如听妾身讲讲儿时的一件事儿。”
贤淑女子在白藏身边坐下。
“嗯。”
白藏应了一声。
“妾身在儿时有一个玩得很好的堂姐,那堂姐虽虚长臣妾十岁,却与妾身很要好”
“堂姐与邻家的小郎君一起长大,两家有意结亲,到了年纪后,也成了亲”
“小郎君待堂姐很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但是有一次,小郎君外出做生意时遇上了歹人,一连两三个月,家里人都找不到踪影。就在快要放弃时,那小郎君竟然自己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女子”
“原来,是那女子救下了失忆的小郎君,通过小郎君身上的玉佩才一点一点找到这儿”
“失忆的小郎君一点一点恢复记忆,他开始记起了身边的绝大多数人,但是,他没有记起堂姐,不,应该说,他把救下他的那女子当成了堂姐”
“小郎君待那女子很好,就像当初待堂姐那般好”
“小郎君有着曾经与堂姐一起长大的记忆,但是,小郎君记忆中的那个人从堂姐换成了那名女子”
“夫君觉得,堂姐会怎么做?”
“······堂姐应该会想方设法地让小郎君恢复完整的记忆?”
“当时,妾身也是这样想的,但实际上,堂姐与小郎君和离了”
“······”
杯中的酒让人微醺,使得一向得体的白大将军透出了一丝难见的迷茫。
“堂姐不是与那小郎君一同长大吗,她既然决定嫁给小郎君,想来是对小郎君有情的。她可以等,或者想办法让小郎君恢复记忆,为什么要选择和离?”
“是啊,堂姐与小郎君一起长大,但是,她嫁给小郎君却不一定是有情,也许是因为在当时,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最适合的选择”
“妾身曾经也不明白,于是跑去问堂姐,堂姐告诉妾身,她与小郎君结为夫妻是因为他们一起长大,是因为他们熟识,是因为相处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他们之间或许有喜欢,但也只是喜欢,或许有爱,但一定没有情,因为,他们看对方的眼神是平静的”
“若是别的男子陪着堂姐长大,或者别的女子陪着小郎君长大,那么,他们或许就会与别人结为夫妻了”
“他们对彼此来说都是特别的,但并不是唯一的”
“他们选择的,只是陪伴了他们这么长时间的人。至于那个人是谁,没有唯一性,谁都可以。”
“······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白藏看向对方,眼中微茫的醉意在他的理智面前显得可有可无。
他对外,总是很理智。
“夫君误会了,臣妾只是觉得,或许,爱与不爱并没有那么重要”
娴静女子轻轻地摇摇头。
“很多人,并不是因为爱才结为夫妻,大多数人,都是选择了一个当时合适的人。”
她看着白藏,她的眸中带着月光般的柔和,她的眸光,全部都给予了眼前的这个人。
“合适的人······”
白藏轻喃,他直觉,未尽的话,她不会继续说下去,他也不打算继续问。
她应当是想安慰他,只是他并未悟透她的真意,而他也没有闲心去参透这所谓的“合适的人”,姣姣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活过了二十岁,他们又开始抱有希望,可上天总是格外爱玩笑,在二十岁刚过,白霜的情况急转直下。
白藏又去了一趟平城,白霜更虚弱了,她被重九抱着,屋子里的药味很重,苦涩得发闷。
白霜还是清醒的,她问了爹爹娘亲的身体,也问了大哥大嫂的近况,还问了姐姐和姐夫。
白藏一一回答了。
真好,白霜笑着说。
然后,白霜看着白藏,她说,大哥以后不用再来看她了。
白藏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良久,他喉咙有些干涩,然后,他听到自己说,好。
白藏和白霜能聊的话题似乎很少虽然白霜在找话题。
白藏每一次都不会留太久,这一次也不例外,大老远赶来,白藏并没有逗留太长时间。
白霜没办法亲自去送白藏,她让重九去送人,重九答应了。
白霜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脑海中是一幕幕的怀疑,关于前世,关于今生,关于她的家人,关于他......
【在白家,白霜被保护的很好。他的家人们对待她,就像是对待一个瓷娃娃一样小心翼翼的呵护着。
上一世的白娇也是被这样对待的,她的父母对她也是呵护备至。
曾经,白姣透过医院的窗子,看到在草地上打滚,奔跑,尽情嬉闹的孩子时,她很羡慕,也会生出向往。
可她是懂事的孩子,她不想让家人为她忧心,所以她总是安安静静的,或站着,或坐着,或躺着。
那天,白姣站在床边,看了许久。
她的家人待她很好,只是,她很想试试,她决定等会儿一定要和妈妈讲。
那应当是她的第一次叛逆期,很短,在妈妈晚上给她送来鱼汤,将她吃剩下,没吃干净的鱼肉连带着鱼刺,鱼骨都放进嘴里,慢慢理干净,细细品味时,她的叛逆期结束了,她没有和妈妈讲。
可是在重九身边,白霜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可以去骑马,她可以去狩猎,她还可以去做许许多多看上去很危险,很消耗体力的事情,她可以大笑,大喊,大步大步地奔跑,她可以去做她想去做的任何事情。
他不会让她安静养身体,也不会阻止她冒险,只要她想,他就会陪。
她的家人很爱她,而她也很爱她的家人,所以,她选择好好养病,选择乖乖听话,选择不让他们担心。
那重九呢?
在他得身边,她病弱的身躯不再成为约束,她拥有着仿佛堕落般的自由。
她想,可能是因为,重九不是她的家人,她不爱重九吧。
白霜知道自己是个短命鬼。当初,她之所以答应嫁给重九,一方面是想为家族做点贡献,以补偿这么多年来对她金贵的供养。毕竟,她烧钱得很,嫁给重九,既能帮家里省钱,又能帮九旻得到暮月,挺好的。
而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不想死在她的家里,她没办法在死前面对她的家人。
所以,白霜想着,既然如此,不如来祸害重九,反正重九也不是什么好人。
而且,她可能不到二十岁就会狗带,就嫁给他三年而已,她不亏。
重九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一个很恶劣的人,他没有像他的父王那样将爱人藏起来,干干净净地供养着。
相反,他总是喜欢把一些阴暗的,卑劣的事情当做故事讲给白霜听,然后饶有趣味地观察她的反应。
白霜早就知道这个家伙鬼畜的性格了,所以每次听完他讲的那些真真假假,三观稀碎的,她并不有趣的故事后,她总会木着一双死鱼眼,和这个家伙大眼瞪小眼。
白霜觉得很无语,而重九却兴致勃勃。
不过,这家伙不正常的脑回路也有许多好处,白霜在他面前完全不用让自己做一个安安静静的懂事孩子,重九根本就不在意这些。
白霜说要出去玩,重九就带她出去,不管天上是晴还是雨,不管外面是刮风还是下雪,只要白霜说,他就会陪她去。
天气晴朗时,白霜喜欢躺在草地上晒太阳,随便的翻滚,总能让她不自觉地笑出声,当滚累了,躺在草地上时,他便能够感觉到尖尖嫩嫩的绿草戳着她的背,戳着她的小腿,戳着她的手臂,还戳着她的耳朵。
她不需要抬头,她仰面就能朝天,她很轻松地就能看到天上刺眼的太阳。
直视了一会儿那刺眼的白光后,她的眼睛开始冒金星,其实很不舒服,但是她喜欢这种感觉,很自由,无拘无束。
白霜迟到的叛逆期来得气势汹汹。
当周围只有她和重九两个人时,她可以不用顾忌形象,她可以汗流浃背,她可以弄脏自己的衣服。
与白霜的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重九的静,他总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他的话不多,她问他才答。
有时候,白霜会在草地上滚几圈后猛地扑向重九,或是扑进他的怀里,或是挂在他的背后。她把自己身上的草屑全部蹭到重九身上。
重九不会抱怨,他只会伸手抱住她,不会制止,不会劝停,不会生气。
有一次,白霜撒泼地玩儿,玩累了之后又扑进重九的怀里。她看着他干净的脸蛋,觉得少了点什么,伸手在地上蹭了蹭,然后把沾着土与屑的手掌拍在重九干净的脸上,还十分恶劣地,重重的揉搓他的脸。
看着毫无反抗的重九,白霜觉得他有点可爱,于是,双手捧起他的脸,“啵”的一声,亲在了他的唇瓣上,很响很响。
白霜亲了重九一口还不够,看着微愣的美男子,她压着人,将人扑到,恶意的,好奇地,轻轻地咬了一口他的喉结。
她感觉到了对方身体一瞬间的僵硬,感觉到了他喉头的滚动。
重九看着她,眼神有了变化,他仰颈,想要亲吻她。
白霜却一把推开了重九,一溜烟的跑开了。
这让重九愣在原地。
然后,躲到树后的白霜探出头,看着呆头呆脑的重九,笑得很大声,还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反应过来的重九眼神变得危险,他撑起身,站起来。
白霜意识到情况不妙,先跑为快!
然而,小弱鸡怎么快得过大魔王,这一次,换她被重九压在了身下。
相当识趣的白·小弱鸡·霜连忙道歉,换来的结果就是被重·大魔王·九压着来来回回地亲了大半天。
这一天下来,白霜玩得很累。但是这样的累,是快乐的,是只有和重九在一起才会有的快乐。
白霜后知后觉逐渐意识到,重九对她来说,应该是特殊的。
而这样的特殊,并不在白霜的规划之中。】
“重九,不准祸乱九旻。”
这是重九在送走白藏回到房间后,白霜对重九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白霜对重九说过很多次,在白霜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行了之后,她就经常提及。
“好啊,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重九走在床边,用锦衾裹住她,熟练地回复。
“......”
白霜没有接话,她是个短命鬼,不可能一直待在他身边。
以往,白霜与重九直接的对话到这里就会戛然而止。
但是这一次,白霜还是狠下了心。
“重九”
白霜挣开厚厚的被子,她跪在柔软的床榻上,抬手,捧住重九的脸,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
“和我一起死吧。”
上一世的白娇与许许多多的病人做朋友,生病了的孩子和健康的孩子是不一样的。
“重九,我们一起死吧”
这一世的白霜知道,重九病了,他是一个无药可医的病人。
“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了。”
白娇知道,病人都害怕孤独。
白霜知道,重九对她病态的依恋。
“永远,在一起······”
重九撞进了那双明净的眸子里,他跟着她喃喃了一句,这样的词汇让他有些着迷。
“嗯,永远在一起。”
病人与健康的人是不一样的,上一世的白娇见过很多很多病人,所以,这一世的白霜知道怎样与病人打交道。
重九其实对白霜挺好的,白霜也一度把重九当作互依存的病友。
重九只有白霜,但是白霜还有家人。对于白霜来说,家人,是她割舍不下的依恋。
白霜,恋家。
“我死后,你就来找我,我等你,等着和你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白霜其实是在哄骗重九,她知道重九的病态,也知道怎么利用这样的病态。
白霜最在意的人是她的家人,最在的地方是她的家。
其实,白霜是一个很自私又很卑鄙的人。
“好。”
重九笑了起来,那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带着温度,带着温柔。
他仰头,轻轻地咬了咬她的唇瓣,又眷恋地吻了吻。
重九的情绪总是隐藏得很深,那已经成了他的本能,可是,白霜总能轻易地打破了他的本能。
重九的愉悦很明显,这让白霜松了一口气,她知道,重九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是的,重九答应了白霜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白霜活过了她的二十岁,然后,她死在了她二十一岁那年的秋天。
白霜死后,重九打理好暮月,确保不会引起动乱后,他抱着白霜去了初城的那座山,那座白霜最喜欢的山。
那儿的枫叶林是白霜经常来的地方,她尤其喜欢在秋天来,在枫叶红得最艳的时候,夕阳红霞,秋景瑰艳,天空飞过两三行秋雁,这会儿的枫叶,像是偷喝了酒,透着醉人的红。
重九抱着没了生息的白霜,缓步走到悬崖边,下面,是一片云雾,山远,天高,烟云水汽凝成的寒冷,刺骨难耐。
鼻尖被冻得有些发热,空气带着凉意,与微暖的皮肤表面碰撞着,带来点点针刺的麻痹感。
“姣姣,等我。”
重九低头,温柔地吻了吻怀里抱着的人。
重九身体前倾,脚尖用力,跃起,接着,一阵失重,凉风在耳边呼啸,发丝与衣角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