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殿试从始到终共历两个时辰,问话的时间,殿外已飘起鹅毛大雪,倒是无风,殿内寂得宋云修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魏堇歆留了他,却不主动与他搭话,而是展开早就备好的铺金画卷,卷上金粉熠熠,一看便知造价不菲。
而魏堇歆则饱蘸一笔浓墨,悬腕作画,运笔行云流水,下笔酣畅淋漓。
只因隔着那道纱幔,宋云修看不清陛下在做什么,他独自站了一会儿,方鼓起莫大的勇气,朝清冷的地面上一跪,掷地有声道:“罪人自知触犯律法,但求陛下肯给罪人一个机会报效朝廷,今日之试罪人胸有成竹,必不会落榜。”
他说完又跪了一阵,却未闻得回音,只能从纱幔内浮动的人影判断出陛下的确是听到了他所说的话。
既然听到了,他便没有再说一次的道理,只静静跪在殿中,等待回音。
陛下既专程留了他来,必然不会置他不顾。
宋云修挺直身形,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约莫跪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听那边的声音道:“过来。”
宋云修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膝盖快步上前,止步于纱幔前未敢进去。
魏堇歆瞥了他一眼,继而道:“到朕身边来。”
宋云修动作毫不犹豫,心里却略有迟疑,虽然前世他也是被留在殿中,可是从始至终,他好像都没有近陛下的身,只是被留着问了几句话。
魏堇歆见他走近,不免又细细将他打量一番,多年不见,他出落得更为俊美出尘,眉目间俱有了少时不见的风情。
见他目不斜视,魏堇歆道:“这幅画,你若补得朕欢喜,朕就允了你的条件。”
说完,宋云修才敢往画卷上观去,画上是一男子,寸缕未着,神情明媚羞赧,双腿紧阖委屈,胸膛却是微微挺起,好似将自己献于何人。
再细看那男子面容五官,和宋云修竟有八分相似!
宋云修被惊得后退半步,不可置信地看向似笑非笑的魏堇歆。
魏堇歆万分满意于他惊愕慌张的反应,亲自将画笔塞入宋云修手中,道:“朕按照你小时候模样大致猜的,倒是不差多少。”
她说完这莫名其妙的一句便起身离开,留着宋云修一人挖空心思揣摩圣意。
画卷上的画已经尽数完成,不需要再添再补,那么陛下的意思,便是让他给这幅画填色了......
‘你若补得朕欢喜,朕就允了你。’
饶是重生一回,宋云修也是处子之身,他看着这副艳画面红耳赤、双颊滚烫,却还是不得不去用心揣摩,陛下会喜欢什么样的颜色......
何处该是薄粉含春,何处该是深红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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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寂寂,连宫人也少有,魏堇歆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突然觉得自己所得的那本奇书是何等至宝。
文莺跟随其后,觉出陛下脚步轻快,似是快意。
欺君之罪,加上结党营私,往大了说单拎出一条就足以招来杀身之祸,可陛下却不轻不重地写下那样的几条责罚,虽有一条是腰斩,但那纵然抽到也只是斩一人,说到底还是陛下留了情。
魏堇歆从朝露殿行至鸣鸾殿,命文莺将今日收的试卷呈上来过目,殿试人数并不多,统共十四人,均要由魏堇歆一一过目。
她特意将宋云修的试卷压在了最下面,等着朝露殿那边的事办完给她把那副画送过来,但是缺了宋云修的那份,这名次便排不得,魏堇歆批完那十三份便阖目闲等。
文莺见陛下的意思竟是真想收那宋家公子为士,不由道:“陛下为何想留宋公子在朝中呢?”
魏堇歆睁眼看着文莺。
倒也没有为什么,既然那本书上写着她允了,那便允了,她倒是想看看,宋云修一个男人想在她的朝堂之上掀起什么风浪来。
只这话却不好跟文莺细说,否则显得她好似十分随意。
她道:“宋家欠朕良多,她们既愿意补偿,朕岂有拦着的道理?”
文莺默然。
当年陛下还是七皇女时,父君被杀,骤然失势,是宋家突然退了与陛下的婚约,转与她人相约为姻亲。
定的还是与陛下水火不相容之人。
想了想,文莺道:“若是真封宋家公子为官,朝中声音恐良莠不齐,民间恐会有男子效仿此行。”
魏堇歆道:“不必挂心,朕已然为他安排了一个绝佳的身份,只等朝露殿那幅画送来了。”
闻言,文莺倒是来了兴趣,道:“还请陛下示意。”
魏堇歆勾唇,于纸上写下两个大字:太傅。
文莺眼前一亮,陛下今已成年,按制无需帝师了,可陛下既说她要,也无人会反对。
何况太傅一职,给得十分微妙,说好听了是天子帝师,可就陛下这个偏执强硬的性子,她不信陛下会听宋云修半个字,说白了,便是将宋云修架在一处,给了官职、领着俸禄,但又什么用都没有。
便算是天下男子想要效仿,再封他一个太傅又何尝不可?只要他教得起。
文莺面上带笑,道:“陛下英明。”
闲谈须臾,殿外有黄门回禀:“陛下,宋云修奉上一物。”
文莺接了声“进”,那黄门便弯身进来,双手将那铺金画卷奉上,文莺识趣推至一旁。
魏堇歆伸手接过,展卷一览,入眼尽是粉润尖尖、潮红多情,看得她凤颜大悦,语调悠长道:“便作一甲。”
一夕之间,礼部侍郎宋飞雪长子留任朝中一事,传遍朝野。
意料之中地,第二日的早朝上,魏堇歆面前的奏折比平日多了三倍不止,不用看也知道定与宋家脱不了干系。
魏堇歆一本未看,连着案上铺放的黄巾一卷,一起掀落下去,懒声道:“尔等要说什么闲话,不妨当着宋飞雪的面说,朕也好听个响。”
当殿言说,还是陛下亲自下的诏令,这些人再如何也不能去驳魏堇歆的意思,一时议论声少了一片,个个安静如鸡。
等了半晌,魏堇歆等得神情恹恹,正要宣布无事退朝,两人如同约好一般一齐上前,先是刑部孙月槐开口,说:“陛下!臣以为男子入仕,绝无先例,倘若传开,恐怕有损陛下威名。”
她说完,又有一人江倾海进言:“陛下!自古以来,男人就是要遵三从四德、读内训,吟花弄月、刺绣抚琴已是足够,怎配与我等翘楚女郎站在一处?”
她二人说完,魏堇歆却是笑意渐深,道:“这么说,你二人是执意要左右朕的决定了?”
孙月槐喉间一哽,一时无话,江倾海却不知情况,耿直道:“臣等也是为陛下江山社稷考量!若因一个男人扰乱朝政,岂非贻笑大方!”
待她说完,孙月槐已是汗如雨下,膝盖骨头里都发起软来。
魏堇歆满意地点点头,道:“尔等都听清楚江大人说的话了?”
其余人低声回:“臣等听清楚了。”
魏堇歆掠了眼江倾海仍作正义凛然的表情,道:“既然江大人觉得自己连一个男人都摆平不了,想来留在朝中也是无用,回家去罢。”
两句话便革了江倾海的职,江倾海愣住。
魏堇歆又将目光转向孙月槐,轻声道:“至于孙大人......”
不等魏堇歆说完,孙月槐扑通一声下跪,哭嚎道:“臣知罪!臣罪该万死!臣收回方才的胡言乱语!”
“你!”江倾海转身怒视向孙月槐,孙月槐汗如雨下。
魏堇歆又问:“可还有异议?”
这次朝臣们的声音比之前响亮不少,说的是:“臣等均无异议!”
“极好。”魏堇歆起身,利落退朝。
宋飞雪自朝露殿走出,呼出一口热气,忽然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清朗起来。
她家那小子说得竟半分不错,陛下果然允了此事。
圣旨传得也快,宋飞雪前脚进了家门,后脚传旨的文莺便来了。
宋长雪在内的一家四口都跪在前院等候接旨。
因是故人,文莺也不做那些客套虚礼,她一把扶起宋飞雪,又将圣旨交到宋云修手中,道:“恭喜宋公子,即日到任,任太傅一职。”
“太傅!?”宋飞雪大吃一惊,连忙去看宋云修的脸色,却见宋云修神色平平,点头致谢文莺道:“多谢文莺掌事。”
文莺轻笑:“今日之结果,太傅应不意外罢?”
她随口已换了称谓,宋云修垂目望着圣旨上的字迹,露出一点浅薄的笑容来。
文莺很快回宫复命,宋云修的两个妹妹都笑着迎上来,拉着他的袖子。
“太傅呢!算起来,哥哥岂不是要比陛下还大!”云寄笑眯眯的,她年纪小,只觉得做官越大越好,今后宋家势必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云棠相较于她便稳重不少,她清楚其中利害,只道:“哥,我还有三年才能入朝为官,左右有母亲在,你不必过于担心!”
“我不担心。”宋云修温温和和地应着,看向妹妹道,“云棠真想入朝为士吗?”
宋云棠自小跟着一位西北将领学了一身武艺和一肚子行军布阵的谋略,只是新帝登基,大多武将都是各王麾下的旧部,多被残杀。
武将被锐挫士气,一蹶不振,弃武从文实乃无奈之举。
宋云棠想了想,道:“若能如愿那是好事,能帮上哥哥,那也是如愿。”
宋云修看着妹妹星亮的眸子一时不语。
这次的殿试之事,是他一人负气,哪怕担上全家人的性命,也要坚持如此,是他的自私。
可家里人,却没有一个怪他的。
宋云修低声道:“云棠放心,此事我会倾力而为。”
宋云棠只当他是说太傅一职,笑着轻轻拍了下宋云修的小臂,抬眼笑音道:“哥,如玉哥哥来找你了!”
宋云修身形一动,才看见穿堂的廊门之下,相府小公子齐如玉身披火红狐裘,正笑着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