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秋粟城破!陛下、陛下他……”
锦娘“噗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凄美的面容在阳光下不甚清晰。李城挽微微歪着头,有些木然,亦或者说是心如死灰。
她环顾饰满珍玩珠翠的宫室,心间悲凉,不自觉笑了起来。林不寐已死,秦垣作茧自缚,自己被困在这巍巍皇城,皆是不得善终。
“娘娘?”锦娘不解的看着她,咬了咬嘴唇,忽地眼神微变,看着眼前回光返照一般的人儿,旋即释然。
李城挽一瘸一拐的走到屏风之后,一柄长剑摆在内室正中。玉手握住剑柄,难愈沉疴折磨得这位大研第一美人已然枯萎,但此刻她眼神灼灼,仿佛浴火重生的凤凰,用尽全力将长剑拔出。
凌然的剑身倒影着烛台上悦动的火光,像是雀跃的和老友打着招呼。李城挽提剑走出内室,厉声道:“传我命令,太子秦清眠监国,威武大将军、定远大将军、辅国公、兵部尚书即刻觐见,不得有误!”
“是!”
小黄门匆匆离去,李城挽拂开宫人搀扶的手,艰难的走出坤宁宫,朝着太和殿的方向而去。收到消息的谨妃母子匆匆赶来,见状皆是一惊,跪倒在李城挽面前。
“娘娘三思!”
“母后三思!”
李城挽见状气急,残腿揣在秦清眠肩上,踹得他一个趔趄翻倒在地,喝道:“你名承祁国公,不许做出这样畏缩的姿态来。本宫心意已决,你等不必再劝!”
“娘娘!妾身知您与祁国公有情,您复仇心切,可是陛下亲征都这般了,您去了又能有什么法子!”谨妃不管不顾的喊出这一句,在场的仆役皆是惊骇不已,吓得统统匍匐在地上。唯有谨妃迎着李城挽的视线艰难抬头,苦苦哀求“求娘娘三思!”
“有情?”李城挽挑眉,抬头看向这被红墙锁住的天空,像是在回答谨妃的请求,又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因果,“犯我大研者杀,欺我百姓者杀,乱我朝纲者杀。”
三只握在一起的手在记忆中浮现,少男少女的声音犹在耳畔。
她长剑直指西北:
“杀!”
“杀!”
李城挽猛然惊醒,遥远的喊杀声模糊在倾盆大雨和车轮的颠簸声中。
她环顾四周,心中发沉。自己这是被虏了?还是谨妃打晕了她把她带出来了?那亲征的事情怎么办?太子能守得住局面吗,威武大将军会如何应对战局?
剧烈的头痛让李城挽分辨不清现下的情形,她挣扎着起身,呼唤道:“云悦!有人吗?”
前方的帘子被拉开,锦娘惊喜的探头进来:“姑娘醒了?我这就给你端茶来。”
锦娘从座椅下的暗格中拿出茶具和温热的水壶,为李城挽倒了一杯,递过去:“姑娘快喝吧,医者说要多喝水。”
李城挽没有动,怔怔的看着面前的锦娘。十四五岁模样的小姑娘笑得烂漫,眼睛里是夜幕都无法遮掩的清澈。见李城挽看着自己,锦娘有些担忧的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小姐你怎么了?还有云悦是谁呀,小姐你怎么叫我别人的名字?”
李城挽一身冷汗,看着简陋的马车,喉咙发堵,说不出话来。她想起了什么,猛然探手摸向自己的左腿,修长、丰满、充满力量的一条腿就在那里,传递着自己因为过于用力而产生的痛感。
眼泪不自觉汹涌而下,锦娘不知所措的看着她,李城挽将小姑娘搂在怀里,安慰的话也不知道说给谁听:“没事了,都没事了。”
不知道什么缘故,她回到了从前。过往的种种都还没有发生,她和秦垣的纠葛,她断腿的疼痛,她被困在深宫之中的郁郁,都恍如一场噩梦。在这亦梦亦真之间,她只想珍惜现下难得的感受。
“锦娘,挽儿可是醒了?”浑厚的男声从马车外传来,李城挽听着久违又熟悉的声音,不可置信的看了眼锦娘,惊喜的探出窗外:“父亲!”
暴雨之中,李仁急急勒马,生怕冲撞到了女儿。身披蓑衣的高大身影就在眼前,李城挽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的父亲,她亡故多年的父亲,此刻正活生生的出现在她面前!
“挽儿快回去,别淋了雨又伤了风寒。”李仁不赞成的用马鞭敲了一下窗格示意她回去,李城挽艰难的点头,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坐回车内。她用力的掐了自己一把,再次掀开窗户往外看,生怕下一秒这些美好都会不复存在。
那些爱恨是那样的真切,那样的痛彻心扉,她不想、也不敢再去经历了。
李仁见女儿总看他,以为是小姑娘生病过后害怕,笑道:“挽儿别闹,好好休息。等明日进了黑水城,父亲带你看林氏堡垒。”
黑水城?李城挽浑身一震,放松下来的精神瞬间紧绷,多年前的记忆与此刻重叠。隐隐约约的喊杀声和父亲气定神闲的表现让她意识到,自己经历过的那些可能并不是一场梦,自己是真切的经历了一场时光回溯,回到了她十六岁时第一次去黑水城的时候。那一天,大家只认为这是一次寻常的粮草押运,遇到有人求助,父亲也只是让她的兄长带兵平事,并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就是在这一次,在看似平静和无关痛痒的盗贼骚扰下,隐藏了一个惊天杀局。
黑水城镇守林氏一族是皇后的母家,皇后嗣子,三皇子秦垣,自皇后崩逝后便被发配到黑水城。名为历练,实则将他禁绝于权力之外。
随着秦垣母亲在宫中日渐得宠,薛贵妃唯恐秦垣威胁到自己孩子的地位,便在黑水城设下一局。
这一局,不仅扳倒了秦垣的母亲杨贵嫔,让林氏和秦垣被推至风口浪尖,李城挽的长兄被牵连问斩,父亲李仁因渎职被罢官,在一年后的一个雨夜竟暴毙而亡。
她不能再让历史重演!
凭借着记忆,李城挽问向李仁:“父亲,那群流寇由何而来,您可知晓?”说完她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当皇后当惯了,对着父亲说话也没个分寸。
李仁答道:“大抵是山中蟊贼。”
“林氏治下,会有蟊贼?”李城挽不容置疑的态度让李仁觉得有些异样,他看着车窗,微微思索,不禁皱眉。联想到朝堂之上的的种种,他顿时明白了过来,迟疑中看向马车。
自己虽教过挽儿朝中之事,但是挽儿并不是心思深沉之人,自己也没说过林氏多少好话,怎么她会有这样的想法。
但李仁还是想听听李城挽怎么说,于是顺着她的话题说了下去:“挽儿是说,武定西归朝?”
“是。”李城挽有些惊讶,李仁早在她十七岁时暴毙,所以对于这个父亲的政治嗅觉了解的并不深。自己凭借着记忆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但仅凭自己的浅显引导,父亲就能意识到武定西的事,恐怕他也并不是省油的灯。
武定西是出使浮国的有功之臣,据说这次归京,不仅带回了前朝出走的几位大儒,还带回了可治薛贵妃头痛顽疾的医者。
“可……他归京阵仗不小,小小蟊贼怎会打他的主意?”李仁想说薛贵妃独揽大权,话到嘴边又觉得和小姑娘说这些不妥,于是拐了个弯去反驳,却见女儿已经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锦娘为其披上了蓑衣,黑暗中李城挽趔趄了一下,有些别扭的跨上了随行在马车旁乌骓,挂上佩剑,扬手一甩马鞭,凌然气势让李仁身下的战马仰头嘶鸣,后退以避其锋芒。
李城挽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大雨冲刷得她浑身湿透,衣服吸水之后黏在身上却不觉得重,只觉得有用不完得力气。
她看向李仁,黑暗之中努力端详着他的面容:“武定西当年高中探花,以姓名故被先皇指派出使多年,在苦寒之地风餐露宿,此时归京,有功有名却无实权给他,他岂能甘心?想要得权,岂能不想方设法送上一份投名状?”
李仁被吓了一跳,随即有些生气道:“挽儿慎言!”
这简直是指着薛贵妃的鼻子骂,指认贵妃和武定西内外勾结,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他们还能得了好?
李城挽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不容置疑道:“请父亲指一队人马给我,我会给父亲答案。”
李仁并没有接话,李城挽见状也不和他废话,马鞭重重落下,调转马头朝着喊杀声处冲去。
“挽儿!”李仁没想到女儿会做出这般举动,忙对身边的部曲道,“跟上挽儿,务必护她周全。”
乌骓飞驰在林间,李城挽听见身后的马蹄声,有些感慨,同时也有些焦急。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很多细节她已经记不太清。
只知道是医者被杀,薛贵妃借着这个由头发难。
她到底忽略了什么。李城挽深吸了一口气,剧烈的头痛让她有些恍惚,雨水打在身上,很冷,但足以让她清醒。
“三小姐。”部曲轻唤一声,他们已经很接近战场了,李城挽虽说自幼练武,但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再怎么也不能和身强力壮的贼人去硬碰硬。见李城挽不语,便伸手想去拉乌骓的缰绳。
李城挽拍开他的手,抬手示意队伍减速前进。昏暗的月色中,可以隐约看见倒影出的凛冽寒光。喊杀声渐歇,兵刃的碰撞声,锐器刺进身体之中的声音在雨中格外明显。
乌骓停下脚步,部曲以为李城挽被吓着了,和同伴示意,上前打算带李城挽回去。
还没等靠近,只听李城挽道:“李四,当时求助之人可有说自己是武定西麾下?”
李四一愣,仔细回忆道:“不曾,只说百姓遭难,请将军救命。”
李城挽终于明白了异样的所在,心中气闷,面色铁青,挥鞭朝着战场疾驰而去。
“大哥,要活口!”
尖锐的嗓音伴着刺耳的锐器划破皮肉的声音,鲜血在雨中混合出腥臭的气味,自刎的人缓缓倒下,露出身后有些茫然的李成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