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玦跪坐在地上,痴痴地看着捧在手心的粉白花瓣,轻轻地落下一吻。
别了,阿盐。孟若渔仰头接住一瓣散落的花瓣,轻轻地说着。你的执念已了,安心地走吧。
李玦揽起吴盐幻化的栀子花瓣,珍重地拢在怀中,一片一片葬在了那棵古树下。
掩埋上最后一抔黄土,他怔怔地守候了许久。
忽然,清冽的雨珠一颗一颗滴落在他的脸颊上,手指上,衣襟上;也滴落在这片两年未下过雨的焦土上。
宛如炼狱的沔东城内,久旱逢甘霖,爆发出欢呼又或者是低泣。
百姓们迎着淅淅沥沥的雨水,或是在街道上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或是拥住身边的亲人,喜极而泣;或是横躺在空地之上,任雨水淋透。两年的悲苦心酸、生离死别,都被这一场大雨冲刷殆尽。
清风带来粒粒种子,崭新的生命,将要破土,将要生发。
许多年以后,沔东境内流传着一个老少妇孺皆知的传说,不,也许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往事。
这里曾遭受过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旱,一个脸上点着如烈焰般明艳花纹的仙子从天而降,带来了大旱后的第一场大雨。大雨过后便消失不见,大概去往了天际。
但是,哪来的天神呢?不过是一群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却拼死不肯服输的凡人罢了。
孟若渔奔走在各色的人群中,想要找到被李玦一脚踹飞的狄尘。她沿着狄尘飞走的方向挨家挨户地看过去。
只见,一处坍圮的院墙下砸出了一个深坑,狄尘正大剌剌地躺在地下,伸出了一只手迎向天空落下的雨水,脸上还带着血迹。嘴角的笑意却格外灿烂,眉眼弯弯,含着张扬耀眼的光,直直望向笼罩着乌云的天空。任雨水打湿了他的脸颊,滴落在他眼角的泪痣上。
“你躺在这里做什么?”孟若渔停下脚步走上前,蹲在他身边,轻轻推了推他的身子。
“太累了,在此处歇息。”那声音显得云淡风轻。
“刚才你为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和李兄大打出手?”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孟渔还是问了出来。
“没什么,看他不顺眼很久了,几年前没能痛快打一架,现在刚好活动活动筋骨。”狄尘曲起一条腿,将手臂枕在脑后,漫不经心地说道。
眼前的少年明明深陷在泥污之中,却也甘之如饴,自得其乐,周身泛起带着暖意的光。恣意得像是淤泥之中冒出来的一棵绿油油的野草,在雨水的拍打下抖抖身子,继续兀自招摇。
孟若渔没有说话,而是俯下身子狠狠捏住了狄尘的脸颊,肆意地捏扁搓圆。
狄尘抬眸幽怨地看着带着柔柔笑意,手下却毫不留情的孟若渔。但他没有阻止,任眼前的少女胡作非为,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其实啊,孟若渔知道眼前的少年藏在心底,没有言说的小心思。
他想要还李玦一个清白,还吴盐一个清白,还山寨里诸位兄弟一个清白。他要让百姓看到谁是真正的英雄,要让真相大白于阳光之下。
他不要珠玉蒙尘,更不许忠肝赤胆湮没于流言蜚语。
哪怕,前提是他一人背下所有的骂名,他也欣然受之,不惧不悔。
“不信高怀与世殊,清游试问与谁俱。
相将静听潺湲水,洗涤尘襟肯自污。”
这便是狄尘——涤尽世间尘。
沔东之行终是迎来了尾声。不论怎样波折跌宕的故事总会迎来平凡、甚至于平庸的结局。
狄尘带着人手赴郡守府擒拿准备逃跑的郡守和各县的官员,却见郡守早已被人五花大绑地捆在府衙大门。为首的是沔东的郡丞刘仲侃,他带领着府内早已想要反抗的手下捉住了郡守,带到狄尘面前。
郡丞刘仲侃是个年轻有为的读书人,早已不堪郡守的昏庸暴政,此前一直在暗中与李玦互通消息,为他们提供了很多黑市粮草交易的时间地点。
几日之内,狄尘用雷霆般的手段将所有涉及其中的官员都绳之以法,给了沔东诸位父老一个交代。他又写了书信向甯都汇报沔东的情况,并举荐了刘仲侃担任沔东的新任郡守。另外,他还为李玦和魏勇征以及一众弟兄争得了名号封赏。
不过在郡中做这些事时,狄尘都戴了面具掩住面容。因为啊,那日在祭台之上和李玦打斗的男子早已在沔东成了百姓同仇敌忾的对象,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而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则为沔东父老带来了生的希望。百姓们继续在方土地上耕耘劳作,用尽全力迎接第二天总会如期而至的朝阳。
那场雨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孟渔和狄尘已经踏上了去往甯都的归途。
李玦一行人将狄尘和孟若渔送到了他们来时走过的山坡之上。
狄尘站在一群人面前不知在激动地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他笑起来拍了拍李玦的肩旁,便回身朝着孟渔跑过来了。
“走吧。”
“嗯。”
马车上,少年灿烂地笑着,又回头招了招手。孟渔也朝他们挥手作别。
车窗外的人影在不断变小、变小,直至彻底淹没在山脊之下。
“栀子花下朝复暮,
荒台寒烟,生死把情诉。
但使相思莫相负,
奈何桥头长久驻。”
**
孟若渔和狄尘一行人返回甯都,在王府歇下脚来。
不几日,圣上便传唤狄尘入宫受封赏。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孟若渔在沔东的所作所为不知为何传入了皇帝耳中。大抵就是在赈灾时,一女子力挽狂澜,制止了暴动,颇得百姓的赞誉。因此皇帝也命狄尘带着同行的女子入宫。
“此行我囫囵回来了,圣上大概是想要看看我怎么没死在沔东。”狄尘歪着头,撑起下巴坐在正厅内,平淡地说道。
“……”帝王家的叔侄关系着实匪夷所思,有悖常伦,孟若渔无言地咂了咂嘴。
“不过为什么连我也要牵扯进去……”孟若渔叫苦不迭。
狄尘却漫不经心地看过来,“没办法喽,若渔只得陪我走一趟了。”
“……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很开心。”看着不知是何居心的狄尘,孟若渔不仅暗自腹议。
“有若渔与我同行,我自是喜不自胜,荣幸之极。”狄尘撑着下巴倾身靠过来,咧嘴笑得明媚。
“哼……”,孟若渔冷哼一声。
帝王之命,不可违抗,她也只得乖乖点头答应。
这是孟若渔第二次入宫,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她不再伪装成小厮,而是以她真真正正的身份展露在众人面前。
周管家尽心尽力为即将入宫面圣的孟若渔置办了衣装。盛情难却,孟若渔几次推辞不掉,最后还是收下了。
不过当日,她还是只穿了自己日常那件红白相间的罗裙,轻点绛唇,素净又出尘,自成风韵。
来到门口,便看见等在一边的狄尘。
出乎意料的默契,两人都是最简单的装扮。
狄尘不似上一次那般庄重,还是那件日常深蓝色的衣衫,衣襟和袖口是干净的月白,左肩和衣摆绘着玄金云纹。墨发用水蓝色的发带高高束起,荡漾在脑后,脸颊旁是一束略显得俏皮的小辫。
两人不像是进宫领赏,倒像是去集市上闲逛。
不过,两人也都心知肚明,这绝不是什么简单的封赏。试探也有,审问也有。与其谄媚造作,不如坦然应之。
恢弘的大殿之上,高台之下,狄尘和孟若渔齐齐跪拜天彧的皇帝。
“尘儿,免礼。”皇帝浑厚的声音响起。
“这一次你做的很好,朕甚是欣慰。尘儿可想要什么封赏?”
狄尘俯身作揖,朗声说道,“臣有。”
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愣,为狄尘的狂妄怔愣。
皇帝的脸色也霎时间僵硬,不过转瞬又恢复了慈祥的面孔。
“说罢——”
“沔东境内,无一条江河流过,如遇干旱,求水甚难。”下一瞬,狄尘一撩衣摆,端正地跪在大殿之中,“臣斗胆为沔东求一条运河,即刻修葺。”
斗胆?孟若渔却没在狄尘那铿锵有力的言辞,端正有力的背脊之后看到一丝惶恐,只有他一贯的恣意桀骜。
皇帝没有立刻应声,只是沉默着望向高台之下的少年。神色晦暗不明,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
随后只听得一阵清朗笑声,“不错,不错,懂得为百姓着想,不愧为你父王教养的好儿郎。”这一声赞叹却好似咬牙切齿般挤出来。
其实,孟若渔直觉这话不像是什么真心的夸赞,只像是辛辣尖锐的讽刺。
但狄尘脸色未变半分,一派风轻云淡,坦然应下这夸奖,“不敢当,陛下谬赞。”
皇帝好像也被狄尘的坦荡噎了一下,转而看向孟若渔,“这便是此次与你同行的女子?”
“正是。”狄尘应道。
孟若渔欠身拜安,“臣女见过陛下。”
“尘儿,这女子是何身份啊?”
“我父王故交的义女,因故借住于王府,此次随臣共赴沔东。”狄尘解释道。
“唤何名?”皇帝看向孟若渔,询问道。
“臣女孟若渔。”
皇帝点了点头,“你们此行可是颇得民心呐,朕还从不知道尘儿有如此能耐?”
“臣不过是受陛下之命前去赈灾,百姓感念的是皇恩浩荡,陛下圣明。”狄尘适时的拍起了马屁,“臣所作实在微不足道,陛下才是百姓实实在在无尽崇敬之人。”
闻言,皇帝的脸色稍霁,似乎很是受用。一拂袖,高声笑着说道,“尘儿也辛苦了,你所求陛下会命人筹办。好了,退下吧,这几日好生歇息。”
“臣领命。”狄尘和孟若渔一同俯身拜别,退出了大殿。
无人之处,孟若渔才将将松了一口气,皇帝比想象中要好糊弄,让狄尘三言两语就说的心情转好。
“呵呵,”身边响起狄尘的轻笑声,“若渔好像很紧张?”
孟若渔面有些热,“不然,你刚才在殿前实在是任性妄为,问你要什么封赏你还真敢说!”
“陛下‘真心’犒劳我,我为何不能言说?”狄尘嘟了嘟嘴,装傻充愣,一脸的理所当然。
“……”深知狄尘的个性,孟若渔并不打算辩驳,适时闭了嘴。
“哎,你不出宫吗?这是要去哪?”孟若渔看着扬长而去的狄尘追上去。
“见凤羲阿姐。”狄尘转过身来,歪了歪头说道。
凤羲?那是天彧朝九公主的名讳。在一众公主里不甚显眼,没有倾国倾城的容颜,亦没有明动天下的才情,更重要的是母妃不过是小官家的女儿无甚背景。
没想到狄尘竟与凤羲公主亲情甚笃。
“若渔要一同前去吗?”狄尘站在几步之遥外,迎风显露出笑靥,“凤羲阿姐做的糕点格外好吃,惹人垂涎,若渔也一同去尝尝吧。”
那是少年直接而真挚的邀请,似乎,狄尘在允许孟若渔缓缓靠近他了。
孟若渔点了点头,带着她自己也未察觉的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