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孟若渔终于赶到甯都城门。
这段路途真可谓“行路难”,又是迷路又是遇到野鬼,几经波折。这些年从未出过远门,孟若渔如今才意识到自己的路痴潜质。不仅如此,一路上还碰到四五个小鬼儿,所幸这些年练就一身武艺,那些小鬼被她理料一顿,一溜烟逃跑了。
眼看已近亥时,夜色渐深,需要找个地方落脚。孟若渔在城中寻得一家客栈,安顿下来。
放置好行李,孟若渔走下二楼,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打算去客栈外寻些宵夜来充饥。刚走到一处巷口,一道黑影倏忽从眼前闪过。虽然没来得及看清来者何人,但她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是鬼!
孟若渔当即警觉起来,夜晚出来游荡的野鬼多半是为了出来觅食,恐有人命丧于鬼手,她伏低身子倚着墙壁悄无声息地追随上去。那鬼像是在寻找美味的宵夜一般,漫无目的地在昏暗的街道里游荡着,在一间间店铺门前飘过,嗅上一嗅。不过,看来没有合它胃口的活人。
正当孟若渔如此想着,那鬼忽然身子一扭曲,变成了一细条,贴着灯光照不到的地面,窜进了一间酒馆里。
孟若渔也跟着进了这间热闹非凡、摩肩接踵的酒馆。只见那恶鬼如同长蛇一般爬行,钻进了一间客房的门缝里,不见踪迹。
孟若渔暗道不好,如夜行的猫一般,几步轻巧地跨到雅间门前,探出头想要从门缝里察看屋内的情况。
她全神贯注地贴在门上,屋内传来了木凳移动的摩擦声,接着脚步声离门口越来越进。孟若渔只担心着屋内的人是否还全乎,有没有被鬼吃干抹净,全然没注意到靠近的人影。
随后,“吱呀——”一声,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她顿时浑身没了支撑点,猝不及防地向着前面扑去。面前人丝毫要接住她的意思都没有,任凭她脸朝下拱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
“哎呦——”孟若渔毫无防备吃了一嘴的泥灰,趴在地上。
随即,听到头顶传来一阵讥诮的哂笑声,“不知姑娘深夜乔装打扮,于在下房前窥探……意欲何为呐?”尾音绕梁,转了几转,暧昧不明。
孟若渔听得气不打一处来,揉了揉痛处,起身。
但还来不及反应,一只有力修长的手就抵在了她的脖颈,将她死死压在门边的墙壁上。
“姑娘这般行径着实令人在意,”那人身上带着浓郁的酒气,语气柔和婉转,带着微扬的尾音,手下的力气却极为狠厉,“……还是说姑娘有意于在下,思我心切,才这般唐突,嗯?”
有意于你?大哥,你喝醉了吧。我只是想要从恶鬼口中救下你,现在竟要被你如此对待。
孟若渔当即也来了脾气,不甘示弱地一把抓住男子的手腕,反手揍了回去。
男子似乎没料到眼前的人竟有如此武艺,挨了一计重拳,愣了一瞬。
孟若渔趁其不备,打落他的手,抽身而出,一个转身闪到男子的身后。
这一转身,孟若渔恰好与那恶鬼来了个面面相觑,一人一鬼皆是被骇了一跳。孟若渔连忙低头掩目,不与那恶鬼对视。
却不料,那男子却被这恶鬼蛊惑操纵,一步一步向着雅间深处的阴影里走去。孟若渔将手指打开一条小缝,窥看一番,暗道不妙。
一步之遥,男子就要命丧于鬼爪之下。
孟若渔当即旋身,衣袂翩然,箭步上前,拦在男子和恶鬼之间,她甚至能感觉到背后森森的鬼气和带着血腥的吐息。
她抬头看向眼前人,男子高出她许多,身材颀长挺拔,拦住了背后摇曳的烛光,周身镀上一汪潋滟的金色。
男子穿着一袭蓝白相间的立领襦衫,腰间掐着黑色束腰,衬得男子肩宽腰窄、身长玉立。墨发随意地在脑后高高束起马尾,额前的碎发散漫,水蓝色的发带和青丝纠缠在一起,微微荡漾着。面如刀削斧凿般清秀俊朗,独具英气。黛眉星目,澄澈干净,眼角处画龙点睛般缀着一颗朱砂小痣,透着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青涩与阳光。
唯一不和谐的,是脸上那泛红肿起拳头印。孟若渔当即有些心虚,但转念想想又理直气壮起来。
孟若渔踮起脚尖,抬手覆在男子映着鬼火的眼眸上,男子的眼睫轻轻颤动着,触在她的手心,一下一下扫过。
“不要看。”孟若渔抬头轻轻告诉男子,“不要去,留在这里。”吐息吹动了男子的鬓发。
鬼魂在光下虚弱无力,较之普通人类还要弱一些,但是能够以双眼蛊惑人心。唯有在黑暗处他们才能行动自如。
孟若渔和男子都在烛光下,恶鬼不敢轻举妄动,一双鬼目死死盯着坏他好事的孟若渔。
孟若渔悄悄将袖剑滑落到手心,刹那间转身,闪电般朝着恶鬼的心口掷出利剑。
一线银光直劈而去,只听得房内响起一声哀嚎,恶鬼蜷缩起来,伤处并没有血流出,只是冒着森森的黑气。
随后,那鬼一个旋身,化作黑雾逃跑了。
彻底脱离险境,孟若渔才松懈下来,深深喘息一口。只觉手掌下的眼睛眨了眨,孟若渔连忙放下手臂,看向男子。
那双混沌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焕发出神采来。
“唔……”男子发出一丝声响。
看男子恢复了正常,孟若渔当即后退一步,戒备起来,“说好了,我可不是在偷窥你,更不是有意于公子。我是为了救……”
孟若渔住了口,没接着说下去,不禁苦闷起来。算了,即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她可以看见鬼,更不会信她前一刻还从恶鬼那里救出了男子的性命。
男子有些怔愣地站在原地,回味着方才怪异不明的感觉。
“在下告辞。”孟若渔说完就立马飞也似的一溜烟跑出了房间,不想再与男子纠缠。
刚出了门,肚子就咕咕叫唤起来,孟若渔不禁一边感叹自己倒霉,一边去找这会儿还没有关门的食铺。
孟若渔走后,雅间里安静下来。
男子的狭眉微微蹙起,手轻抚在脸颊上的伤处,目不转睛地看着鬼魂消失的角落,若有所思。
许久,他忽然朝着房外那渐渐走进的脚步声喊了一句,“晏清,去盯着刚才那女子。”
门外的那唤作晏清的小厮正端着菜碟,不明所以地站在半敞着的门口。
刚才看到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从少爷房间走出来不免有些好奇惊讶,这会少爷竟要自己去跟踪人家一个姑娘家,下巴险些惊掉。
少爷这莫不是、不是……
“少爷,你莫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吧?可跟踪人家总归是不好的。”
晏清没等到少爷的回应,只被那猛然关上的木门扇出房间,碰了一鼻子灰。只得不大情愿地蹲人家姑娘的墙角。
“少爷,那姑娘在街边吃了一只烧鸡,两碗米饭,一碟瘦肉粥。”
男子眼角跳了跳,轻轻揉揉额角。
“少爷少爷,那姑娘吃完就回了对面的客栈,随后上床歇息了。这样可不太好,对身体不好。”晏清顿了顿接着说,“少爷,你若是看上人家了,以后可要多管管。”
男子朝晏清掷出一只靴子,随后砰得将房门关上,深深的吐息一口,不知是感慨女子的能吃,还是为自家小厮的“尽职尽责”叹息。
“少爷少爷,那女子起床了!”日上三竿,女子终于起来准备动身赶路了。
“她可有什么异常?去往何处了?”
“去,去……”晏清结巴起来,“那姑娘向小二打听了咱们王府该怎么去,这会已经动身离开了!”
男子当即怔愣了一瞬,随后立刻起身,“走,回王府。”
晌午的烈日当头,两人紧随着少女的脚步离开了客栈。
其实孟若渔动身之前是打听清楚了路线的,奈何她还是迷了路。在都城里徘徊转悠了整整一个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才终于找到了王府的大门。
朱木牌匾上写着遒劲的四个大字:“正雍王府”,两只守门的貔貅张牙舞爪地立在朱门外,屋檐的雕梁绘着祥云异兽,雍容华贵。虽是气派的王府门庭,却没有守卫的小厮,朱门紧闭着。
孟若渔又看了一眼牌匾,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忐忑地走上前去,叩响了门扉。
“吱呀——”一声,门里探出了一个脑袋,是个眉清目秀、瘦削纤细的少年。
“啊,你可来了。”说着,竟然十分熟稔地请孟若渔进门去。
但孟若渔敢保证,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到面前的少年。
“你怎么才到?我和少爷都已经等了许久了。”少年走在前面给孟若渔带路,嘴上不停念叨着。“对了,我叫晏清。”
“呃……我迷路了,”孟若渔一头雾水,迟疑地缓缓开口,“在下孟、孟若渔。”
说着两人来到了正厅,一眼看去,宽敞空阔的正厅里有三个人。
一人端坐在大厅的正席,虽已不惑之年,但也不显老态,矜贵沉稳,气宇轩昂。坐在偌大的正厅里肃穆庄严,看来就是这王府的主人了——正雍王。
他旁边站着一个年龄稍大,鬓发已经花白的男子,端端正正,正温润慈祥地看着迎面走来地孟若渔,微微颔首示意。应该是王府的管家。
孟若渔接着又看向大厅的左边,下一瞬目瞪口呆。
是昨夜与自己打斗的男子?!
他是何人?在王府干嘛?
孟若渔不禁心中打鼓,在心里一遍遍祈求着男子只是顺便来王府做客。接着,面向众人时,脸上挂起僵硬的笑容来。
“晚辈拜见王爷。”孟若渔双手作揖,恭敬地鞠躬。
“无妨无妨,不要拘谨。”王爷连忙摆手,招呼晏清扶起孟若渔。“我已收到闫先生的书信。闫先生于我王府有恩,如今先生将你托付给我们,我们定是要管到底的。”
“快来坐下歇息吧,我们王府没那么多规矩。”王爷浑厚的声音响起。“晏清,快去给客人看茶。”
孟若渔乖乖地坐在王爷的右边,如此恰好和男子来了个对望。对方正嘴角微勾,十分玩味地打量着她,她不禁一记眼刀飞了过去。
“不过,先生提到你是她的义女……”王爷迟疑地开口。
孟若渔连忙反应过来自己还是男子打扮,解释道,“回王爷,晚辈正是女子,这身装扮赶路方便一些。”
“那倒是,”王爷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你叫甚名字,芳龄几何?”
“晚辈孟若渔,今年十七。”
王爷爽朗地笑起来,“本王育有一子,与你年龄相仿,今年十八。”王爷对着左边的男子招呼道,“阿尘,快来和小渔打个招呼。说来,你也算半个兄长。”
话音未落,孟若渔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笑容僵在脸上,嘴角抽搐了几下。
那男子却似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本正经地俯身作揖,“若渔妹妹,在下狄尘,今后请多指教。”
“哈哈,”孟若渔干笑了两声,也连忙回礼道,“见过尘哥哥。”孟若渔皮笑肉不笑,死死盯着狄尘,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
真是冤家路窄,命运弄人。
王爷又拉着孟若渔寒暄了一刻钟,问起闫先生的状况和孟若渔的经历来,还说起了他与闫先生的相识。
似乎是狄尘年幼时跑出城玩耍,失足落入水中,身边无别人。万分紧急时,恰巧是闫先生出手将其救下。
孟若渔没想过闫先生竟还有这样的经历,但闫先生那样神通广大的人做什么都不足为怪。
狄尘只起初和孟若渔打了个招呼便悄悄溜走了,一直到吃晚饭都不见踪影。
吃罢晚饭,管家给孟若渔安排好房间,嘱托了几句便离开。
孟若渔一人留在房间,惬意地放松下来。庆幸着王府很是和睦,王爷并不似自己想象的那样高高在上,反倒像是邻家大叔一般平易近人。周管家也和蔼可亲,晏清倒是个活泼有趣的小鬼头。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碰到了狄尘,还得叫一声兄长。
孟若渔无奈地叹了口气,往后一倒砸在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