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叩门的声响,是来送饭的侍女。
孟若渔起身,打开门,示意侍女小声些。摆好了餐盘,侍女便退下了。
榻上的人许是听到了响动,悠悠转醒,缓缓坐起身来。看见守在他身边的孟若渔,有些迟疑地开口,“若渔。”
孟若渔起身招呼道,“饿了吧,府里的侍女送来了晚饭,快些吃吧。”
看着满桌的饭菜,狄尘没有拿筷子,面色有些凝重,“外面的百姓吃不上饭,这郡守府倒是顿顿大鱼大肉,颇为隆重。”
孟若渔也没了胃口,询问道,“现在沔东情况如何?”
“我算过了,仅靠我们带来的粮食,远远不够让沔东的四万百姓吃饱饭。”狄尘沉声说道,“必须找到之前甯都送来的赈灾粮,方有一线生机。”
“该如何去找呢?说起来上次咱们被山匪劫持,还来了第二拨人,不知他们是何方势力?从这里入手能否找到些头绪?”
“我已经在上次被劫的地方检查过了,留下来的人没有一个活口,手脚也很干净,应该是专门训练的死士,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狄尘手里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摇了摇头。
“之前在山匪的寨子里,他们说是地方官员贪污了粮草,不知是真是假?”害怕隔墙有耳,孟若渔刻意压低了声音。
“真假一探便知。”漆黑的夜色仿佛融进狄尘的眼眸,藏着深沉的阴翳,“这几日,我会再潜入一次山寨,看看他们那里是否藏了粮草。另外,再于这郡守府里找上一找,便知道答案了。”
“我能做些什么?”孟若渔严肃地望着狄尘。
“孟若渔好好养伤就行……”狄尘原本还想说“剩下的交给我”,但看着孟若渔不容拒绝的倔强神色将那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经过山寨里的一遭,他已深知眼前的姑娘到底是怎样刚烈的性子。“……那孟若渔便代我去街上发放赈灾粮吧。我们手上的粮食只能让沔东的百姓吃上七天的饱饭,这之前必须了结一切,找到之前派来的粮草。”
“好,交给我。”
翌日,天还未亮,东边尚压着朦胧夜色,孟若渔便带着装了热粥的马车在沔东郡内各处设了施粥的摊铺。所有的地方都安顿好,开始有百姓走上前领粥时,已经快到晌午了。
孟若渔巡视完各处,确保秩序,便回到了城中最大的一个施粥点帮忙。
一时间,很多百姓涌来,他们大多饥肠辘辘,骨瘦如柴,双目深深凹陷,泛着幽然的绿光。看着能救命的热粥,开始不顾一切地争抢起来,场面顷刻间十分混乱,宛如一群恶鬼在扑食。
郡守府派来的护卫当即便要使用暴力来镇压,举着护盾和剑戟阻拦失控的百姓。
眼见一个瘦弱的老人在众人的推搡下一头扑向横在面前的长剑,下一瞬便要血溅当场。孟若渔猛然跃起,闪身上前,稳稳扶住即将摔倒的老人。
她转身面向所有的护卫,嗓音嘹亮,朗声命令道,“众人听令,收回武器,勿要伤到百姓半分!”
被她救下的老人泪眼婆娑,连连道谢,“谢谢大人,谢谢大人……”颤抖的双手牢牢攥紧孟若渔的手。孟若渔将老人扶到一旁,又命人给老人端来一碗热粥。
她登上车辙,立于暴乱的百姓之间,孟若渔穿着一袭红白相间的罗裙,明媚又灿烂,握住车子上猎猎翻飞的红色旌旗,高高立于千人之上。
瞬息之间,一大片黑云压城铺天盖地而来,遮住了晌午的艳阳,阴影直直笼罩在在少女单薄的肩膀上,沔东的一方天地都湮没在灰暗中。她好似以一人之力扛起所有的阴霾,明明弱小,却又好像伟岸到只能让人抬头仰望。
接着,如有万钧力量的言语回荡在沔东城中。
“沔东的四万乡亲,对不住,我们来晚了!”孟若渔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笼罩着死气的村镇里众人的死态,心中涌起悲怆。
她站在高台之上,深深低下身子朝众生作揖而拜。“我不敢说自己能对沔东所有的百姓在这段时间受的苦难感同身受,只是从今时今日起,只要我们的性命犹在,便不会让沔东再有一人挨饿而死。有我们的一口饭吃,便有沔东百姓的一口饭!”
“诸位乡亲,请你们信我一次。莫要争抢,已经有太多人死于饥荒,不能再有人葬身于暴乱之中了!拜托了,诸位!不能再有人死了,沔东不能再有人死了!”
正是因为从小就能看见亡灵孤魂,孟若渔一直比寻常人更懂得生命的可贵。死,只意味着一缕孤魂,徘徊于虚妄,不记前尘,不见来世。
她在沔东见过了太多的亡魂,多到宛如自己正置身于黄泉地狱,她不想再眼睁睁地看着鲜活的生命在她面前消散,化作孤魂野鬼。
不知是满腔的激动亦或是悲怆,她的话语有些隐隐的颤抖。
霎时间,原本暴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直直望向高台上握着红色旌旗的娇小女子,沉默了。
起初,乌泱泱的人群中传出三两阵低微的哭泣声,接着,许多百姓都哽咽了,有男子,也有妇孺;有耄耋老者,也有襁褓中的婴孩。
是啊,太久了,在至暗的深渊沉寂了太久了。尽管发出求救,尽管歇斯底里,却无人理会他们。这是第一声划破了阴霾的拯救之音,他们喜极而泣。
忽然,沉沉压在沔东穹顶之上的黑云散去了,第一束光穿透云层落在这片土地,落在孟若渔周身。接着,天渐渐亮起来。
“大人,我们信你!”人群里爆发出第一声有力的呼喊。接着,千万人应和,那呐喊声振聋发聩,回荡在天际。
施粥的队伍渐渐有序起来,百姓们自觉化成了一条条整齐的队伍。青年人为老弱妇孺让开了路。饥饿、**没有泯灭众人的善良和良性,这是一方生着傲骨的土地,那风骨“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让人敬畏。
站在粥铺前看着一个个干瘦到凹陷却焕发着神采的面孔,孟若渔无端地感动,无端地赞叹。
正在忙碌着为百姓分发热粥,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孟若渔面前,她仰头看向来人,背着耀眼的阳光有些看不真切。只见男子一袭藏青色的劲装,高大挺拔,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气质,戴着盖住半张脸的玄铁面具,薄唇微抿着,直直看向她。
“公子是来取粥吗?”孟若渔迟疑地问道。
那男子没有言语,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了,隐没在人潮之中,不见踪迹。
孟若渔望着那个背影,许久愣在原处。
忽然,一声怯生生的询问打断了她的思绪,“大人……我们听、听说甯都之前派来的粮草都被山上的那群山贼所劫,是、是这样吗?”灾民里的一个百姓站在粥铺前小声地询问。
“山贼?”孟若渔不禁疑惑,反问道。
“是啊,之前甯都送了过几次赈灾的粮草,奈何都不翼而飞。郡守大人也花了重金在城中悬赏,还发了一个男子的通缉令,扬言要找出偷粮草的盗匪,给百姓一个交代。”
孟若渔听闻这个说话,暗自在心中思度。盗匪吗?山贼说粮草是被官员私吞,这些官员又说粮草是被山贼所偷。不知这其间,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此事,钦差大人自会查清楚,大家稍安勿躁。”
“是,多谢大人。”那人慌忙拜别,端着手里的热粥,弓着脊背走远了。
接下来的几日,狄尘也未闲着。
他先是在郡守府邸翻了个遍,却也没找到能私藏粮草的地方,只好作罢。随后将目标转向了那群山匪的老窝。
他只身一人来到那群山匪的寨子前,悄无声息地潜入后山,劈晕了一个巡山的土匪,扒了那人的衣裳,乔装打扮了一番,顺利地混入了寨子里。
躲避开众人,他将寨子里里外外摸了个遍,走到一处窄巷的尽头,发现那里似乎有一处不起眼的暗阁,不同寻常。
狄尘敛了脚步声,神不知鬼不觉地探上前去。
却见那窗纸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来,一胖一瘦。狄尘覆在门上凝神听着里面人的言语。
“李大哥,这次朝廷又派来了钦差,似乎与之前的却有不同。他们将带来的粮草分给了沔东的乡亲。”是那日劫持了他们的土匪头子的声音,雄浑粗犷很好分辨。
“今日我在街上见到了施粥的那位姑娘。”听到这个声音,狄尘猛然间僵住了,久远的记忆忽然向他袭来。
只是这一愣神的瞬间,屋内的人似有所觉,“谁?出来!”
屋内的两人齐齐跑出暗阁,狄尘却没打算躲避,定定站在原地,望向破门而出的两人。
“是你!”
“狄兄——”
看见门外的狄尘,两人皆是惊讶地呼喊出声。
狄尘面色却平静得多,他看着那土匪头子身边的男子,抱拳作揖,缓缓说道,“李兄,别来无恙。”
那李兄,名叫李煜岁,是几年前狄尘偷偷跑去参军,在战场上结交的战友。两人本是相看两相厌,但这其中的厌恶大多来自于两人性情的相似,一样的不服输,一样的天不怕地不怕。那厌恶的背后却又是伯牙与子期之类的惺惺相惜。
不过,两人唯一的大不同即是,狄尘的聒噪活跃和李煜岁的沉默寡言。
李煜岁面色惊讶,将狄尘请进了屋子,“狄兄为何在此?”
狄尘瞅了瞅李煜岁身后一脸恨意和杀气的土匪头子,伸手指了指自己,“李兄有所不知,我就是那朝廷派来的钦差。”
说完,狄尘嗤笑了一声,“不过没想到竟能在此处遇见李兄。半年前我们自边塞归来,我没能参加庆功宴,却也听说李兄功名利禄全都没要,只求了一匹千里马便消声匿迹。”
“我还以为,自此再也见不到李兄了呢。那样倒是少了人和我拌嘴,很是无趣。”狄尘说着有些惋惜地挑了挑眉。
“说说吧,李兄为何在此处,还做了土匪头子的大哥?”狄尘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十分懒散地撑住下巴,抬起眼皮看向李煜岁。
李煜岁垂眸,看着膝上的衣摆,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我回来本是为了见一个人,然而沔东却出乎意料地变了一片人间炼狱,如今落草为寇实属无奈。沔东境内从郡守到各县的县令,官官相护,贪污百姓救命的粮草,让那么多百姓白白饿死。我们这寨子里大多是当地的青年志士,不愿再受压迫,意图反抗,想从郡守手中抢到那些被他们克扣的粮草,来接济沔东百姓。奈何抢来的粮草并不多,救不了多少人。”
“我在郡守府邸翻了遍,没有发现什么粮草。”狄尘思索了一下,“难道在别的地方?”
“正是,粮草没有藏在郡守府,那郡守心思深沉,不会这般引火烧身。他与奸商勾结,那些粮草都在城中各处的暗仓里,用于在黑市上买卖。寻常人家只能用平时十几倍的价格去买些粮草来救命。”李煜岁的声音低沉,透露着悲愤。
“李兄说,你曾在黑市上劫下过一些粮草,那你能否寻到藏粮食的暗仓?”狄尘的手指轻轻叩在桌面,发出嘟嘟的声响。
李煜岁摇了摇头,“我尝试去找过,奈何他们行踪实在隐蔽。我能抢到的只是他们用于交易的粮食。几次下来,反而暴露了行踪,被郡守府以偷盗粮草的名义通缉了。”
“既如此,不知李兄是否愿意和我联手,剿灭了这罔顾人命的贪官污吏和奸佞黑商?”狄尘轻狂地扬起嘴角,向李煜岁伸出一只手,笑意盈盈,桀骜又狂妄。
李煜岁看向他,虽已时隔数月,但似乎又回到了两少年并肩驰骋沙场、所向披靡的恣意时光。他看向狄尘,紧紧握住那只伸向他的手,眼里闪着灼灼的光辉,“一言为定!”
“今日已经晚了,我先告辞。明日再来山寨一聚,详议后事。”狄尘一掀衣摆起身,作揖拜别。
“好。”
狄尘已经打开了屋子的门,忽而又转过身,偏着头轻笑,侧颜上唇角微扬。“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狄尘看着那个土匪头子。
明明是云淡风轻的笑意,那被问到的男子却好像被锦里藏着的冷刃狠狠刺中,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我叫魏勇征。”
“在下记住了。”下一瞬,狄尘便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你和狄兄之间发生了何事?”李煜岁似乎察觉出来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询问道。
发生了什么吗?魏勇征回想起了那个被自己刺中的侍卫浑身浴血的模样,一时噤声。
许久之后,魏勇征将深深领会到,狄小世子是条恶犬,惹不得,他在意的人更是碰不得。否则,注定要倒大霉,还要千百倍地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