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如同一记当头大棒,楚明修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紧接着周遭的声音开始消失,只剩耳中的血流声。他迟缓地转过头看向姜启,几乎连自己不可置信的发问都听不清了:
“小启……?你在说什么……?”
那个人没有回答他。他的眼上还蒙着红缎,因而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轻轻摇了摇头,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然后撞在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的百里瑕身上,立刻如惊弓之鸟般浑身一震。
“别用那个称号叫你?如晦,你何时变成敢做不敢当的人了?”百里瑕攀上他的肩,阻止他继续后退,嘴角勾着愉悦的弧度,说出的话语仿佛一条毒蛇,一口叮在另外两人的血管上,往其中注入了毒液,“可我看楚少当家倒是很想听到这个称号啊——”
“我不想听,你给我闭嘴!”楚明修红着眼低吼了一声,再次提刀向她冲去。
“不,别那么叫我,求你,不要——”姜启此刻还陷在被突然唤醒的大量记忆中,已是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了,然而,就算在恍惚中,他也本能地抗拒着听到那个字——
“你就是跳虎涧的首席杀手——崆!”
这一字犹如利剑,贯穿了他们的灵魂,又将时间钉回了五年前的那些分离与背叛。
“不……”姜启从喉中挤出一丝声嘶力竭的哀鸣,彻底迷失在了过往的泥沼中。
“你父亲是被恶人杀害的,你母亲又因忧伤过度,思念成疾而逝……”那坐在高位上的赤眸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和他说道,“你可想为他们报仇,除尽这世间的一切恶人?”
少年下意识点点头,但随后又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用担心自己尚且年少,你身上流着百里一氏的血,又习得了“坚忍”的功法,一般的贼寇土匪不会是你的对手,就算他们倾巢而出都未必拿得下你。”
女人的语气自信而骄傲,不知是因为继子的优秀,还是因为兵器的铸成而自豪着,当然,她并不会在意那孩子最开始只是想问一句: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吗?”
十三岁的少年已经可以轻松地斩下数人甚至数十人的头颅,却仍然记得,父亲曾告诉过他,恶人都会被他送进大牢,以待秋后问斩,就算是罪大恶极的恶徒,也该由律法量刑,而不是不明不白地掉了脑袋。
十二岁时的他尚未完全理解这番话,父亲就匆匆离世,母亲不久也离开了自己,他便再没机会去领会这番话的含义了。
他姓回了百里,接下了百里一氏代代相传的血色之刃,戴上了同兄长一样的红缎眼带,同时,被下了“焚心”之毒。
“戴好它,不许在外让人看到你那双赤瞳,也不许说自己是熤华山的人。”
“从今往后,你就是跳虎涧的首席杀手——崆。”
他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从此只能成为百里一氏的兵人傀儡。他持着那柄削铁如泥的血刃,斩下无数“恶人”的首级、只要她们开口,他就不得不做,那种心脏被焚烧的痛苦,他真的不想再次体验。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杀人之前,先问一句:“是你杀害了我的父亲吗?”。但后来,这一点他也渐渐做不到了,他要处理的“恶人”越来越多,有时候他累得简直提不起刀了,他的血却还在燃烧着,要烧出他最后一丝力气,烧尽他最后一滴能流的血。
他常常从昏迷中醒来后,再从死人堆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出去,途中不时踢到何人的头颅。没有人来接他,她们从不担心自己会死在外边,也不担心自己会逃走,因为百里氏的血脉,因为他血里的“焚心”。
后来……后来呢……?他仍有一块记忆没能找回,只知道那是一段三年来最温暖,最美好的记忆,却被百里世璇的一句命令打得粉碎——
“杀了那男人,他的儿子也不要放过——绝不能让他们活着走出安州!”
***
“跳虎涧与熤华山素来敌对,人尽皆知,你凭什么说他既姓百里,又——”
“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楚少当家还要和我装糊涂吗?”百里瑕的脸上布满了病态的愉悦,手上招架的力道却不曾松懈分毫,“跳虎涧从来都是熤华山的势力,是由我母亲亲手组建的!明面上敌对,不过是为了隐瞒实力罢了!你能在我面前问出这话,正说明我们这些年的努力卓有成效啊!”
“而你曾经遇到的那个‘如晦’,就是我们熤华山的兵器,跳虎涧的首席杀手——崆!就是他杀了你的父亲,还将你推下了山崖啊,楚明修!”
过量的信息让楚明修大脑和心脏一阵阵剧痛,挥砍的力道也愈发失力,百里瑕却愈说愈兴奋。二人的攻守易了势,楚明修胸前的衣物甚至都被她一个挑刺划破了一道口子,再差一寸就能捅穿心头。而他无暇顾忌,只是疯狂地在脑海中搜寻反驳的证据,终于在一堆令人绝望的证实中找出一线生机:
“不可能,对,不可能的……那人的眼睛是金色的,你休想骗我——!”
就在他被那人推下山崖之际,他看到过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偏橙的金眸,并非姜启的赤眸……
“就算我告诉你百里氏的男子确实能将瞳色由金转赤,你恐怕也不会信吧。”百里瑕冷冰冰地打断了他,随后突然收起攻势退到了呆愣着的姜启身边,将他往前推了两步,道,“看来只有他亲口承认,才能死了你这条心了。如晦,抬起头来吧。”
恍神中的百里曜竟真的言听计从地缓缓抬起了脑袋,百里瑕解开他的眼带,那双赤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眸子就重新暴露在楚明修眼前,像在连剑山顶他与数名敌人对峙之初那般,浮现出一轮引人沉溺的血色漩涡。
他被推向前时打了个趔趄,楚明修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因为距离太远,只扶了个空。他僵硬收回手,瞳孔颤抖着望向他,用几近恳求的语气问道:
“小启……掌灯人,告诉我,你不是他,你根本不叫什么‘如晦’,‘崆’,好不好?”
“你不会骗我的,只要你说声不是,只要你点个头——无论刀山火海,我都会带你回去的,我答应过你的,还记得吗?”
“求你了,真的求你了,告诉我,你不是,你没干过那些事,好不好——”
算上先前在九江郡那座宅子的床帐里,他求自己喊他一声“誉之”,这是楚明修第二次开口求他。声声悲伤的、深情的诉求烙进姜启的脑中,他几乎想就这么不顾一切地点下头,但他做不到,他真的回应不了他……
“对不起、誉之、对不起……”在他染上泣音的、崩溃的道歉声中,楚明修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无比。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做过那些事了,但——我是,我是‘如晦’,也是‘崆’……”
“谢谢你一路走来的陪伴与关照,但是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誉之……!”
楚明修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被他眼角划落的一滴清泪熄灭,那颗好不容易被细微的,如蛛丝一般的爱意维系起来的心脏,再次哗啦一声,碎了个七零八落。那声“誉之”这次则成了剖开胸膛的利刃,挖出心肝、捅穿肺腑,一片鲜血淋漓,痛得无以复加。
一股无名的怒火从空洞中烧向四肢百骸,逼着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想抓住那个人,想揪着他的衣襟质问:
“什么叫不记得了?!姜启,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动手吧。”百里瑕似乎是看够了这场闹剧,兴致缺缺地下了令,重重包围立刻逼了上来。无数刀剑直指向楚明修,皆被他疯魔般挡了回去,百里瑕视若无睹,继续道:“全部一起上,脑袋留下,其余地方剁碎,让他和他那同样下作的爹去地底下见面吧。”
楚明修恍若未闻,对身上瞬间多出的数道伤口也浑然不觉,只是拼尽全力,试图向那人的方向杀出一条血路,同时声嘶力竭地朝他吼道:
“百里如晦——!别逼我恨你一辈子——!!!”
可惜那曾立下山盟海誓的人,已化作泡影般散去。
梦要醒了。
因为中秋节彻底分手不太好,所以把分手留到今天了(哎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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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