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这可是大事件啊。听说村长一大早就把儿子送去了医院,断了一条胳膊。”
村口的大榕树下,皮肤晒得黝黑锃亮的男人翘着腿坐在长椅上,故意提高音量吸引别人的注意。果不其然,一群闲来无事的村民们凑过来,听他讲得唾沫星子乱飞。
从妻子那里得来的一点耳闻,让男人添油加醋,掰碎成了半小时的谈资。诸如村长儿子常去打小钢珠、追过点心铺家的女儿,这些本该无关紧要的废话,此刻都莫名联系到了一起,成为造出这起意外的蛛丝马迹。
论理说,讲到这种程度就该收住了,男人竟大胆地将话题扯到神社上去。
他讲村长儿子流年不利,又妄言恶鬼作祟,话里话外指责神社不作为,赛钱箱却还是满满当当。
“这恶鬼想挑谁就挑谁,我们就是案板上的鱼,全凭运气。”男人意犹未尽道,“到了明天,指不定谁又会断胳膊喽。”
这时,有道年轻的声音很不识趣地插/进来:“那断的是左胳膊还是右胳膊?”
“这,这应该是右胳膊?”八卦正起劲的男人一拍腿,怒目圆瞪,“你这人!左右什么的都不重要,你们——能知道是谁弄的吗?”
年轻人似乎故意找茬,他又问了一句难以接茬的话:“外星人做的?”
接连被打断两次话兴,男人沉下眸色,目光一扫,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识趣的刺头。他仗着一身体力活练出来的腱子肉,在村子里可是赚出来三分薄面,从未受过这种挑衅。
刚一昂首,不费功夫,两个鹤立鸡群的高大身影,独独在视线里显露了出来。
对上那股刀子般的冰冷视线,男人似是六月流火遇上富士山顶的终年雪,戛然而止,缩头缩脑,不敢计较刚才的促狭。
五条悟抄着手,神色漠然:“讲啊。”
听众都讪讪的,哑了舌头,散场去了。
在这个独立自治、律规森严的隅村中,村民们早已给自己找好了位置。
像一棵安稳活在田间的麦苗,或者是一只拴在门口的看家狗,总需要仰仗着上位管理者的鼻息,获得丁点的生存空间。
他们保持敬畏和愚昧,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现在,只有五条悟和夏油杰留下了,充当男人的听众。男人实在是舌头哆嗦、唇齿打架,恐那针芒般的目光把自己戳个千疮百孔,再不顾及尊严,放下身段低声谄媚。
“神子!我——都怪我这张烂嘴——”
“快点把后面的话讲完。”五条悟没心思听他胡搅蛮缠,不耐烦地摆出臭脸,“到底是谁做的?”
“这……”
到了嘴边的话,男人又想起村长那些阴狠手段,他为难地搓起手掌,表现得极为局促不安。
那几分踌躇,都被夏油杰看在眼里。他比五条悟更通晓一点人情世故,瞧了周围一圈,等方圆十米之内都见不着人,这才笑眯眯地敲打对方:“告诉一群人和告诉两个人,这没区别吧?”
男人嗫嚅着:“村长,村长他……”
“就算你不说,得罪了神子就没问题了么?”
夏油杰搬出五条悟的名头,五条悟配合地露出眉宇间的冷傲,那淡白的眉毛之下,几近苍空般通透的眸色锐利地射向男人。
杰假悟威,这也是五条悟难得正经的时刻。
男人果然吓到了:“别、我说!我说!”
“是栗本家那小子——他总出来夜游,村长捉了个现行,说他是恶鬼上了身!那小子就往山里跑,村长儿子追着追着,摔进了沟里,才断了一条胳膊。”
栗本望为什么会被发现?
村长又是怎么带人埋伏的?
最关键的恶鬼又去哪里了?
诸如此类问题,在五条悟和夏油杰的心里冒得比气泡水的碳酸泡还频繁。
然而,男人知道的就这么多。
他咽了一口唾沫,心有余悸:“这种可怕的怪物,居然一直藏在村子里,唉呀,神子,这次祭典,全要倚仗您的庇佑了。”
五条悟没心情说什么场面话,他只是烦躁。
他想:那家伙是笨蛋吗?就这么被发现了!
他又想:现在该不会已经被捉住了吧?
“悟,比起胡思乱想,直接去问来得更快。”
夏油杰摸着下巴,眼神又深又冷。想起村子里的“私刑”和“祭祀”,他也不笑了,两片薄唇抿紧,无端有种恼怒的冷峻:“起码要确保人是活着的。”
他没指望栗本望能成功逃走,这里四处环山,悬崖峭壁,野道爬蛇,得需要多么厉害的生存能力,才能翻山越岭找到落脚地?
一个从未出过村子的少年,又没接受过野外生存的训练,肯定跑不了多久。
“嗤,死不了啦。”
五条悟发出一声蔑笑,不假思索地迈开长腿:“能关人的地方,也只有那里。”
“悟。”夏油杰唤道。
“干嘛?”
夏油杰看了他的后背一会儿,说:“你不会是要去神社吧?”
眼见悟这么肯定,想必他是对关押人的地点很熟悉。要是望被关在神社的某处,无论如何,夏油杰不能眼睁睁看着悟去找村长对质,或者捅出更大的篓子。
退一步来讲,他们这样子气势汹汹地冲到神社要人,也不是明智之举。
五条悟低头,似是思索了两秒。他想到什么,一本正经地告诉夏油杰:“安心~我会先讲道理的。”
夏油杰沉默一瞬。
这句话完全没有说服力啊。
问完了话,五条悟和夏油杰谁都没有再管那个男人。卑劣的嘴巴永远在喋喋不休,随时准备散播更多的流言蜚语。
论起此种浅陋的小人物,单把他们当成泄密者还是有点轻率了,也许还藏了一点精明的狡猾。因此,不能将愚蠢和故作聪明的愚蠢混为一谈。
男人表面上悻悻的,滴溜转动的眼珠子却在打什么坏主意。
本来他也是被村长使唤,先在村子里放出一些风声,为祭祀做下铺垫。
没想到啊没想到,神子居然会来打听这种事。难不成,神子认识那个栗本家的小子?
他精神一擞,也不呆站着了,这就去给村长通风报信。
“唉……”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里,温润的土壤催生了真菌,沿着墙缝冒出一簇蘑菇。这小巧的野蘑菇长得朴素无华,通体雪白。
栗本望盯住它们足有十分钟。
这短暂的十分钟,让他在脑海里足足幻想了十个小时。
从一朵小蘑菇钻出土壤、伸长撑伞……到煎炒烹炸、端上饭桌的数十种吃法。
他饥肠辘辘,舔了舔干燥的唇,手指无意识地将衣袖上的线团缠绕成球。
当人们陷入困境时,总会对先前的行为进行复盘,又为了那些犯了蠢、没做好的部分尴尬到坐立难安。
栗本望想,首先,他没有主动招惹任何人。
是五条悟和夏油杰先找上门的,一开始还不相信他能看见鬼,现在又要他去跟那个鬼谈判。
这难道不算他们将自己推到了陷阱里?
要不是他们的主意,自己就不会出门,也不会被人追着,掉进了早就布下的陷阱。
一失足成千古恨!
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丑,太丢人了!
栗本望懊恼地撞墙,企图将昨夜的回忆用物理手段彻底抹消掉。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昨夜,栗本望在宵禁时段出门了。
人类本是不擅长夜行的动物,视野在夜间大打折扣。而栗本望为了找那个发色黑白相间的男孩,沿着村边的路兜兜绕绕,不成想,走到了村子的东头。
这块地是村长住的,往日他很不情愿朝这边来。他心中多多少少清楚,自己在村子里的糟糕处境,或许跟村长也有几分关系。
村长会给其他孩子糖果,但是无视他。
村长见过他在外面独自遛弯,那是学校上课时间,但是无视他。
要说村长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的儿子不加掩饰,一口一个“晦气的扫把星”。
想起那个记忆深刻的白眼,栗本望觉得,他实在忍不住去记恨。
他扭头刚准备走,旁边草丛传来窸窣的声响。栗本望竖起耳朵寻找声源,聚成一束的手电筒白光晃了晃,精准刺进他的眼睛。
“你可让我逮着了!”
男人猛然站起身来,踉跄几步差点栽倒。在草丛里蹲得久,他的腿都蹲麻了。
那蓄谋已久的架势,让栗本望绷紧神经,也不顾着揉眼睛,下意识拔腿就逃。
“你站住!”
男人在后面紧追不舍。
慌乱之中,栗本望没敢往村子里跑,直接往山上去。
他匆匆回头瞥了一眼,男人死盯着他的后背,眼睛亮得可怕,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那是村长的儿子。栗本望认出对方的脸,心下一惊,又有点了然。
他在脑中计划逃跑路线,急中生智,忆起前面有道窄沟,够深,一不留神很容易踩空,但不致于要命。
有了粗略的计划,栗本望左拐右躲,有意将人往天然陷阱里引。
“啊——”
果不其然,村长的儿子摔了进去,惨叫一声后,便没了动静。
栗本望站在坑边,瞧见对方摔晕了,颇为自得:“就这还想抓到我。”
他天天在外面晃荡,对地形可是了解得很,甩掉一个人轻轻松松。
没了人追着,栗本望放松警惕,才发现脚下踩着的地界是属于神社的私人领地。
那恶鬼会不会在附近?既然他没有去村子里,肯定还在山上待着。
栗本望漫不经心地往前走。
突然,他脚下一空!
坠落当中,栗本望的脑袋不巧磕到了凹凸不平的坚壁,未等他回神,身体重重摔至坑底,疼痛难忍。
挖坑设阱,永不过时。
村子里是要搞活祭的,最合适的人选已经出现,这下不得不做点腌臜事了。村长费尽心思,跟五条家的长老暗通曲款,达成共识。
长老使唤仆从在神社的地界布下天罗地网,围追堵截,在明天之前务必要将人抓住。
这五个仆从还在布置陷阱呢,这不,主动撞上树桩的“兔子”就出现了。
上面的人拉起坑底的绳网,将困住的栗本望拽上去五花大绑。他整个人还是懵的,没从摔落的那一下中回过神。
估计是摔成了轻微脑震荡。
前面的青年攥住麻绳的首端带路,他们没有下山,反而向更深处走。
走了没两步,栗本望呛进几口冷风,脑袋嗡嗡地响。他嗓子一痒,止不住干咳,温热的液体从鼻腔中滴落。
如果不堵住鼻子,这血会一直簌簌地流个不停、直到将身体里的血流尽吗?
兴许是摔痛的地方太多了,流鼻血也只是小事,五脏六腑又不会说话。栗本望眼冒金星,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愈来愈远。
困乏和疼痛像是一对亲密的胞胎,它们相伴相随,既给予栗本望痛苦的刺激,又模糊了现实与梦的界限。
他的眼中慢慢失去光彩,黑暗吞噬着他眼中的世界,模糊了人影与树的轮廓。
风起了。
树影婆娑,山林长寂。
相比昼日,月亮的光辉输得一筹。它借来三分虚无缥缈的光,足以映出世间万物朦胧的轮廓。似是一抹欲说还休的剪影,又是无数光阴的重叠。
夜是深邃的,也是危险的。
怕黑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本能,而村子流传已久的禁令,更是让夜晚附加了一层禁忌的神秘感。
几个人只走路不说话,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林间。走了约莫十分钟,树林里安静得分外诡异,往日无处不在的螽蟴,竟是藏得干干净净,叫也不叫。
夜风更冷了,专往骨头缝里钻,将他们裹在凝重的水雾里。这雾怪也不怪,让空气瞬间变得阴寒,领头的人两股战战,欲退换道。
滋啦!
台灯的灯柱闪烁着,黯淡下去。
村长正透过老花镜翻看祖辈撰写的旧书,光线一暗,惹得他皱起眉头,心想这款台灯真不耐用。他向桌头的台灯伸出手,不轻不重拍打几下。
这“拍打维修法”没起作用,村长撑着椅子的扶手起身,去敲响儿子的房门。
房里没有动静,他原以为儿子是睡了。等村长拧动门把,才发现没有锁上,这也说明屋里没有人在。
村长破口大骂:“混蛋,我不是叫他老实待着吗?!等他回来,我一定要打断他的腿!”
一墙之隔,暴怒的声音根本拦不住。教授坐在桌前,他依旧穿着白天那身棕裤白衫,对着墙壁低低笑了。
他仿佛在看一场滑稽的戏剧,笑得前仰后合,身后的阴影窜出无数只黑色手掌。
“该死的,那些诅咒总在夜晚冒出来,要是碰上了——唉!”
村长急得团团转,他就这一个儿子,不敢想象老年丧子的未来。到底是担忧的心情比责怪更多,村长想起这一切的目的是为了抓住栗本望,忍不住迁怒道:“可恶,那晦气的崽子!真是活该他爸妈呃——”
黑色的手掌穿透墙壁,准确地捏住了村长的躯干、脖颈和脑袋,像捏碎一只蚂蚁那么轻松,任由爆裂的肉块四溅开来。
稍后,披着教授皮囊的“他”沉下脸色,像是在感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明明给出了那么大的提示。谁都可以成为卡夫卡,又都无法改变卡夫卡。”
“预言?呵,命运的安排真是傲慢啊。”
“罢了,这场戏总得走到结局,无论如何还得继续演下去。”
他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惨死的村长再次复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中气十足地痛斥着儿子。
这是一场不曾醒来的噩梦。
噩梦的主人,那个在大火中被村民烧焦的少年,深深诅咒着命运,他的痛苦在某一瞬间得到了深渊的回应。
他有些失望,本以为这几个陷入幻境的咒术师能改变什么,但好像又没什么不同。
无聊的咒术师,就成为梦境的养料吧。
最近发现一个捏脸软件,抽时间试了试,捏出一些各种风格的阿望。图片放在老福特上,跟笔名一样的号,感兴趣的可以看看。感谢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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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幻境、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