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七月初六,无昧和张屏替道观前往真武山玄天宫送贺仪。
观中借给他们两张法牒,两人穿着道袍,冒充道士,边走边化缘。快中元节了,沿途遇上不少做法事的,蹭斋饭茶水都挺顺利。运气好,还能搭一段儿车,借个屋檐过夜。
七月十三,无昧与张屏走到了一个叫小石湾的地方。
那天格外炎热,道路几将煎熟脚掌,无昧只觉得露在外面的皮晒得生疼,毛孔中的水尽被酷日拔干,竟流不出汗。连苍蝇都去躲阴凉了,除却他和张屏,路上再见不到半个活物。
小石湾村的界碑半隐在路边一丛被烈日烤得耷拉着的野草后。无昧从烫手的褡裢中摸出地图,想对照一下方位。突然,空空的道路上冒出一条黑狗。
无昧吓了一跳。狗看见他们也一哆嗦,停止奔跑,缩起脑袋。
无昧壮着胆子向它吹吹口哨,狗打量他片刻,迟疑地摇摇尾巴,转头向身后看看,飞快朝他们奔来。
张屏向连连后退的无昧道:“嵋哥,它不是要咬你。”
黑狗瞄准无昧一个飞扑,无昧啊呀一声,发现黑狗竟绕到了他腿后,瑟瑟直抖。跟着,前方又奔来一个男童,边跑边哭喊:“大黑,大黑!”
狗从无昧腿后露出头,尾巴动了动。
孩子看清了无昧和张屏,在几丈外停下,定了一瞬间,转身往回跑。
“爷爷,爷爷,这里有两位道长。他们没有打大黑!”
黑狗抬爪扒扒无昧的腿,咬住他的衣角直拽。阿屏面无表情望着那孩子的背影:“嵋哥,这地方,有事。”
无昧脊梁骨一凉:“阿屏啊,哥知道你一开口一准没好事,而且特别灵。你可别乌鸦嘴!”
刚才跑来的男童重新出现在前方,拉着一个扛锄头的老者。
黑狗又抖了一下,紧缩在无昧身后。张屏上前向老者一揖。
无昧双腿僵直,不敢移动,只得遥遥揖向老者:“无量寿福,老施主,贫道师兄弟二人有礼了。”
老者眯眼扫视他二人:“两位小哥当真是道士?”
张屏道:“不是。”
老者抡起肩上的锄头,无昧和黑狗都一颤。
阿屏再拱拱手:“敢问老人家为什么要杀这条狗?”
老者将锄头拄在地上,叹了口气:“我动手,还能赏它个痛快,好生埋了它。不枉它给我家守了几年门。”
男童在一旁抽抽噎噎哭。无昧小心翼翼问:“莫非这狗咬了人?诚心赔个罪,请被伤的施主别和狗计较就是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么好的一条狗,饶它一命,定有福报。”
黑狗用力摇摇尾巴。
老者再叹了口气:“两位肯定是打远道过来的,不知是什么人指点你们走上了这条路?”
无昧道:“我们瞧着地图自己走来的。”
老者点点头:“我想着也没人这么缺德。这两天,但凡知道的,都不会往这里来了。”
张屏再问:“可是贵村新近出了什么事,与狗有关?”
老者半闭起眼:“是隔壁村出了事,我们村也被牵连。年轻人,趁着刚晌午,赶紧回头走。席滩乡的界碑那里有个茶棚,去棚子底下跟人问问路,往南往东往北都有可绕过这里的小路。你们自个儿掏上几文钱喝碗茶,摆摊的就能给你们指条道。”
无昧啊了一声,昨天他和张屏被拽去某村某家的法会充数,好吃好睡了一晚,早上搭了辆村里的运柴车从小路直接上了大道,应是正好绕过了席滩乡。
他一躬身:“多谢老施主指点。”上前拉拉张屏的袖子,张屏不动,倒是那只狗紧随无昧的脚步,继续贴在他后腿上。
张屏肃然又问老者:“究竟是什么事,令许多人避让绕道?”
老者再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你们到底是不是道士?”
无昧飞快抢答:“是!”
张屏坚定地道:“不是。”
老者瞪视他们片刻,长吐一口气:“不管是不是吧。二位听说过僵尸么?”
无昧愣了一下:“从棺材里爬出来,蹦蹦跳跳的那种?”
张屏道:“僵尸之事,皆是妄传。有时,人看似死了,实则仅是昏迷,待得些时日,会自行醒过来。若尸体承受极热或某些外力,也会动。”
老者盯着张屏,露出一丝无奈神色,无昧连忙装模作样念了两句经:“师弟年纪小,说错了话,老施主莫怪。”
老者苦笑一声:“老汉在你们这般岁数的时候,也不信这些,觉得都是胡扯骗人的。这世上许多事,得亲眼见了,才知道是真的。”
无昧顺着他话头问:“老丈见过?”
老者颔首:“前两天,刚见过。”
无昧一瞬间竟升起一个张屏似的念头——假的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算快中元节了,哪那么容易见着这种东西!
他立刻又在心里念了一句无量天尊,都是和阿屏在一起久了,快跟他一样了。
求诸位神仙保佑,妖魔邪物,一切勿扰!
张屏再拱拱手:“可否向老丈请教详细?”
老者不言不语转身走向旁边的树荫。
无昧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身上正滋着将要全熟的烤肉香味,忙随张屏也走到树荫下。黑狗夹着尾巴紧跟在他背后。
三人席地而坐,无昧又恳切道:“老施主,僵尸乃极其凶煞的邪物!需高功法师方能降服!贫道观此地风水甚佳,老施主也满脸福相,怎会遇邪?”
张屏取出水袋,拔开塞子递给老者,老者摇摇手。
“老汉一个乡下老头子,这把岁数还得下地干活,哪有什么福相。这桩邪事,就出在前几日,七月初九的晚上。有三个客商,七夕节到县城卖结缘物事,卖完了货,要回去,傍晚借宿在我们小石湾临近的桥头村。村里一户人家,老头年纪快八十了,就在初九这天没了。停灵在自家堂屋里。第二天清早,店家发现三个客商不见了。那家人发现老头的尸体不见了。都到处找。这个时候,有早起到河边的人,在桥头村和我们小石湾交界的地方见着了这几个人,不过……”
老者停下,拍拍眼巴巴盯着黑狗的男童。
“去,我腿上让蚊子咬了,到那边掐把香草叶回来。”
男童嗯了一声,祈求地看向无昧:“道长,别让我爷爷打大黑!”颠颠跑开。
张屏待男童跑远,出声问:“那几个客商,都死了?”
震耳欲聋的知了叫声中,无昧感到有股阴阴的小风顺着领口钻进了后背。
老者盯着地面:“是。三个客商都死在荒地里,身上有牙印,煞白煞白的,似被什么东西撕咬,吸干了血。那老头的尸首在离他们不远的一棵老树下,咬着一只鸡,一嘴血。”
无昧打了几个哆嗦。
张屏肃然道:“敢问那三位客商年纪多大?身形如何?”
老者道:“老汉只在人堆里粗粗看了几眼。都不算胖大吧,血淌没了,显得白。听说有一个还会些拳脚。年纪大概四旬左右。”
无昧觉得那股阴凉之气在身上乱蹿,老者抬眼望着斜前方的某处:“客商借宿的地方,离着那片地有十几里路。老头姓肖,家在村子另一头,离三个客商住的地方老远,离出事的地方更远。这肖翁在世的时候腿脚就不利索,进出屋迈个门槛都得人搀着,更别说能在半夜跑出十几里地。”
无昧钦佩地道:“老施主真是胆大,要换成是贫道,看都不敢看。”
老者唉了一声:“那两天修整河滩,我在河边守夜,听闻有事就过去了。饶是我这把年纪不该怕什么,乡长说给我加钱,我也不敢守那河滩了。”
张屏道:“老丈守夜之处离尸首被发现的地方很近?半夜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老者思索了一下:“没有,那天晚上挺静的,有点风吧。”
无昧在心中将天庭众位神仙都拜了一遍。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这太邪性了!
一个诈尸的老爷子,追着几个壮年男子跑出几十里地,咬人吸血。后天就是中元节了,真是听不了这样的事!
阿屏,快别聊了,咱赶紧趁阳气足的时候回头绕路吧!
张屏完全感受不到他内心的喧嚣,仍向老者道:“除了那三位客商之外,有无其他怪事?”
老者慢慢道:“有。再一天早上,一个抬肖翁尸体的后生也出事了。村里人一早起来,发现路上到处是死了的鸡鸭,全被掐断了脖子。顺着死鸡死鸭与血迹一路找,就看到那个后生躺在肖翁当时躺的位置,也是一嘴血,叼着一只鸡。”
无昧要哭了。
王母娘娘!太上老君!慈航大士!
我跟阿屏是年少无知不得已才冒充道士,求莫要因此弃我俩不顾!求保佑我二人勿被邪物侵扰,弟子愿天天烧香叩拜!
“莫非……你们觉得,是有什么爱掐鸡的东西作祟?所以老丈才要打这条狗?”
黑狗哼嗯了一声。
无昧感到关键时刻更要积德,立即又道:“黑狗乃辟邪之兽。若真有邪祟,它反倒能护家镇宅哩。”
老者苦笑两声:“老汉不是不懂道理。若这畜生当真是什么妖魔鬼怪,躺在那里的便不是肖翁了。”
无昧忙道:“无量寿福,老施主万不可如此比喻。”
老者摇摇手:“神神叨叨的事,官府也不信,不让说。只是多年前,我们这两个村曾发过一场怪病,死了不少人。不光是人染上,猫狗畜生,连飞着吃蚊子的蝙蝠都能得病。医官说,这病是瘪咬病的一种,根在狗身上。狗疯咬人,然后人疯。当时这一带有狗必除,好几年都不能养狗。这次一出事,就怀疑又是这种病症闹了。村里好几户人家的狗都被打了。”
黑狗再往无昧腿后缩了缩,老者向他二人拱拱手:“两位小哥若是真可怜这畜生,就带它一起走吧。它确实是条好狗。留在村里,肯定得被人打死。”
男童迸出一声哭喊,一头扎了过来,抱住黑狗:“爷爷不要把大黑给旁人!我要大黑在家里!”
大黑眼睛湿湿的,咕噜了一声,低头舔男童的手。老者跺脚:“不懂事的娃子,你想它活就赶紧撒手!”
男童哭着不肯松手,张屏望向侧方道路:“都走不了了。”
炎炎烈日下,一群黑点飞驰而来。是一队兵!
为首的男子勒马停下:“尔等可是小石湾百姓?吾奉谕令,小石湾与桥头村周边道路暂时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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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