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芙带着弘北御剑飞了很久,她估摸着他们已将那九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当下应是暂时安全了。正巧,她惊喜地发现不远处便是一个城镇,而此刻她正好需要找寻一个人多的地方来掩蔽两人的行踪。
待两人落地后,段芙寻了一个客栈,开了两间客房,便带着弘北进入其中一间。
“弘师兄,你没事吧?”两人坐好之后,段芙看着弘北右臂上赫然出现了九道深深的伤疤,朱褐色的血块填在绽开的皮肉之间。段芙看着既心疼又愧疚。
“段师妹,我没事。不过,我这一次总算是领略到了贵派空山剑术的无量神威了。”弘北微笑着说道。
“弘师兄,如果这次不是你及时出现,我恐怕早已死在同门手上了。害你伤得这么重,都是我的错。”弘北手臂上的九道伤口,如同九根锋利不已的针,刺进了她的眼睛与她的心。她双眼通红,泪水从眼角满溢而出。
“段师妹,自从北境之行开始,你我早已是生死之交。你此前也曾数次救过我的性命,我今日救你,也不过只是偿还一二而已。而且,我手上这些也只是皮肉之伤,不出几日便会痊愈。你不用放在心上。只是,段师妹,你可知这些追杀你的同门都是谁?以及为什么他们要来追杀你?”
听到这两个问题,段芙哭得更伤心了。经过了昨夜一整个通宵未眠的守夜、从黎明开始被人追杀、意识到自己是被同门追杀、意识到自己被胜似亲妹妹的师妹出卖与背叛、眼见越婉在自己面前尸首分离地惨死、到最后自己险些命丧同门之手,她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直到现在,在弘北发自真心的关怀之下,她的神经才舒缓下来。
神经一旦舒缓下来之后,她的泪水就如失去了堤坝的河流直泄而下。她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弘北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关怀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痛哭流涕。他的眼神里尽是心痛之色。但是他没有说话,他耐心地等待着。
仿佛哭了很久,段芙的哭声才逐渐平息了下来。
“抱歉,弘师兄,我实在是太难过了,控制不住自己。”她抽泣道,用衣袖抹去眼角的余泪。
“我并不知道他们是谁。越婉似乎是知道的,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惨死于他们手中。我不知道是谁想杀我,但一想到他们都是我的同门,我就又害怕又难过。”她让自己逐渐平息了下来,缓缓说道。
从她出生以来,她就在空山派长大至成人。她爹是空山派掌门,因而她自然受到了派中各个长老、师兄师姐的宠爱。对她来说,空山派就是她的家,而空山派中的每一个人,虽然她不一定都认识,但在她的心目中,他们都是自己毋庸置疑的家人。
在她看来,即使自己与他们产生了矛盾,那也是家人之间的摩擦,这样的摩擦再大,也改变不了她将他们视作家人的信念,改变不了她对他们无条件的信任。
而今日,正是这些家人,却要置她于死地,甚至连身份和动机都是未知。想到这,愤怒、恐惧与无助,交织缠绕在她心头,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弘师兄,你呢?你怎么会出现在那?我记得,早在我离开御龙谷之前,寂元方丈就已经带着伏云寺的各位长老和弟子先行离谷了。你没有和他们一起走吗?”段芙决定不再去想自己这些毫无头绪的事,而是望着弘北问道。
弘北看着段芙望向自己的关怀的眼神,离开御龙谷前的一幕幕又重现在他眼前。在原定离开御龙谷、返回伏云寺的那一天,寂元忽然将他唤来自己的禅房。
“师父。”那一日,阳光很好。他来到师父的禅房前,轻轻地敲门唤道。夏日的阳光透过禅房外侧层层叠叠的竹林,洒在他的身上。
“弘北,进来吧。”
他推开禅房的门,看到师父正端坐在房间中央的地面上打坐。
“师父,您找我。”弘北跪在师父面前,施礼说道。
寂元缓缓睁开此前闭着的眼睛,他面带微笑,仔细地端详着弘北的脸庞,却并未开口说话。弘北看着师父望向自己的眼神,在那一如既往地充满了平和与智慧的眼神之下,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异样。难道是师父发现了什么?他有些惶恐与不安。
寂元看到弘北脸上浮出的一丝慌乱,开口缓缓说道:“弘北,你在修行之道上,是否已经遇上了‘心劫’?”
他看着弘北的脸瞬间变得苍白,便料到自己所想没错。弘北连忙低下头,他感觉到有汗珠正在从自己的额头上渗出。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师父。师父果然看出了自己的心劫。他原来还以为自己能瞒过所有人。此刻,那个红色的身影又再一次从他脑海中闪过。自己被段芙所吸引,正是他的心劫。
“师父,我。。”弘北没说下去,只是点了点头。
寂元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弘北,你天资聪颖,在佛门的技法修为上已远超同龄,将来必能大有所为,堪当大任。但是,技法的根在于心的修行。如果心不定,则技法就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心劫又是心之修行的最大阻碍。如果不破心劫,则此生无论是心还是技法,都将会停滞不前,不会再有任何的长进。”
“师父,敢问应该如何破除心劫?”弘北连忙问道。他此生只愿精进与终了在佛门修道上,从不愿做任何他想。因而,他实在不愿自己此生的修行只能停滞于此,他想要破解这个心劫。
“每个人的修行之路上,必然都会遇到自己的心劫。心劫,只能自己去解,旁人根本无能为力。要破心劫,靠修行之人的领悟,更靠机缘。弘北,解铃还须系铃人啊!”寂元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弟子,怜惜地说道。
弘北点了点头,“师父,弟子明白了。”
“你明日也不用随我们回寺了。你且先去寻你的破劫之法吧。”他摆摆手,示意弘北退下,然后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弘北毕恭毕敬地拜别了寂元,从禅房退了出来。屋外的阳光依旧刺眼,他却感到迷惘与不安。
“心劫?”段芙有些讶异地问道。
弘北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因此,我便暂时先留在了御龙谷。后来,我见到你和越师妹离开空山派的弟子往南而行,我左右也不知去向,也放心不下你们,便索性跟着你们。没想到,你们竟会在半路遇刺。也怪我无能,没能救下越师妹来。”
弘北看见自己提到了越婉,段芙的脸色忽而又变得惨白。她苦笑了一声,说道:“弘师兄,你千万不要自责,此间祸事,与你无关。对了,弘师兄,你方才提到的心劫是什么?”她又将话题重新转回弘北身上,似乎并不想让自己沉沦于当下自身的困境之中。
弘北看了段芙一眼,连忙将目光移开了去。他的心劫,自然就是眼前这名让他心动的女子。只是,他实在无法对其明说。
“段师妹,心劫乃天机,恕我无法言说。”他低声说道,找了个借口将话圆了过去。
段芙见到弘北面上异样的神色,知道是自己越了分寸,连忙说道:“抱歉,弘师兄,是我唐突了。”
“无妨、无妨。”弘北摇了摇头,他轻叹了一口气。师父只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但自己要如何让眼前这名系铃人知道此铃,并将之解下来呢?他内心对此茫然一片。但他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自己眼下暂无破解之法,不如先想想接下来的打算。
“段师妹,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他这一问,无疑又将段芙重新推入让她痛苦与混乱的困境中。段芙沉默了一阵,缓缓开口道:“今日之事种种,我来日必然要查个水落石出。我要为枉死的越师妹报仇,为差点同样命丧于此的自己报仇。他们来阻我,必然是不想我办成当下所负之事。可他们越是阻我,我却偏要将此事办成。毕竟,我连自己都不惧了,还会怕他们?”
“弘师兄,我当下所负之事,不仅是我父亲所托,更是与将来父亲闭关之后,我能代他执掌空山派、甚至是盟主事务有关。”她看到弘北面露惊色,她像是在回答弘北,又像是在回答自己,继续慢慢说道,“弘师兄,我知道此事对你来说实属非同寻常。别说是你,对我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
“此前哪有女子做过正道门派的掌门?更何况是空山派这样一个正道大派。方才听你提到心劫,我便在想,我此前最大的心劫,便是我从未想过自己可以与女子之身,来成就自己所志。”
“而如今,我已亲手打破了自己这个心劫。世人言说女子不能之事,我偏要成之,我偏要让世人见到,纵是女子,也绝对没有做不成之事。”
弘北听到她就这样慢慢说着,她的语气变得越来越坚定。他不能自已地又将自己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的脸上。他看到方才的恐惧、不安与迷惘,已经从她的神情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笃信,一种她对自己必然会实现心中志向的强烈的笃信。
这样的笃信,让她浑身上下都再次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而正是这样的光芒,一直强烈地吸引着他,成为自己不可抗拒的心劫。一想到此,他开始紧张不安。
“所以,弘师兄,我要继续前往南方的幻林,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弘北逼迫自己将视线从段芙身上移开,他本能地想要逃离,远离自己的心劫,将自己从心劫中释放出来。可是,他明白,他越是逃避心劫,心劫却越会紧抓他不放。正视与直面它,才是解决心劫的唯一途径。
他压抑下内心想逃的冲动,他决意与她同行,助她一臂之力。他蓦然有一种直觉,这条助她之路,亦会是助己之路,也许,这就会是他一直苦寻的机缘。
“好,段师妹,我与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