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的魔术师 第12章 章12

步入冬季的通城时常阴着天，细密的小雨洒落在街道，行人撑着油纸伞在雨中慢行，倒也开始拥挤起来。

褚本兴蹲在华征街的一个路口，手底把着配枪，视线跳脱的在路口拥挤的人群间来回扫视。

通城冬天的雨向来是受人追捧的，绵绵细雨在空中拂过，净化了空气，也洗涤了人心。

被喻为“通城之最”的华征街与每天接揽游客近万人的世纪广场“一脉相连”，隔几个小时就会堵塞。

褚探长一大早正坐在饭堂啃油条喝豆浆，冷不丁被前来视察的王国权一把拽起，接着就和其他巡捕被逼迫滚到了华征街巡逻。

“工具人”褚本兴蹲在马路口，看一眼人群又看一眼表，心中默念：8、7、6、5……

不远处传来浑厚的钟声，等到敲完十二下，褚本兴站起身，拢拢外衣，冲站在人群中当警戒线的下属们喊道：“走，收工吧，一会儿交班。”

一转身他就又开始哀叹，为自己那还剩一半没吃完的早餐。

“探长不回去？”见他没有上车的意思，巡捕忍不住发问。

他随口回答：“不了，下午我休假，在这儿随便凑活一顿。”

“这……您不回去交一下班，督察会骂吧。”

“他哪儿那么多时间管这破事儿，”他一挥手，十分无所谓，“回去吧，别耽误吃饭。”

见说不动他，巡捕只好无奈告别，临走前不知谁扯了一句“探长给我们带福记酥饼”，被他一巴掌摁回了车内。

看着开走的车，褚本兴拍拍手。

小样儿，还跟我斗。

“啊呀，雨停了。”

相挽的行人经过小道转角，用着柔缓温软的方言轻声细语地讨论着天气，手边收着天青色的油纸伞。

年轻的女子埋怨道：“本来最近这段时间通城就不安宁，现在这天还总阴着落雨。”

年长的妇人便安慰她：“那些事情到底与我们是无关的，做好自己的便是。你看今天这雨也不大，总闷在家里是要坏的，出来走走也好。”

女子撇撇嘴，又靠过去攀上妇人的手臂，嘟嘟囔囔：“……那我要阿婆陪我去吃世纪新开的那家法国餐厅。”

“怎么，”妇人伸手刮刮她的鼻子，“丫头在法国留学那会儿还没吃够啊？”

“嘿嘿，太久没吃了想尝一尝嘛，”小姑娘晃晃阿婆的手，撒着娇，“阿婆陪我去嘛。”

感受到身后声音的靠近，走在前面侧耳偷听的的褚本兴自觉朝旁边挪了几步，让出一条路来。

两人走过身旁，他听到妇人状似无奈实则宠溺的笑着说：“好，好——真是拿你这丫头没办法。”

“我就知道阿婆最疼我了！嘻嘻……”

等到说笑的声音渐行渐远，褚本兴才终于从泥泞的绿草地中走回青石道。

他四处环望，通城果然是不一样了。

还有了法国餐厅……

他摇摇头，挂好腰间有些松了的配枪，踏着一路的水洼，离开了华征街。

相比较市井气息浓厚的华征街，欧美风格的世纪广场更像是被强行拆组过去的另一片天地。

为此，经常去华征街吃蟹黄小笼包的褚探长总也忍不住怒斥洋人的相似，无论干什么都要强行加塞特色，比如欧美风的世纪广场，比如租界的巡捕房。

坐落在广场中央的天使喷泉懒懒地喷出几串水珠，疲于飞行的白鸽站在池子的边沿，细细地梳理着自己被打湿的羽翅，一旁的长椅上闲闲倚着几个人，时而朗声交谈，时而大笑着撒下一把面包屑，脚边一片“咕咕”叫的白鸽。

闲遛弯儿的褚探长看见这幅场景，觉得挺有意思，可转念又想到了去年除夕在这儿办的一场命案，死者后脑被砸穿，头倒插在喷泉池子里，流出来的血浸的半边儿池子通红。

想到那场面他不禁一抖，有些后怕的瞄了两眼那池子，虽说后续有人来处理吧，但谁知道这喷泉的水有没有换干净。

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前脚还在尖声喊着要把这里封起来，后脚就又拉着自己名贵的宠物狗来逗鸟。

“褚探长，又来吃面啊？”

褚本兴摸摸索索拐到一家老旧的店面，刚才还坐在门口儿赏景的老伯看到他后，立马起身上灶台。

他掀开门帘，应一声：“老样子。”

“得嘞！”老伯笑眼吆喝，“您下次啊，直接打个我店里的电话，我找伙计给你送过去，省的大老远跑过来啦。”

“那哪儿行，”褚探长喝着水调侃，“人伙计大老远跑过去就为了给我送碗面，先不说没有现做的好吃，就光这么长的路都挺亏。今儿个我休假，下午有的是时间。”

老伯“哈哈”大笑：“好！还是褚探长更知人事儿。”

说罢转头又从筐里拿了个鸡蛋，磕上：“探长最近破案也辛苦了，咱没啥能给的，就给您加个鸡蛋补补哈。”

“行啊，”他没拒绝，“那我可不客气了。”

噼里啪啦的油嗞声响起，褚本兴又给自己倒了杯水。

门外，天已有了回晴的兆头，耀目的阳光穿过云层，一时间恍昏了眼。

他抬手遮挡，视线中闪过一道亮光，他眯眼看过，然后扬声问：“陆伯，什么时候买的个挂钟？”

老伯给蛋翻了个面儿，大声回他：“我一把老骨头了哪会买那东西。这是隔壁那开馆子的外国小伙儿送的！”

“隔壁还找了外国小伙儿打杂？”

“哪儿能啊，”老伯“嘘”一声，“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大老板，馆子开的也亮堂。就你那次抓的那个饭馆儿老板，他不是进监狱了吗，他家里人就把馆子卖了。这不新开的餐馆儿，是个什么法国的，老板就是那外国小伙儿。”

“刚开始那几天他来监督店面装修，我们搁这儿的一群好奇，就凑上去瞅，他看见了，要请我们喝茶，说以后都是朋友，还有给什么、见面礼，对、见面礼。”

“说不要不要，人非要给——一开始是给了我一瓶酒，包装洋气的很！我一看就知道不便宜，没要！他可能是看这一片儿都是年轻人，带的东西都时髦，我个老头不识货，不拿又怕拂了人一片好心，就要了个挂钟。有钟也好，到点儿了就收拾家伙走人。”

老人话虽带着点儿不情愿，但褚本兴能看出来他很高兴，也就任由他讲，而后陪衬着应和两声。

闲等的功夫，褚本兴沾水在桌面瞎画，老伯一边煮面，一边絮絮叨叨跟他讲世纪广场这几天的见闻。

他听的正仔细，屋外稀稀拉拉突然就响起了一阵哭声，这声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听就知道续了不少力。

“唉，又是那孩子。”正调料的老伯叹道。

褚本兴问：“哪个孩子？”

老伯说：“这片儿人总多，好走丢孩子。今早我来时这边儿正赶着人挤人的时候，后来人少了，这孩子也没走。他站那儿左看右看就跑了，我以为是贪玩跟爹娘躲着玩儿，现在看看应该是把自己跑丢了。”

“他爹娘没来找？”

“自己的孩子谁不担心。爹娘八成也不知道在哪儿走丢的吧。”

正说着，哭声小了下去，又渐渐没了声。

褚本兴望着门外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我出去看看吧，别出了什么事儿。”

赶巧老伯端着碗面过来：“啊？那面——”

“不碍事儿，”他扬扬手，“我去去就回。”

面馆离喷泉不远，正当褚本兴四处找小孩儿身影时，他转头，一眼看见喷泉池子边坐着个低头抛面包屑喂鸽子的小孩儿背影。

不过这小孩儿极不要脸。

他掰了一块面包往地上一扔，引得鸽子们竞相争抢，好不容易一只鸽子光荣的抢夺成功了，他又一脚把它踹开，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开，尖嘴叼着的面包掉落，他又笑嘻嘻地掰下一块，重复以往。

很难想象的到，这是刚才那个哭的十分惨烈的小孩儿。

本着“造福百姓”为目的的褚探长登时改了主意，他走上前两步，准备提溜起这恶劣的小破孩儿教训一顿。

然而刚走没多久，他就顿在了原地。一开始的方位有雕像遮挡，他没太注意，现在走开了，才看见小孩儿旁边站着个人。

这是找到家长了？

褚探长内心纠结了一番，本着教育教育父母和某些相对较坏的打算，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走上前。

这一走可倒好，险些没给他劝退回去。

撞上那人目光的一瞬间，他莫名感觉有点儿脸疼。

“——艾森先生。”

他妈这熟悉的眉眼不是那人还能是谁？

这都能遇见他？啊？？啊？？？

特里·艾森礼貌回应：“警官先生。”

说完也没等他反应，就低下头继续看那小孩儿。

那小孩儿脸上还挂着泪痕，风吹的已经干涸成一条白线，他不停地吸溜着流出的鼻涕，看起来有些呆呆傻傻。

褚本兴见男人没有要理自己的意思，硬生生咽下了嘴里那句“真巧啊”的客套话。

真好啊，差点儿没给他噎过去。

他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又觉着这长相也不可能是一家人。

就这样一来一回看了半天，他才下定了决心开口：“你和这小孩儿——你俩认识？”

“不认识。”男人答的干脆。

刚做好这人只要说出“有关系”仨字儿，他就以“不会管教”的理由说教一番的准备，这人就用毫不相干的另外三个字又给他堵死了出路。

褚本兴：好，好啊，真好啊。

特里·艾森不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只继续说：“不过是看见他在这里跑了许久，又哭的那么伤心，所以来看看怎么回事。”

褚本兴“哦”一声：“那你还挺热心肠。”

“热心肠”的外国男人神色淡淡，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本着职守，褚探长蹲下身，面对小孩儿，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瞪着一双眼睛看他，吸吸鼻子，口齿不很清晰地说：“……我爹说，不让我跟坏人讲话。”

褚本兴指着自己：“……你这意思，就我是坏人？”

小孩儿想也没想：“我爹说你是洋人的狗，是坏人。”

……合着“狗”是坏人，洋人就不是了？

褚探长气的面目扭曲的站起身，背过脸在那里咬后槽牙。

压下那股怒火，他用商量的语气，对站在一旁当背景板的男人说：“这样吧，艾森先生，劳请您好心帮个忙。”

特里·艾森微一颔首，表示答应。

他弯下腰，轻拍小孩儿的脑袋，轻声道：“告诉这位警官，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盯着他，乖乖报了姓名。

一旁的褚本兴：“？？？”

这什么？崇洋媚外？

兴许他想法写了满脸，身旁的人突然转头看向他，神情认真，看的他一阵恶寒。

他刚要开口问干吗，就听这人说道：“你的表情太过生硬，像在审讯罪犯。这不适用于小孩子。”

褚本兴：“……这样？我知道了。”

他说的有些无所谓，因为尽管他知道，也没什么用，他所面对的从来都是穷凶极恶者占大多数，可不单单是一句好话就能让他们悔过自新。

那是天方夜谭。

又逮着那乱来的小孩儿问了几个问题，因为没达到立案时长，两人只能相顾无言的站在那干等着父母来找。

褚本兴出于职责需要，至于旁边这位，他就不大清楚了。

等待期间，面馆老伯来过一次。他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回去吃面，便过来叫人，唠叨了好一会儿，也劝不动，只好回去把碗端来让他当场吃。

一旁人看了他一眼，他倒无所谓，端着碗坐在池子边就开始吃，旁边扔面包的小孩儿就不行了，直勾勾看着不带眨眼。

在面对这小孩儿看着他的面不知道第几次抹嘴后，他终于像是感受到了良心不安，把吃了几口的面递给了那小孩儿。

“赔人又赔面，还浪费时间，”褚本兴看着小孩儿狼吞虎咽，没忍住笑，“真是亏本儿生意。”

等着收碗的老伯一听，笑着表示可以再给免费做一碗，他摆手，说不能占老百姓便宜。

想到身旁还立着个人，他抬头，问：“你吃过饭了吧？”

特里·艾森把玩儿着左手中指上的银戒：“嗯，吃过了。”

褚本兴望望不远处斜角的那家法国餐厅，兴许是那家。

老伯揣着褚本兴硬塞的钱，端着碗走后没多久，小孩儿的父母终于找来了。

两人千恩万谢又胆怯的拉过小孩儿，听了褚探长的一顿训后，拉着小孩就要走。

谁知下一秒，这少不知事的孩子便挣脱了父母的手，挥舞着跑过来，一下抱住特里·艾森的大腿，仰着一脸天真道：“我还想要喂鸽子。”

褚探长：“……啥？”

特里·艾森没有回话，低头看着小孩儿，伸出的手顺手接过一只白鸽，他淡声道：“没有面包屑了，我给你变个魔术如何。”

小孩不懂什么是“魔术”，只看见面前的大人双手一挥，不过片刻，白鸽便站满了他的双臂。

他大“哇”一声，不停拍手。

褚本兴没反应过来，他看着在阳光的照射下，身上像披了一件镀满金光的白色长袍的魔术师。

一阵清浅的风在眼前划过，一眨眼，眼前人没了踪影；再抬头，喷泉中央，巨大的天使雕像上赫然立着一个逆光的人影，看不清神色。

白鸽在他周身盘旋。

年轻的魔术师有了动作，他轻轻晃了晃手，像在提示一般。

褚本兴抬手遮起强光，微眯起双眼看去，下一秒他对光的瞳眸猛然皱缩。

他伸手摸向腰侧和大衣的口袋，一片空荡。

空旷的世纪广场上，褚探长喊的咬牙切齿。

“特里·艾森！”

身旁小孩儿欢快的拍手叫唤：“好哦、好哦！枪被抢走了！”

凌驾于天使雕像之上的魔术师磨拭着手中的配枪和警员证，语气平和：“警官先生，喜欢白鸽吗？”

雕像之下，褚探长牙咬的咯吱作响：“……不、喜、欢。”

话音未落，魔术师展开双臂，向前轻轻挥起，他感到面前一阵劲风刮过，下意识闭眼躲避，再睁开时，铺天盖地，迎面飞来一群白鸽。

整齐划一的队伍中，似有两只任性的脱离，直直地冲着他飞过。

褚本兴条件反射的抬起双臂阻挡，却只听到“啪嗒”两声，什么东西在他面前掉落。

他低头看向地面，半翻的警员证和那把配枪，静静地躺在雨水冲刷过后的地面上，一只白鸽在旁边蹦跳。

阳光依旧耀眼，天使雕像上空无一人，仿若是谁都从未来过，谁都无迹可寻。

“……艾，你刚才去了哪里？”

复古的法国餐厅里，一人张望来人。

“去看看刚才那个孩子。”

“找到他的家人了吗？”

“找到了。”

“……你似乎心情很好？”问的人有些迟疑。

“是吗？”拿起餐刀的手指轻松地切下一块牛排，一如拿到配枪般轻巧简单。

“可能是遇到了一只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