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 第2章 第 2 章

修道院一处屋里的黄色灯光熄灭，是夜。

“主教大人，你怎么来了？”修女刚一合上房门，便见褪去教皇服饰的科萨在窗口踱步。

隐德莱希躺在床上，眼睛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看，她听见屋外有人在细声谈话。然后有修女严肃的声音：“主教大人，这样不合适。”

“嘘，嘘，隐德莱希刚刚睡了，小声点，别吵醒她。”

“可是主教大人，你怎么能在这里过一夜呢，这不合您的身份。”

“这是天神的意思，唉，你别问了，先去休息吧。”

“......”

夜色暗淡，鸮的声音如鼓点阵阵。隐德莱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感受到屋外的人一直都在，思绪缠绕着。在寂静的夜中，她发出问题：“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

“我知道您一直在屋外，您也不必担心吵到我，我只是，一直睡不着。”

“......你的母亲希望这样。”

“我的母亲？”隐德莱希想，是那个抱着自己的女人吗？她记忆的第一个人，她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但隐德莱希清楚地记得，她的躯体化为了岩石，摸上去冰冰凉凉的。

“她叫什么名字？”

“西莫内塔。”

“为什么？”她又问。

科萨基本上是有问必答：“因为你是隐德莱希。”

隐德莱希感到错乱：“那么，你们是谁？”

这次没有回复。

于是隐德莱希便换了一个问题：“那个老爷爷，就是叫乔瓦尼的老先生，他在你们唱的歌里是一个苍老、智慧、仁慈、博学的好人，这些词汇都是什么意思？”

“是伟大。”

“伟大，他去往何处了？”

隐德莱希没有得到确切的回复，就当她以为科萨会和之前那个问题一样不回她了，就在她认为乔凡尼也变成石像了，就在她想要合眼休息时，门外传来一阵劈里啪啦的动静。

她赶快下床，赤足走在橡木木板上，跑似的要去开门。可科萨忙说：“不要开门！”

隐德莱希止住了手。她看着黑夜里朦胧的自己的手，突然感觉自己……她没有过去的记忆，好像也没有什么亲人，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听着那些大人物的争执，然后她便被送到了这里。

但片刻后，从门缝中缓缓传来一阵阵的流光，像黑夜中的星星。它们从门缝中艰难挤进来，照亮了隐德莱希尚在门把上的手，还有她的脸。她循着那些流光看去，一个转身，便见整个屋顶变作了一片星空。

星汉灿烂。

科萨呼呼喘气，像是遭了极大的难。

他说：“你看，星空上最亮的两颗星，它们是为你而亮的。”

......

如果夜色迷人，我该如何描写。

今天是她来到教宗经历的第一年谛神节。

隐德莱希蹲在自己房间的橱窗上，她望着天空，脑袋里空空荡荡的。

她只有一年的记忆，始于一次街道游行，一次懵懂的睁眼，那时候的她还在母亲的怀里醒来，然后，她最亲近的两个人，母亲和祖父都相继跑到天空上面去了。

那时候街道两边被居民围住，她走在前面，后面是一副黑色匣子，被教士用圣洁白布包裹，里面躺着她的祖父。

她对她的祖父知之甚少，只有走在最前面的教主念着的经文透露了一些信息。隐德莱希在这些经文中拼凑出一个模糊的人，一个苍老、智慧、仁慈、博学的好人。

这些形容词都是听来的，她照搬经文后一一记住，却不懂苍老、智慧、仁慈、博学的涵义，就像不知道她的名字——隐德莱希一样。

从美帝奇家族的别苑到洗礼堂花不了很多时间，那些记忆的片段，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接受主教科萨的洗礼，随后，她在修道院中的修女姐姐的照顾下学习魔法。

她的魔法是她的能看见他人记忆与命运的双眼。

“隐德莱希，请仔细看，不要吝啬你的注视，你所看到的，都将是他们独一无二的一生。

“他，”隐德莱希的碧眼闪着微弱的光，她的面前，是一个满身血迹的男人。

隐德莱希缓缓抬起手，指向他：“他身上的血迹来自于他的父亲。”

在男人惶恐的眼光下，安洁莉卡没有任何表情，继续询问隐德莱希。

“你能看见他的父亲是什么人吗？”

“在他过去的记忆里，他的父亲接济穷人，他的父亲借出金钱从不讨要利息，也从不向他们追债。”

“没错，所以这就是你问我的，‘好人’的意思。他的乐善好施救了许多穷人。隐德莱希，你的魔力越来越强大了，大概要不了多久就要超过我了。”

“可是......”隐德莱希的最后两个字说得很低，她还看见，也是因为他的父亲，所以面前这个人的家变得残破不堪。他还有一个母亲，因为没钱治病而刚刚撒手人寰。

隐德莱希的“但是”并没有引起安洁莉卡的注意，她坚定的审判声音在教堂里回荡。

“鲁杰罗，一个罪恶的灵魂，你犯下杀父保财的罪行，而你的父亲是一个极慈悲的圣洁的灵魂，坏人杀了好人，更是为天神所不容。神将对你做出最后的审判——”

跪地的男人把头埋在膝盖里：“纯洁善良的修女大人，您也拥有洞查因果的魔力，想必，您应该也看到了我的父亲的全部。但一个身负罪业的信徒恳请您回答他几个问题。在他下地狱之前，他想做一个瞑目的明人，而不想做一个睁眼的瞽者。”

“请说。”

“其一，是为了我的父亲。他为穷人乐善好施，却对家人吝啬不已；他受朋友的赞美洋洋自得，却因家人的关爱勃然大怒......这些您都看到了。他的钱拯救了无数贫穷的人，使他的功德圆满，即使他的家人曾因他而水深火热，尽管这样，尽管这样，他也有上天堂的权力......是否？”

“我都看到了，即便如此，他也应该上天堂。”

“其二，为了我的母亲......她温柔善良，从不抱怨，虽然她的身体远不如我的父亲那般强健。她是否......也能上天堂。”

“你的母亲此生行善积德，但她的疾病是她上世罪恶的延续。她今生只为了赎罪，天堂和地狱都没有她的身影。”

鲁杰罗突然把脸从地面上抬起来，不可思议和难以言喻写在眼睛里，他的瞳孔变得很小很小，和安洁莉卡对视良久，随后默默闭眼，又重新将头埋回膝盖里。像一只蜷缩的蜗牛。

“大公无私......大公无私的修女大人，我对您的判词毫无怨言，但请求您再听听我最后一个请求，最后一个乞求，真的，我保证这将是最后一个请求了。”

他的声音从他的臂弯中传来，是哑的，又逐渐走向激昂：“鲁杰罗，他亲手举刀杀害他的父亲，他是多么罪无可赦……鲁杰罗恳请您，伟大的修女的大人。请您抽走我的生机，剥夺我存于此生的权力，让我的灵魂连同□□都投向业火中吧。”

鲁杰罗说出这句话后，隐德莱希突然就看不到他的未来了，那里一团漆黑。

光透过百花窗，散射成五彩的色，投在隐德莱希和鲁杰罗之间的一块空地上。

她想，她一定有没看见的东西。隐德莱希运转魔力，强大的魔力场自她的周身卷起风暴，把她的裙子吹得四散飞舞。从她体内爆发的魔力，像不识主人的疯狗，在隐德莱希的身上留下深深的伤痕。

疼痛，不值得让人停下，隐德莱希看见了，她感觉自己陷入了某种思想的迷宫之中。

隐德莱希的眼睛熄灭了光芒，她重新看回那缩成乌龟的男人。

“尽管这样，你好像，不恨你的父亲，甚至很敬仰他。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为什么明明敬爱还要杀害？不应该是不忍看见他死去的模样，就像草地上的鲜花，她喜欢，并不忍踩死。可鲁杰罗做了，他亲手杀死了他的父亲，亲手将刀刺入他年老父亲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冲向木制天花板，冷却的鲜血落下来，像雨。她看到他父亲绝望的嘶鸣，挣扎着吐出最后的遗言“鲁杰罗”。是的，鲁杰罗。其余什么也没有，他灰蒙蒙的眼中倒映出满身血迹的他的儿子——鲁杰罗。这三个字的主人，面色抽搐，然后归于寂静。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举起刀柄，迈步冲向他的父亲？是恨吗？不，他不恨他的父亲。

没有人回应隐德莱希的疑问，失控的魔力让人惧怕，修女们离她远远的。

隐德莱希等了好久，她的目光从未从鲁杰罗处离开。直到最后，当科萨闻讯赶来，一股温润的魔力抚平了她躁动的思绪，她才听到，那细微到难以注意的，哭泣声。

是谁在哭呢？在失去意识之前，隐德莱希想。

叩叩——

木箱搬动的声音。

噼啪——

铁器碰撞的声音。

撕拉——

血肉撕裂的声音。

痛！隐德莱希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体内流出，沿着指尖，滴落下去。胸腔中的某个东西连接着那伤口，心包内的东西被牵扯跳动，她痛地睁开眼。

“你醒了？”

“你是？”

隐德莱希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看起来瘦瘦高高的，棕黄色的头发微长，披散在肩膀处。他穿着白色牧师的服饰，唇色艳红，手腕纤细，上面还带着用红绳拴住的金币。

金币上似乎还有浮雕，但烛光反射，一时还看不见。

“维萨里。”他道，从木头箱子里取出一些药，然后涂抹在隐德莱希的指尖。

隐德莱希感到痛感衰减，好奇地见维萨里将一朵橘黄色的金盏花，插在半瓶红色的瓶子里。再加入了一些魔力后，维萨里就把它放置在隐德莱希的床头，任由金盏花的香气充盈整个房间。

做完这一切后，维萨里仿佛才注意到隐德莱希微微发亮的眼睛。

“科萨主教应该没有告诉你，未经他人允许，私自窥探他人命运是很不成熟的行为。”

“抱歉，”隐德莱希顿了顿，“我还不能控制。”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

“你就是传言中米兰公爵的儿子。”

“是这样，你还看到了什么吗？”

“......没有了，我看不见境界比我高的人的命运。”

维萨里突然笑了：“所以你一直在看我的手？知道上面图案的人，据我所知，这里没有几个。”

“我。”隐德莱希不知道，好像自己在看到这个图案的时候，关于米兰公爵的事迹就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了。

维萨里也不追究，他向来对不感兴趣的事物没有什么求知的**。他起身收拾东西，临走前，只说：“钟声要响起了，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能看到更多，不过还是不要有下次了。”

隐德莱希感到费解，维萨里走后，两人下一次见面竟来得如此之快。

咚——

钟声刚刚止休，科萨就怒气冲冲地赶来了。

“人呢！”他在门外什么都没看见，科萨明明记得，把隐德莱希送来的时候，他叮嘱了好几个修女轮流照看，可不到一天，人都跑光了！

科萨毫无风度。 大力推开门后，见屋里只有隐德莱希，她醒了，正睁大眼睛，惶恐地看着自己。科萨脸一阵红白交错，讷讷，最后只能泄气，又冲出屋外，粗嗓大喊：“人呢！安杰利卡修女，夫尼奥牧师！人呢！都给老子出来！人呢……”一连叫了许多名字，几乎就要把教堂里的人都叫来，可是现在正是夜晚，要叫醒睡着的人可不容易。

最后，只有最近的维萨里来了。他耳提面命，片刻后又无奈摊手。

“教皇，我方才来过了，圣女并没有大碍。”

科萨松了口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道：“你来？你没有通牒怎么进来的，你怎么知道的？”

维萨里只是微笑道：“圣女在大教堂里的魔力动静可不小，而我又恰好是嗅觉敏感的牧师，想知道并不难。”

维萨里说得天衣无缝，把前因后果，如何获得通牒都交代清楚，隐德莱希在屋内听也觉得没有错漏，但她一直没听见科萨主教的回应。

在金盏花的香气之中，隐德莱希昏昏欲睡，等到第二天她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有些记忆模糊了，甚至觉得昨天的事情都是一场梦境。她没有见过鲁杰罗，也没有魔力失控，更别提维萨里了。但前来照顾隐德莱希洗漱的修女却告诉她，那个外乡人升职了，从牧师一跃成为了枢机，他是记载中最年轻的枢机。这理应是值得称道的，但是，按照教条，外来人不被允许担任此职。

修女评价说：“主教大人真的缺乏管理才能，曾经为了喝酒，大人还把出入权限给了一个无名小卒，最后还......唉，大人真的是随心所欲，什么规定都不清楚。”

对于教皇的决策，大家多有微词，但碍于科萨确确实实是主教，这些异议，最后也只是如路上的蚯蚓一样少。

......

“小木桶多恩，又被美丽动人如海伦的姐姐赶出伊甸园了吗？”

吟游诗人被一群人围着，他坐在稍高的凳子上，一抬头就看到身量拔高的少年。

“不，才不是......”多恩径直走到店长所在的吧台前，双手摘下兜帽，露出那暗红色的头发。他抬头看了一眼笑脸盈盈的男人。

店长递给多恩一条发带，示意他绑好头发后，才说道：“我记得我给你放了假。”

“在那里，我睡不着。”

多恩的头发不是很长，只扎一小丛马尾。店长微微点头，只说：“现在应该还没有需要你的地方。”

少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博耶塔忙前忙后的样子，微抿双唇。

“不过酒水少了些，愿意帮我搬几箱吗？”

“......好。”

多恩重新带上兜帽，从所有酒客的目光中，缓慢潜行，他搬动停在店门口的拉车，碌碌车轮停在距离酒馆稍微远些的仓库。

推开门，不用刻意就可以闻到浓郁的葡萄酒香。多恩借着夜光找到近些的酒桶，他靠近过去，感觉脚下黏糊糊的。

嘀嗒——嘀嗒——

“是酒漏了吗？”他低声道。

多恩感觉到越走近，脚下的粘稠感越浓，但好像这不是酒水，越走近，葡萄酒的香气也越淡，取而代之的是刺激鼻腔的腥臭味。

他想，自己应该带蜡烛过来的，但这里都是酒，店长怎么可能会给他蜡烛。就在多恩思绪跑开的时候，突然，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

“呵，我当是谁呢，没想到是一个红发野人。“

声音从他面前出现，是个满身都是鲜血的男人，他低着头，箕坐在此，方才只要多恩再往前一步，就会踩到他伸出来的脚。他的周边全是或碎裂或空空的酒杯，紫色的酒就这样流得满地都是。

紫色和红色混杂在一起，刺激着人的感官。多恩第一时间竟然也不是害怕，他想，要是店长知道了，他会死的。

“别说话。”

他颤颤巍巍的唇被认为是要报信的呼喊，面前的男人沉吟道。他从腰后取出他藏着的东西，这一举动扯到了伤口。

血从腹部伤口流出，与衣服粘连在一起，把他深色的衣服染得更暗了，像脚踩葡萄酒沾湿裤脚的样子。他喘着粗气，看着很虚弱，但多恩清楚地知道，只要他想，完全可以扑过来把自己掐死。

可他没有，一个略带冰凉的东西抵上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