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时伶在阮稚江走后转了转自己的手腕,往前走,继续重复着前面的话。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他突然笑了起来,眉目神态也有了一些变化,完全就像另一个人,前后两面。“你是人看人,是鬼看鬼。老管家,怎么还不开宴?”
躺在地上的人偶手指轻轻动了动,从木头和木头相接的缝隙中,探出了一只漆黑的眼睛。
时伶每说一个字,都有回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唢呐齐鸣,万鼓前振,但在场无一乐器。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说我这个做主人的,究竟是无情,还是有恩?”时伶拍手问道,坐在流水席的最前端,一只手托着下巴,脸色苍白如纸。“惧人言啊,这个副本太适合我了。”
他拿着桌前的瓜子一颗一颗拨开再放到嘴里,有层层叠叠,高叠起来的糕点点心,都差点看不到人影了。
“上供。”
在最后两个字出口时,他耳边响起了和周围热闹鼓声截然不同的电流音。
[嗯,让我想想,现在应该说些什么,蓝牙已连接?]
“Z宝,回来啦~”
时伶相当的热情,毕竟一个人过副本可不太好受,未免也太寂寞了一点。
[嗯。]
亭台之内,不见日月。朱墙白瓦,人声鼎沸。
刚才小小一方亭子,顿时像被撑开了似的,像一栋楼盖在了所有人头顶上。而亭子里面供人休息的石椅,圆桌,也像是被拉开一般。肉块落在台子上便做了糕点,红中又透露着一些粉白色。那两只大红灯笼被摆在台子上,散发着阵阵酒香,隐隐约约能看见红色灯罩里面有某种质地澄澈的液体在晃动着。
台子最上方铿锵有力地刻着四个字。
[五福捧寿]。
[包囊香,他们在那里。]
「谁是包囊香?你说兼阳吗?」
时伶发出了疑问。
[是的。]
系统的声音和另外一个被拉长,又被刻意拔高,苍老的声音同时响起。
被放在正中央的白布从里面被缓缓掀开。一双干瘪的手搭在白布上,指甲泛着肉色。这是一双很奇特的手,手背干瘪如老者,手指纤细如女子,指甲红润如婴孩。
“世人都道神仙好——”
“世人都到神仙好——”
“好——”
“好————”
“少爷家的——您可知今日是何时——”
这可给时伶整不会了,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大多数时候连几年几月几日都记不得。上次去□□的时候,差点被人轰出去。难道是回魂日?
[人死七日。]
「这也要绕一下吗,那大少爷的头七。」
[…毕竟上一支队伍完全翻盘,我对这个副本的掌控程度并不高。]
「你是说上一支队伍完全翻车。」
[在我这里意思差不多,盘子倒了,也是翻盘。]
“哎呀,今日是本少爷死了的头七么,这不快快回魂?”
「现在咋办?」
[我建议你们先去找到那只戏。]
「怎么找嘛,你一出来,那只戏这辈子都别想跑出来了。」
阮稚江表示,他也没想到这支戏这么怂啊。
人家那叫战略性撤退。
[你介意过单人副本吗?]
“当——”
又是一声。
“当——”在时伶耳边响起了摇铃的声音。那只奇特的手又收回了白布当中,从白布里面取出一只白色的蜡烛,放倒在他的桌前。
“迎——新酒——”
一张牙齿参差不齐,嘴唇哆嗦着的嘴巴从白布下面探了出来。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来自这里,余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将脑袋拧向时伶这边。
“迎新酒!”
「我非常介意,亲爱的。」
而此时时伶甚至一边还在跟Z打情骂俏。
[我另寻他路。]
「怎么寻。」
系统话音落下的时候,时伶听到自己脑袋上方传来了细小的响动声,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脸色一变,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以一种闪过残影的方式闪避了。
一盆红色,散发着腥臭气味的粘稠血水从上方直直浇落下来,盖满了整张桌子,将椅子都打湿了大半。在那盆血水中还有着动物的毛发,黑黄色,似乎是鸡。
果然时伶脸色继续难看了起来,因为他一想象到被这玩样浇一个鸡血淋头,就会想把这个副本直接炸了。
什么事情威胁到他性命他都没这次跑得快。
“我草了你妈的,阴招!”
时伶有什么就骂什么。
[可以把“我”制作成道具。]
系统没有说话,但是在时伶的手掌中突然多出了一个比巴掌大一点的毛绒人偶。黑色的头发,同样是黑色的豆豆眼,除了更Q更圆一点之外,和阮稚江长的一模一样。
人偶的眉毛向下倒,表情看起来有些气愤。
系统的备注是[道具:阮稚江人偶]。
阮稚江也是一个奇男子。被削了舌头剥了皮懒得计较,被当成祭品还是懒得计较,被赶回房间依旧面无表情,此时被变成一个人偶,居然堂堂生气了。
他心想,要你管我。我自己也不允许管我自己。
果然跟时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天生一对。
“萌宝宝。”
时伶倒是乐呵了,用保养得当的脸蛋子蹭了蹭小人偶,一边还在憋笑。
阮稚江还是那一副凶凶的表情,看起来气鼓鼓,圆滚滚的。
这对时伶来说简直又可爱又新鲜。
席上的宴会并没有终止。
白布又向二人的方向走近了一些,然后从正中间被缓缓掀起一条小缝。
一张干涩的脸从里头探了出来,那张脸线条分明,枯黄色的皮肤紧紧贴在骨架上,眼角下的纹路像深刻的刀痕。脸低着凑得离那滩鸡血近了一些,从口中吐出一条泛着白色的舌头,一口一口舔在了那滩颜色艳丽的鸡血上,黑黄色的毛发甚至都被卷入了舌头中。
幸好时伶躲得快,否则鬼知道这长舌头会不会一口一口舔到他身上去。
另外一张笑容满面,面容花白,显出富态的女人脸孔又从那张干涩脸的上方探了出来。鼻子像两个黑色的孔,左右动了动,一只灰白色的蛆从女人左边的鼻孔中钻了出来,随后一只圆滚滚的甲虫又从女人右边的鼻孔处也钻出来,像是代替女人去嗅闻面前的气味。然后女人也低下头,笑着小口吮吸地上的血。
“真是枉费了啊——”两张脸的嘴都没有动,但声音却从面前传了出来。
变成玩偶的阮稚江摇摇晃晃伸出圆滚滚的手,碰了两下时伶的发尾。“这里开始不一样了。”
“确实如此。”时伶居然还揣了一把瓜子在口袋里,站在旁边把阮稚江人偶放到肩膀上,一边说道。“老爷和夫人近来身体可好?”
他大概也猜出面前的二老就是那个少爷的父母了。
阮稚江玩偶用圆滚滚的手捉住时伶的头发,让自己在他肩膀上坐稳。
那两张脸听到时伶的话便抬起头,呲着沾了血迹的牙齿和舌头,朝二人笑了起来。
“阿那,阿那,你可算是醒了——”这一次声音却不是从面前的白布下传来。声音贴着人,贴着你的后脑而振动。
“一切都安好,多大喜,多热闹——”
时伶开启了敷衍大发,“那是那是,热闹得很。”他人在心不在,现在的问题在于,怎么才能找到包囊香那出戏。
他刚刚醒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自己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多了一个搁着人的小木盒。于是时伶找了个借口就直接把木盒甩了出去,从里面掉出一个香囊。
这么看来,那个木盒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带着麻烦。但时伶还是趁鬼不注意,眼疾手快地捡走了。
阮稚江伸手戳了戳他,圆滚滚的躯体在衣服上戳下去一个小洞。
然后过了片刻,Z的声音才缓慢在耳旁响起。
[改变形态,戏非戏,人也并非人。]
是系统送过来的提示。
时伶刚打算拿出道具改变形态,就突然感觉自己的手指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地烫了一下,关节处隐隐作痛。
第三张脸从白布下伸了出来。皮肤黝黑,双目无神,牙齿参差不齐。牙龈肿胀,向外滴着红色的血水,那张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像是在向他说着些什么。
时伶挑了挑眉,下意识后退一步,感觉有些不妙。
“你…我…我们…”从第三张脸逐渐上下闭合的口中,能靠嘴型拼凑出一些相对应的内容。
“我…又会…是…你。”那张黝黑的面孔突然笑了起来,面颊上的肌肉和经脉全部拧在一起,泛黑又泛青。
在他和第二张脸相接触的位置又硬生生挤出了第四张脸。那张脸看着年龄不大,面容有些稚气,脸颊两侧画着红红的圆,眉间也点着一点红。眼睛很大,大到几乎占据了半张脸的位置。那张脸笑着,从张开的口中发出了欢乐的笑声,像一边拍手一边叫好的小孩。
时伶心想,怎么还会增生呢。
听起来倒像是什么诅咒。
看起来这场宴席暂时已经有些不适合继续待下去了。
他的神经一突一突疼了起来。指尖垂下几根丝线,影子跟着像是一卡一卡,关节逐渐变硬,变成像是被拉扯住一般,只能随着一个平面方向前后移动。最后,时伶的身体和自己的影子彻底置换,由方块构成的影子在前,肉身则藏于后方。
这是他从另外副本带出来的伴生物品,名叫皮影戏。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时伶所能看到的空间逐渐变得低矮,世界像是被拉扯到一个有些不近人情的高度上。
阮稚江玩偶伸手戳了戳他,歪了歪自己的脑袋。在变成玩偶之后,他的眼睛变成了玻璃珠。透过玻璃中折射的影像,时伶所看到的是另外一个和自己长相一致的玩偶。
“时伶。”阮稚江玩偶扭头看了一眼时伶刚才的位置。“这些人都是扁的。”
他说的大概是刚刚宴席上的那些“人”,原来这就是阮稚江变成人偶以后的视角。
向上看去,整个厅堂座无虚席,或舞着衣袖,或端着双手。但只有站在下方或站在最高处俯瞰全景,才能看见所有人的身后都是一块牌子。
牌子上写着名字各不相同,方方正正几个字。
是扁的,平的,但从前面看过去又是圆的,有点像附带了哈哈镜的效果。
原本看前面,大概会觉得惧人言很简单,并没有恒心医院的难度。但是似乎从现在开始,就复杂到有些莫名其妙起来了。
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先找到他们吧。”阮稚江开口,然后晃晃悠悠地迈着圆滚滚的双腿向前走。
“宝宝,小短腿。”
时伶嘿咻一下又把阮稚江抱了起来,抿着嘴唇像坏坏的小猫咪。
“对了。”阮稚江回过头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时伶来了这么一句。他顿时沉默了一下,然后用手戳戳时伶。
“你现在也短短的。”
阮稚江从小身体不好又没人管,营养不良导致发育不好,身高是硬伤。
“可是人家还是比你高呀,威武潇洒。”时伶慢条斯理地说道,缓缓转了一圈,还故意扭了扭玩偶身子。
“短短。”阮稚江盯了时伶片刻,才接着开口。“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才注意到,隔壁的院子在办丧事,但是却挂着两个红灯笼,一直有人透过墙在向这边望。”
是在阮稚江离开宴席去用餐厅堂的时候看到的。不过要论仔细谈起来,他观察东西太细了,类似于万花筒,说出来反而显得难以理解。
“嗯,之前没怎么在意——不过,我倒是有一种一直被人从上至下窥视的感觉,几个趴着的小鬼。”时伶伸手去翻那些牌子,一边说道。
“你是说天上吗?”阮稚江抬了抬自己的小脑袋。“我们的天上是一口井,水从井中来。”
时伶歪了歪头。“你怎么知道是一口井的呢?”
“是的,但你要说的话,如果我们选择跳入池水当中,恐怕会在另外一张床上醒来,我在水里面看到了另外一个哭泣的女人。”阮稚江在说话的时候,给人一种静止不动的感觉。
“不知道,我是凭感觉的,也有可能一抬头只看见了半边的月亮,和一个向下张望的人。”
“然后他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就要架梯子下来。”
时伶听阮稚江的描述,文青病大爆发,微妙的有一种镜中花,水中月的感觉。
“嗯……稍微有点乱了。先把那两个人弄出来吧。”他指了指面前的牌子,上面写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名字,一红一白,红的是江雪梅,白的是长千山。“我可以对他们使用移情,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估摸着,是梦境猎手公会的两个人和文青病一样发作的大少爷写的人物混在了一起,就跟融起来的墨水一样。
“好哦,不过时伶,不要相信我说的话。”阮稚江这样说着,从时伶的怀里跳了下来,走到面前的牌子下方,用手摁住那两人的衣角。
“这话是什么意思?”时伶突然笑了,“是不要相信面前的你,还是哪里的你,还是谁假扮的你?”
“不知道。”阮稚江也笑了笑,然后转过视线。
成熟的男人在面对这种话的时候,一般都会回答我不知道来凸显自己的品格。
其实时伶倒是能理解阮稚江的意思,缩略一下,就是副本会利用阮稚江打出一些误差手段。
至于阮稚江......时伶根本谈不上信任不信任的。
他可以无条件抓着阮稚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