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末地 第11章 藏心（11）

阮稚江半睁着眼睛，有些费劲地听着。

声音像是来自墙壁内。

但是他睁眼看去，墙面光洁，但又不那么光洁。

一个一个细小的圆孔，像是针眼，又像是什么被腐蚀过的痕迹。在油漆的影响下，让一切看起来都平平无奇。

白色的圆卵安放在那些圆孔中。

毕竟之前都看到了衣蛾幼虫，所以墙壁内有卵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仔细想了想，那些白色浮尘倒是更像茧散落在空气中的残余。

他默默拉着迟伶站得距离墙壁远了一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归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而在远离他们那一层的地方，一个寸头的男人穿着病号服，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他的下巴处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似乎已经愈合很久了。

男人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他只想赶快从这个见鬼的医院里出去。

身上原本带着的打火机和小刀也不见了，所以他就从护士站台的抽屉里偷来了几根针管。

而贴着墙行走，在大多数时候，似乎都是相对正确的选择，尤其在陌生的环境更是如此。

空气寂静，凝固，又是流动而混杂的。在这样死寂的空气中，打火机咔嚓咔嚓作响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声音一直在继续，像是始终为没有打出火而不断努力着。

男人有些烦躁地抓了抓他的脖子，甚至轻微翻起了一点白色的皮屑。

但是男人并不在意，毕竟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赶紧出去，要么去找那些把他送进拘留所的人复仇，或者狠狠地报复把他带来这个狗屎医院的人。

他们一定是以为自己得了神经病，一定是这样的，才把自己关来了这里。

但是明明是别人的错，别人不对，谁让自己的舍友大冷天非要开窗呢。

于是他就用手里的杯子狠狠地砸在了那个人的脑袋上。

指甲在脖子上抓出红色的痕迹。白色皮屑随着空气轻飘飘被吹起，离开了男人的皮肤，在接触到走廊的墙壁时，就像是被吸附住一般，自如地粘合在一起，抹去所有痕迹，没留下任何痕迹。

“尚先生…尚先生…”

细微的叫声从男人身旁响起。

一点一点将每个字拆成一个单独的停顿，然后又开口一点一点念出来。

“谁，谁再叫我？！”尚梓浩猛然向四周看去，打了个激灵，就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嫌犯，或者小孩。

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缩在墙边，警惕而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周围。“我只是出来透口气而已！”

声音消散在了无人的走廊内，也没有护士。

“尚先生…尚先生…”

那声音更加轻得在耳旁响起，像是贴着耳朵说话。

声音没有一个确切的方向来源，从上从下，从左至右。没有含着笑，没有含着疑问，只是静静地叫着一个名字。

尚梓浩突然感觉背后传来了某种湿润的触感，又湿又凉，像是一片冰冷的柳絮盖在背上。

手抓挠着脸颊，染上了红色，脸颊上染上了红色。

指甲抓挠着肉，指甲的缝隙间满是肉，那些肉在被撕扯下来的时候还发出了不情不愿的撕拉声响。

眼睛处的皮肤被抓挠的所剩无几，连着眼睛连着皮，一整片都是红色，一鼓一鼓，隔着一层薄薄的皮，在皮下粘着些许白色，像是皮屑，又像是油漆，还像是磨成粉的虫卵。

尚梓浩的身体不可抑制地向前扭动，此时发出的嘶拉声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和墙相连的地方撕下一整块皮肉，但就算如此，那些皮也没有脱离他的身体。

红色被拉长的血丝，将彼此之间不断相连。那些血丝呈现出一种果冻般的色泽，莹润又带着某种弹性，一点一点将他拉扯回去，将身体撞在墙上。即便如此，也没有停止。

骨头与墙摩擦着，而保护骨头的皮肉早已被碾压磨损。嘎吱嘎吱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或许工厂的机械——就是这样将动物的肉不断碾压成肉酱。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或许也没有过太久。他半边的身体露在外面，而另外半边身体同那面墙粘合在一起，只在边缘处留下一些证明他们曾经所存在过的红色。

又是一声猛烈的碰撞，半边脑袋，半边身体和墙撞在一起——墙边空无一人。

“知道啦，不是就不是嘛。”迟伶把人抱在怀里，缓缓揉了揉他的面颊。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过去，但是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你，在镜子里面的你。”

“那后面的一扇门，有一排阶梯。”

“……看样子我们似乎还要去一趟电梯那里了。”阮稚江也伸手抱住对方，轻轻地动了动自己的眼睛。

“…...好吧，那个声音听起来更刺耳了。”

“如果我捂住你的耳朵，会感觉好一些吗？”迟伶确实听不到那个声音，只是抱着人起身向电梯的方向走去。

他在经过走廊玻璃窗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却没看到阮稚江的身影。

或许因为投射影子的是一面玻璃，而非真正的镜子，玻璃中的人影始终是虚幻的。

他在玻璃窗上看到了黑色，黑色的杂质。

并不像是铅笔勾勒出的线条，而像是粘在一起的睫毛。黑短，尖细，密密麻麻地粘在一起。

迟伶站直了身子，没有眨动眼睛。眼睛的影子贴合在睫毛线条下方，唯独留下了你眼睛的空隙。

就在此时，阮稚江突然伸出手盖住了迟伶的眼睛。

“你捂住我的耳朵，那些声音小了很多……嗯，接下来按照我说的走，我说一步走一步，可以吗？”

“……也可以。”迟伶应了下来。

不同于迟伶所看到的。

在阮稚江眼中，玻璃只是玻璃而已。

他撕下嘴唇上的皮，一下撕多了，露出颜色更深的内里。

一点一点扒开，一点一点撕下。玻璃上的投射一块深一块浅，就像贴在镜头上，鲜血点点的唇瓣。

“一直向前走，先不要停。”

阮稚江轻轻地吸了口气，然后再一次开口。

就这样，两人踩入了全然不同的空间内。

你是医生，而我是病人。

一个坠入悬崖，一个被囚禁于黑暗之中。

我找不到你，你也找不到我。

迟伶踏着玻璃的碎片，脚底发出有些嘎吱嘎吱的声响。

直到最后，耳边响起了电梯运作的轰鸣声。

好像正在急速向下。

两人从不同的空间一起进入电梯内，一个独立的，连接到所有位面的中心。

原先外面攀附在墙上的青苔已经慢慢延伸到了医院内部。

盖在墙上，就像一片绿色霉菌。绿得发黑，在墙上汇聚起来，又像几只连续睁大的眼睛，合在一起，一块一块。

阮稚江进入电梯以后，用余光快速扫了一眼镜子中的影像。

然后他没有按下任何一个楼层的按钮，而是先伸手按下紧急呼叫，将手停在负一楼的按键上。

“再过一会儿就要天黑了，太阳落下去，月亮会重新升起来……嗯，而且有人也快来了，我把你送到负一楼，然后我留在电梯里面，大概过上十分钟左右，你再次进入电梯就可以到第一个视线所看到的空间了。”

电梯的门再一次打开，或者说电梯门只打开了一半。

但那真的是电梯门吗，一切都无从得知。

“阮稚江，你打算一个人行动吗？”

迟伶从打开的缝隙中看过去。

人在吃鱼的时候，会将那根最长的，鱼的脊椎骨剔除出来。

但如果只是用手提起，没有将其完全剥离——皮连着肉，肉连着筋。捏着那一根骨头，薄薄的，就这么凸起一整块。在那层薄薄的表皮下，是颗粒，淡红色，一条条凸起的脉络。是扁平，向下凹陷的褶皱，一层一层，一晃一晃。

电梯的升降仪。

“……抱歉，我原本以为在“我”写上我的名字的时候，与之唯一有关的只有我。”

“也没什么大的问题。”迟伶微微眯起了眼睛，手撑在电梯门的缝隙之间，微微用力，显出明显的骨节，然后硬生生将卡住的门掰成可以让人通过的大小。

电梯和由血肉搅合而成的不明物体似乎还间隔了一段距离，于是迟伶将头探了出去，一个危险的动作，让人惊慌电梯会不会突然运作起来，夹断他的脖子。

他的脖子扭了扭，向上看去。

天空向上，大地之下。

色彩在此刻拥有了截然不同的含义。

一个一个像是肉瘤一样的绳结，分布在天空之上。而连接二者之间的纽带，宛如粗糙绑在一起的头发。像是鼓动的肠结，一收一缩，一收一缩，月光便洒了下来。

针刺般的黑色月光。

明月高悬。

你看向月亮，月亮也看向了你。圆睁着的线条，一收一缩，那或许只是一个圆，又或者是无数个圆。

迟伶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脑袋，就是眼睛有点痛。

而就在阮稚江按下紧急呼叫的时候，对面传来一个有些紧张的男声。

电梯的控制权移交到了人事部手上。

“喂……喂，呃，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声音好像颤抖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是很熟练的样子。

阮稚江将自己的声音压低了一些。

“你在哪里？”

“我……我是播报员，我的任务是将所有的紧急状况通知给维修组……”那边的男人答非所问，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电梯卡住了，你可以处理吗？”阮稚江将手压在一旁长着铁锈的电梯壁上，语气平静地开口。

“……可，可以，我会回报给维修小组……”那边的声音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有些犹豫地说道。“你，你快走吧，无论用什么方法。”

“哦，如果我留下来，会发生什么？”

阮稚江一边说着，一边曲起自己的手指关节，对着面前的电梯门轻轻又敲了两下。他转过头看向迟伶，“现在大概在一楼和负一楼中间的部分，并且靠近负一楼，我可以等会再次把电梯门掰开，然后你去负一楼。”

“……维修小组会过去。”那边的声音吸了一口气，也没有马上挂断电话。“你……你……你住在哪？”他又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而阮稚江没有回答他，呼叫的时间也到了。

“哎呀，不是要让我去厕所么？”迟伶捏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子，从外面带来的那种，还是百岁山，往上抛起，又落在手里。

“撞在一起了。我的意思是，好像卡住了。”

阮稚江这样说着，轻轻敲了敲电梯的铁壁。

“电子显示屏失灵了。”

就在此时，轻飘飘的触感盖在了空气当中。带着些许颗粒感，原本电梯内还算干净的空气突然混进一些异样的杂质，划过彼此的肩膀，划过彼此的手，像一片细小的沙尘，从中间的缝隙中穿了过去。

“？”迟伶不明所以，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

“…...感冒了吗？”

阮稚江脑袋上缓慢地冒出一个问号，然后将自己的手贴在对方的额头上测了测体温。

“好像体温是正常的。”

“……不知道？突然喉咙痒痒的。”说话间，迟伶又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声音又小又短促，为了防止优雅的形象遭到破坏，迟伶扭过了头去。

“……嗯，要不要拿手帕盖一下，好像空气里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阮稚江从口袋中拿出香型的纸巾递给对方。

“好，真奇怪，是那个维修人员的关系吗？”迟伶一边耸了耸鼻子，一边拿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嗯，好像确实有什么东西，但是对我们没什么太大的恶意，现阶段也不会产生什么交流，好像自然的就无视过去了。”阮稚江看着对方的侧脸，眨了眨眼睛，然后耸了耸鼻子。

“啊嚏——”

“……你能别学我吗阮稚江。”迟伶闷闷地哼唧了一下。

阮稚江听着对方的话，就吸了口气

“叽咕。”

他把自己缩成了小土豆！

“……错啦错啦，不哭不哭嘛。”迟伶又跑过去抱着阮稚江摸摸了。

不过工作还是要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