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好,街上已经有零零散散的人探头探脑,本着“真人不露相”的原则,落衡打算撤退。
今日的动静不小,怕是奏衍楼的说书先生可以滔滔不绝、反反复复讲上两三个月,定是大受欢迎,座无虚席。
花□□号,华阳城将会妇孺皆知。
闹剧再大,也到了收场的时候。
花神拱手道:“今天多谢诸位出手相救,今日缘浅,改日再见……”
套词还未说完,落衡脚下一动,打算上演一出精彩绝伦的天神退场,却不料脚下跟沾了浆糊一样动弹不得。他面不改色,垂下眼帘一瞧,发现不知何时一道诡异的符文爬上他的小腿,正在往上爬。
不好,大意了……
符文咒印本就不是他所长,而且此符文隐隐约约透着古老的气息。他快速向众人扫一眼,目光最后落在掺着大力的燕回身上。
四目相对,燕回微微一愣。
落衡带着些焦急地凭空一拽,燕回便不受控制地被一股吸引力带着飞身至轿顶,临近时被落衡扼住手腕,被迫站在他身旁。
少了支撑的大力一个踉跄就要向下栽倒,被持双剑的姑娘眼疾手快掺住,才不至于摔个鼻青脸肿。他回过神,眼皮蝴蝶振翅般扑朔,不好意思直视她的近在咫尺的脸,结结巴巴道:“谢……谢谢姑娘……”
嗡嗡和大大咧咧没个正形的落衡待久了,第一次看见这么腼腆的男孩,也有些不知所措:“不谢,不谢……”
离得近了,落衡身上的清香往燕回鼻孔里钻,像是雨后清晨的味道,霎时就让他忘却了世间一切香料的味道。
那人棱角分明的脸近在咫尺,笑的却是不怀好意。
燕回回过神,打掉落衡扶着的手,平稳下语气:“神君在玩什么?有意思吗?”
落衡不答话,只是盯着两人相碰的脚尖沉默不语,眼看着那道符文顺着相接处爬上了燕回的裤管。
他一挑眉毛,神情有所放松,直视着燕回审视的目光,又是笑得和煦:“只是还有些小事要麻烦燕兄。”
燕回敏锐地意识到不是“小事”那么简单,紧绷的神经带着小腿开始发麻,他的目光下移,看到小腿上密密麻麻的符文不由的脸色一黑。
他掌心凝起一道解咒向下击去,魑魅魍魉般的符文畏畏缩缩推后了半寸,突然像蛇抬起前身一般猛冲直上,纹路迅速漫上了前胸,窒息感紧随其后。
身上死缠烂打的符文就炸出耀眼的白光,在场所有人都有片刻的失明。
等亮光褪去,轿顶空无一人,花神和神瑛台的掌事人不翼而飞,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
一阵天昏地暗,像是溺在翻滚的潮水中,时而抛出水面,时而淹没,五脏六腑都被扭曲,身体好似与感官断了联系,眼前总是蒙着一层雾,若隐若现的光影轮番变换,意识渐渐归于混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燕回是被脸上的疼痛激醒的,一睁眼刺眼的光线就迫不及待钻入他的瞳孔,他赶忙闭上了眼。此时他脸上冰凉的触觉立刻消失,但皮肉上的疼痛还是无法忽视。
他适应了光线睁眼时,一眼就对上一双含笑桃花眼。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方才在轿顶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身侧之人低声的一句“婆婆妈妈”。
神明都是这般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桀骜不驯吗?
他站起身,揉了揉还在作痛的侧脸,咬着牙道:“神君可以掐的再狠点,醒的更快。”
落衡扶了扶衣上的土:“记下了,下次就这么办。”
燕回:“……”
雾气氤氲,雨气迷离,翁郁的水汽从谷底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隐乍现的一山半壑。。
雾气太大而伸手不见五指,燕回环视一周,又担上了师兄的架子,腰背挺得笔直:“神君?”
落衡道:“叫我落衡就好。”
燕回“嗯”了一声,接着道:“唤我燕回吧,微雨燕双飞的燕,雁字回时的回——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落衡有些惊讶:“哦?我以为你知道。神瑛台不是对咒术符文研究颇深吗?不然我也不会强拉你一起涉险。”
燕回一时语塞,停顿几息整理好语言回道:“此符文与日前流传的符文都不一样,反倒是与我曾在藏书阁中看到过一本关于古咒的书籍所记有些相似,时间久远,要研究出此符文的解法还需要些时间。”
这长句不容拒绝地进了落衡的耳朵,让他花了些时间琢磨出意思来:“就是说,不知道什么咒,不知道怎么解?咱们被困死在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
燕回对神君独到的解释呛得语塞:“……”
落衡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样接下去,死寂逼仄的地方就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虽在咫尺之间,却好比天涯之远。
彷徨无措的时候,时间的概念便会被模糊,流光一瞬。
燕回轻咳一声掩饰尴尬,试探道:“我们往前走吧,跬步虽小,也是进步。”
落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抱着手凝视着燕回,思忖着此人值不值得交付性命。
他可不想带上个累赘。
不多时,他道:“左手伸出来。”
燕回伸出手,手心朝上,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反了过来了,手心向下,他正纳闷着,无名指上被套上一个造型奇特藤木质地的小环。
左手无名指与心之间有一道最短的灵脉,一股灵力沿着这道灵脉迅速游走到心脏,他下意识运功相抗,周身血液霎时却如冻结一般,心脏的跳动也立即停止,薄唇失了血色。
他心底闪现落衡的声音:“放松,切莫运转灵力。”
燕回试着放松身体,收回体内抵抗的灵力,险些被冻成冰棍的身体迅速回暖,一股温热的灵力得以成功运转到七经八络,与自身灵力混合。
呼吸渐稳,燕回冷着脸抽回被握着的手,责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落衡展示他手指上一模一样的藤环,没开口,声音却在燕回心底响起:“这是灵犀戒,绝无仅有,可联通佩戴之人的心神,纵使远隔千山万水,默契依旧,一点就通。”
他又补了一句:“要是我们其中一个遭遇不测,交代遗言也方便些。”
燕回掩住心口,那里正与落衡的心同频共振,强劲有力,却被落衡突如其来的不正经呛到了口水。
一抬眼,始作俑者还是在一如既往、恬不知耻地笑。
大雾弥漫,可见度不过五步,两人并肩而行,速度不快,脚下看不清是何处,只觉得土质疏松。
落衡搭话道:“燕兄的佩剑是把好剑,因落衡而断,实感抱歉,若你我今日得幸杀出此地,我必赔给燕兄一把更好的。”
“就不必麻烦了,我不缺刀剑。” 燕回客套道,“倒是花神那一招着实精彩,可有名?”
落衡回答的干脆:“无名。”
“未曾起名?”
“无名便是它的剑名。世间万物有了名字就有了牵挂和寄托,总要背负上人们强加的责任。剑不快活,我们也不快活。”
许是心神相连的缘故,燕回察觉到落衡胸腔中一闪而过的悲愤,却又很快隐藏。
他落了几步,盯着落衡挺拔清瘦的背影,心中的疑惑被激发起。
燕回按下躁动的心跳,紧走几步赶上:“都说仙人忘情,你倒是与众不同,在意芸芸众生的悲欢。亲临下界,辛苦神君了。”
落衡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他现在是花神,轻咳两声摆上架子:“我与那帮迂腐的老神仙自然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气氛缓和,燕回轻松一笑,一时忘了灵犀戒的存在,心道:“几千岁的神仙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般爱胡闹。”
落衡正想回怼,脚下一空,便毫无预兆地向下栽倒,情急之下,他拽紧燕回的手腕,两人便一同向下倒去。
所幸,下方不是万丈悬崖,要死也不会死的太难看,而是一潭清泉,水尤清冽。
燕回不通水性,在水里扑扑腾腾,难抵下坠之势,水灌进鼻腔,眼中斑斓的光在不断变换,恶心感随后而至。
落衡浮上水面,却看不见燕回,无奈叹口气,又再度闭气潜入,一把拉住燕回脱力的臂膀,掺着意识涣散的他向上划去。
破出水面,两人勉强相互搀扶着浮于水面,仰面喘着气掠夺表层的空气。
举目四望,白茫茫一片,好似朗朗乾坤只剩下巴掌大一隅可供落脚,不知何去何从的压迫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山清水秀大河乡,风度翩翩大河仙。沧海桑田须臾改,千年只等有缘人。”
老翁的歌声破空而来,浓雾就此退散。风烟俱净,天山共色。迷雾散开,一切变得清晰,两人不知怎的已经处在水中央。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一侧的山崖石壁上赫赫然写着“大河仙境”。
一艘老旧的小舟载着两鬓斑白的垂钓老人,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怡然自得。
老人睁开半眯的眼,划桨悠悠驶来,笑道:“有朋自远方来,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落衡与燕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飞身而起,身似惊鸿掠影,稳稳当当上了小舟。
蓑笠翁赞道:“少侠好功夫——两位衣衫已湿,若不嫌弃寒舍,便去喝杯酒去去寒吧。”
落衡拱手谢道:“多谢大伯好意,那便叨扰了。”
燕回转头再看了眼渐渐远去的刻字石壁,在心底问道:“大河仙境是什么地方?可听说过大河仙?”
落衡摇摇头:“不知,我下界三千年,这个大河仙是一点消息也没听说过。而且我只是区区散仙,上边作何决定也没必要让我知道。飞升多有不易,这大河仙不在洞天福地安心享受香火,跑这灵气稀薄的人界开仙居,真是奇怪。”
燕回好奇问道:“那你呢,为何不在天上呆着?”
“我嘛……”落衡尾音拉的很长,下垂的睫毛在眼下打下阴翳,而后语调轻快接道:“自然是来逍遥快活的,琼浆玉液不及人间鲜衣怒马,把酒当歌的滋味好。好景相随,美人在侧,众生信奉,岂不快哉,比那逼仄的天宫舒坦多了。”
世人求仙问道,不过就是求万寿无疆,永垂不朽。既已超脱物外,何必再入凡尘染尘埃。
燕回从那轻松的语气中咂出几分溢出的委屈悲愤来,也猜不出这话中掺着几分真假。
丝丝缕缕的桃花香飘过,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老翁加快了摇桨速度:“我们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