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吁——”
一行十数人勒马停了下来。
燕长庭等人当天就直奔梵州了,快马兼程花了四天时间,终于抵达了目标位置。
刚好是个傍晚。
落日带走晚霞最后一抹余晖,一大桶桐油倒进篝火盆里,“轰”一声红色火苗窜腾了起来,和天幕隐约的残红互相辉映,这梵州城外的镇子都夯有土墙,一人多高,不过非战时,被映篝火映得红堂堂的镇门正大敞的,人流鱼贯。
袒胸露膊的力工汉子,推着车、赶着羊的边甸老少,还有穿着斜襟大衣的各色商队头领,吆喝着,赶着一车车货物络绎进入镇子大门,风很烈,他们头上都戴着翻毛的皮帽子。
日暮四合,天地无垠,风物粗犷,这北边的民风果然和中原很是不同。
李瓒抬臂看了看身上,小声对沈箐说:“我们最好先换个衣裳。”
一行人连日急赶,风尘仆仆,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身上的打扮和边镇人民看起来很不同。
中原来的商旅当然也有,但他们并不想引人瞩目。
这次沈箐特地把李瓒也一起带过来了,二姐不急,反倒是李家这边,定边归属梵州,李父一家目前被关押在北梵军大营里,也不知后续情况会怎么样?万一有个万一,沈箐和李瓒商量了一下,两人都决定有适合机会的话还是尽快先把李父一家先救出来的好。
沈箐只说了霍大将军的事,其余包括燕长庭他们的一句没说,李瓒也没问,他相信沈箐。
太妃对此很不悦,她极度排斥和警惕李瓒这个外人,她本来就不甚喜欢沈箐的,不过沈箐才不怕她,笑嘻嘻道:“你不是使人盯着嘛~”
被她噎得胸口痛。
不过最后李瓒还是带上了。
“找家驿店,先换衣裳。”
燕长庭扫了一眼被火光映得忽红忽暗镇甸大门,以及土墙后用黏土和石头夯制而成的高高矮矮民居客店。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共分两批走,魏太妃会慢一步到,他示意先去打探消息以及稍作整理。
陈阳婴应了一声,离队去了,燕长庭瞥一眼远处黑幢幢的北梵军大营,不动声色收回视线,驱马而入。
在镇甸上找了两家不大不小的相邻客店,分批定了后院紧挨在一起的房间,跟着一身尘土或臭汗的男人女人们往里走,不过他们没去澡堂,只吩咐伙计打水到各自房间。
“好嘞!”伙计一甩毛巾,亮一把洪亮的嗓门去了。
燕长庭给他和沈箐的房间选在走廊最里面,越往里越安静,不会打扰沈箐休息,他亲自把沈箐送到门前,沈箐笑道:“就这两步路也用你送?”
她飞了他一眼,“我先洗啦~”
“好。”
他柔声应道。
目送她缩回脑袋掩上房门,轻盈脚步声往最里面踢踏去了,半晌,他这才收回视线,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两个房间的浴室不相邻,他只隐隐约约听见她的歌声,有些走调,但依旧是那般的清脆悦耳,他不敢认真倾听,怕听见她洗浴的水声,但这若有似无的歌声让他着了迷,他静静听着,直到一点都听不见了,人这才醒过来。
他回神,澡池子里热腾腾的水已半温,他透过残存的水蒸气,看向对面那扇黄铜大镜。
铜质不怎么好,半昏半明,烛光闪烁,一个长眉入鬓肤白如玉年龄介乎于少年至青年之间的年轻男子正静静站在水面。
燕长庭慢慢褪下身上的衣裳,细细端详铜镜里的人,虽不及前世成年后肩宽背厚的矫健,但浑身肌肉紧绷流畅,身材劲瘦而精健。
燕长庭突然觉得很高兴,他碰了碰左颊,这里没有疤痕,他身上也没有新伤旧伤遗下的大大小小有碍观瞻的凹凸旧痕。
完美无瑕的身躯,她才有可能喜欢吧?
前世那满身的伤疤,他会不敢解衣见她。
燕长庭露出一抹淡淡的浅笑,铜镜里的人点漆凤眸微闪,唇若涂朱,左眼尾一点靡丽的艳红美人痣,容貌摄人俊美到了极点。
只是笑过之后,方才神态里的那一点纯白已经消失了,他眼神一变,少年姿态顷刻不见,一双幽深不见底的凤眸黑沉沉的,深沉,摄人。
他盯着铜镜里的自己看了片刻,忽想起沈箐那个撸他发顶的动作——这个动作沈箐常做,以前他比她矮,她都撸习惯了。
燕长庭敛了笑,垂眸片刻,继而霍抬起,一双凌厉凤眸锐色逼人。
他蠢蠢欲动,渴望改变。
——改变所有东西,改变前生的一切!
并不仅仅限于铸造自己的势力,变得强大。
……
燕长庭低头,张开五指,端详片刻,又攒作成拳,之后又松开。
他视线自铜镜移开,撩水梳洗,完毕之后,随意披上一件翻皮外衣,转出了东侧的廊台。
北风猎猎,这二楼廊台朝外一侧大敞,这个方向正好望见北梵军大营。
——北梵军支援边防军之后,未走,原应该近日南下平叛的,但由于日前的变故,还继续原地驻扎着。
黑幢幢的北梵大营连绵不绝,占地极广,毕竟足足十万大军。
燕长庭目力极佳,他可以看见辕门下巡值队以及瞭望塔上人影。
——说来,他前世能第一次干翻燕殷,就能有第二次!
燕长庭就是这么自信。
他不惧大战不惧行军,只是现在棘手的却是前期这些聚拢势力的事情。
燕殷,很明显,也回来了。
如何才能在对方的全力遏制以及严防死守之下,聚集起这第一批的原始实力资本,才是眼下最困难的事情。
青山军。
显然是绝对不能有失的。
……
只是详细消息出来的之后,情况并不好。
先是新宁州被封了。
——即前世北梵军即将前往平复的那叛军所在。
现在立国不过二十余年,当初残留的一些军阀余孽仍在暗地里活动着,其中以隐入的南荆前朝鄱阳王为之最,甚至一度在太.祖病重期间趁机侵占了半壁荆州。
这也是燕殷成名之战,他当年代父亲征,花了一年时间将对方杀得节节败退收回失地,最后成功诛杀鄱阳王,大胜还朝。
因为太.祖驾崩,燕殷匆匆回朝登基,让鄱阳王残军得以喘息,最后竟又成了气候,这才有这次新宁州平叛的迫切需求。
这小鄱阳王更胜其父一筹,纠结荆楚之地不驯大殷的明暗势力,汇集成一股,已成气候,前线地方郡兵抵挡不住,接连告败,急需朝廷增援。
——原轨迹,是北梵军去了,平叛取得阶段性成果之后,十万大军却被引叛出成了反军。
可现在,燕殷直接下旨,让新宁州郡兵北退退至陈山关机芜州平垣一线,籍天险固守不出。
稍稍稳住新宁州情况,燕殷立即处理北梵军——他岂容这辈子北梵军再成反军?!
据朝廷及宫禁急讯,拿下了霍大将军之后,朝廷火速委任了新大将军,此人姓瞿名昝义,在太.祖时期就归于燕殷的心腹,原为梵州边防军统帅,一道急旨,他火速将梵边琐事交予副将,带着一干心腹直奔北梵军大营接掌鱼符。
另外,燕殷还以贪污军备饷银为名,将可能亲魏氏的一干大小将领校尉通通拿下!
——这些人,其实大部分都是旧魏家军提上来的。
当年,年轻、位低,如伍长什长这样最底层的士官,待遇是和普通兵卒一个样的。
毕竟人太多位置也太低了,暴风雨刮不到他们头上,没有原地退伍的,都被打散重新编入军中了。
这些年有陆陆续续爬上来的。
尤其是在霍淳敬麾下,升迁更不会被阻碍。
所以,这很是有一批人。
这批人出身魏家军,对重归魏氏麾下适应得非常快,这也是前世青山军能迅速完成转变的的关键所在。
然而,这些人,连同霍淳敬的心腹亲信,目前都被拿下了。
也没有说有罪,只说待查,若没做过的待查清复职,只令先行押往事发的边防军驻扎的梵州城。
——这是以防大乱,先行分离。
可不管是燕长庭沈箐,抑或魏太妃邓洪升等人,心里都很明白,没有所谓的查清复职。
这些人,是肯定一去不回头的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魏太妃不可置信,她惊怒之下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神态甚至有几分狰狞。
无怪她这般惊怒交加,实在是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每一下都非常精准打在他们的七寸之上,他们深藏多年的秘密竟像一下子被掀在阳光之下。
如何不让人措手不及又惊又怒。
所有人都眉头紧锁,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呢?
邓洪升烟杆都抽不下去了,神色严峻:“咱们不能再等,需马上有所行动!”
第一,绝对不能让这批曾是魏家军出身的大小中层被押离梵州大营。
第二,务必要促使北梵军南下平叛!
邓洪升迅速思索:“……北梵军是目前最合适南下平叛的部军,不能让燕殷小儿乾纲独断,得在朝中阻止他!”
既是促使北梵军南下,也意在拖延时间,然后借着这争取出来的空档,他们必须有所行动!
否则,青山军将化为乌有了!
陈阳婴捉了七八只信鸽,亲自执笔,急道:“那该如何促使北梵军南下啊?”
目前,朝中正因霍大将军和临时叫停北梵军南下的事沸沸扬扬,如果想从中使力,得打铁趁热马上安排并传书,不然可就要晚了。
他看看邓洪升,看看魏太妃,又看看燕长庭,以及其他人。
这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率先发声的,是燕长庭。
他抬眸:“司马超。”
……
办法,燕长庭有。
并且把握十足。
他既欲掌控一切,那自然不会再处处遮掩,现在更不是留一手的时候。
说来,这个司马超如今虽不显,但他后续是如何厉害的一个人物,那大概只有燕长庭和沈箐知道了。
燕长庭和司马超对战三年,对此人可谓了解甚深。
这就是一个野心家。
若有机会,他绝对会迎风而上!
甚至他对大殷对燕殷也没那么忠诚,心腹臣服只是他的表象,要知道那三年与反军对战期间,为了自己的利益,司马超可是干过故意战败的事的。
他的行为,可以说得上养寇自重。
最后,他甚至成功了,燕长庭不在意,但他却并不是判断不出来这司马超很可能成为终极大赢家。
古有云,穷则变,变则通,要是按和平时期一成不变的升迁,等二十年司马超都未必能成为骠骑大将军,更甭提掌天下兵马最后还窃取了大殷开国果实。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物,燕长庭要做的,仅需给他制造一个机会。
魏太妃闻言皱眉:“司马超?”
晏修连忙给她说了一下这个司马超的职位以及生平,魏太妃闻言眉心皱得更紧:“区区一个司马超,你确定?”
虽说是燕殷心腹,但只是一个羽林卫中郎将,连外军都不涉,能干成这事?!
“我很确定。”
燕长庭天生有一种发号施令的上位者威势,这是前世统领三军说一不二沉用沉淀下来的,他淡淡道来,陈阳婴却不敢不当回事,燕长庭瞥他一眼,他反射性刷刷写下来。
沈箐心里偷偷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好帅好帅,她家阿庭居然这么帅吗!
沈箐立马声援:“对,这个司马超是个人物,有城府,野心勃勃,我祖父就曾说过他。”
不好意思,借一借祖父的名声了,不过这司马超确实厉害不假的。
魏太妃和燕长庭对视片刻,她不置可否,“行,那就是试试。”
她咳嗽两声,撇撇嘴,扭转头。
邓洪升斟酌一下,暂无他法,他也开始琢磨起给这司马超铺垫的东风,不过没有讨论太久,燕长庭心中已有腹稿,只和邓洪升稍稍讨论,在朝臣圈子里挑几个人即可。
大家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马上执行,将信鸽放了出去了。
最后到了计划的关键,如何煽动司马超,说到此人,燕长庭淡淡一笑。
“选一个门人,此人即可,”他随意睃视,手在长纸上一点,“让其劝谏司马超。”
很轻很轻的动作,只却恰到好处,甚至这个门人都算不上心腹,只是魏太妃这边广撒网收买的。
不浪费人力物力,手段甚至说得上非常简单,但,燕长庭低头拨弄了下腕间一串念珠。
这是沈箐送的。
小时候他戾气重,她就想了个法子,送串念珠去大佛寺开了光,并亲手给他戴上,说生气就摸一下。
他不信佛,但听她的。
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前世直到死都未曾脱下来过。
他说:“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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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