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玫瑰枯萎 第1章 古堡中的初遇

阿列克谢·卡洛什维利点燃了桌子上的蜡烛。

烛火摇摇曳曳，勉强清理一小片黑暗，照亮桌面上精美的银制杯盘，阿列克谢借着那点火光打量着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座华美而古老的哥特式建筑，阿列克谢在看到外部那些高耸的尖拱时就明白了，而屋内陈设更是契合了他对十八世纪哥特式装修风格的全部刻板印象。门前大厅的地面上铺设着忍冬花纹路的长毛地毯，走一步便灰尘飞扬。他现在正站在房间左侧一张桃花心木桌子旁边，桌上放置着银制烛台与杯盘，花纹繁杂细致。

他将自己携带的蜡烛点燃后放置在烛台上，举起烛台观察房间的其他区域。因为是正门大厅，房间很大，却没有太多家具陈设，一些小巧的木质置物柜和架子摆放在靠墙的位置，空出大片空间供给喜爱舞会与酒会的绅士淑女们。四周墙壁粉饰得华丽非凡，许多人物肖像悬挂于墙壁。

三百年前桑普斯子爵在这片荒原上建起这座城堡时大概率不会想到，在此后的三百年里，再也没有人踏足这座华美阴森的建筑，任凭它被青苔覆盖，被野蔷薇藤攀爬。原本种植着各类名贵花草的后院，也早已被野生的金雀花与欧石楠填充。

三百年过去，曾经人烟寥寥的荒原早已多出了几个规模有限的村镇，然而附近的居民们并不愿意接近这座废弃的城堡，阿列克谢刚到达这里的第一天，他们便用神秘的语气对这外乡的俊美青年说，那栋房子闹鬼。

这似乎不是个空穴来风的流言，每个人都能说出那么一两件关于城堡闹鬼的事，有些人是看到城堡二楼某个窗口有白衣女子在招手，有些人是在经过城堡旁边时看到帚石南丛里徘徊着怪异的影子。最恐怖的传说来自当地的一位治安官，他说某天当他照常去城堡旁巡逻时，听见里面传来低沉的奏乐声和诡谲的谈笑声。他大着胆子趴到一楼的窗边，穿过窗棂向内望去，大厅里空无一人，无数行色匆匆的人影被月光拓印在墙壁上。这位治安官被吓得转头就跑，跑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回到镇子上的家中，到了家就发起高烧，烧了一天一夜，如今病倒是好了，就是留下了说话结巴的毛病。

不管有多少人信誓旦旦地说那城堡内当真有鬼魂的存在，总还是有嗤之以鼻的。流言在数个村镇里如初春的花粉漫天飞舞，让人心头发痒，阿列克谢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小镇，并决定前往那座城堡一探究竟。镇上的老人摇头叹息这外乡年轻人的鲁莽冲动，只有阿列克谢自己知道，他并非那类一无所知却执意前往未知之境的冒险者。

他是个灵媒。

三天前，街角蛋糕店那个脸颊圆胖、和蔼可亲的老板突然慌慌张张地冲进阿列克谢的店铺，差点打碎了他桌子上刚调制好正在沉淀的药水。从老板颠三倒四的叙述中阿列克谢得知，他的女儿阿廖娜上周末与两个朋友坐了三个小时的列车，去了那个传说中闹鬼的城堡里探险，三天过去，两个高中生出现在附近的镇子上，疯疯癫癫满身泥泞，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而阿廖娜——附近再没有人见过她。

阿列克谢先去探望了那两个高中生，他们其实都没事，只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但阿列克谢在他们身上嗅到了浓郁的死灵残留气息。无论如何，他们所去的地方都一定是鬼魂聚集之地，阿廖娜的失踪也肯定和幽灵脱不开关系。看看女儿失踪后失魂落魄的老板和整日以泪洗面的老板娘，阿列克谢回去收拾了点东西，追踪着几个孩子的足迹来到了这座荒野上的古堡。

阿列克谢用烛台上的蜡烛引燃另一支，举着蜡烛慢慢向房间中央走去，过长而积灰的地毯绒毛踩上去会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错觉。他站定在地毯上波斯菊花纹的正中心，从腰间抽出一支匕首，在空气中画了个三角形。房间里一切都是静止的，两根蜡烛微弱的火光让那些墙上的肖像勉强显形，被那些上百年前的肖像画盯着，阿列克谢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根本不必怀疑这座城堡里是否有鬼魂，光是站在这儿就已经让他浑身发冷了，他必须尽快找到阿廖娜。

然而这事并不像当初他想的那样容易，白天他已经把城堡翻了个遍，却连个人影也没找到。当他垂头丧气的坐在城堡外的台阶上，盯着那些花朵早已落尽的灰绿色野玫瑰藤蔓时，突然意识到，阿廖娜很有可能还在这座城堡里，只是他找不到——那些长期盘踞在城堡里的东西把她藏了起来。

那些东西为什么要把那个无辜的姑娘藏起来？它们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这些阿列克谢都无法回答，但既然已经答应过店老板夫妇，明知自己在除鬼驱魔上一言难尽，他还是硬着头皮半夜钻进了城堡。

可是明明已经请求指南，为什么还是……周围的空气仍然沉重而冰冷，不要说行动，连呼吸都快成为奢侈。阿列克谢用匕首在空气中画出无形的符号，刀尖反射火光，照亮四周墙壁上一幅幅过于逼真的肖像画，画上那些人像面容呆滞，在过于昏暗的光源下会让人有被盯住的错觉。

——不对！

阿列克谢猛地回头，那只来不及转回去的眼珠被他骤然抓住，索性不再伪装，慢慢地转向正视他的位置。阿列克谢顿感毛骨悚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这时他才发现，墙壁上所有画像的眼睛不知何时都发生了变化，全部直勾勾地盯着他。

来者不善……阿列克谢收起匕首，从衣襟里抽出一根项链，项链末端悬挂着一枚十字架——外人难以相信但业内人习以为常的是，干他们这行的，多多少少都和教会有点关系——他抓紧十字架，低声念诵着驱魔和净化的咒语，试图向某个方向迈开脚步。

眼下及时找到人才是正事，他没工夫和这些孤魂野鬼浪费时间。

然而他失算了。

迈出去的步子仿佛陷入泥浆，行动变得格外困难，周身的冰冷从心理作用变为实质，皮肤在寒气下寸寸皲裂；月光映照出墙壁上重重阴影，墙上的每一幅画都颤抖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要逃出画框。嘶哑的尖笑和窃语灌进耳朵，那些本不该留于世界的古旧死者显出不友好的狰狞面孔，张牙舞爪地扑向他。

阿列克谢徒劳地躲避着，然而这座城堡里上百年的原住民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手中的十字架上裂痕蔓延，他动弹不得，像陷入泥沼，又像被锁进棺材。无形的幽灵将指爪嵌入他的喉咙，周围的窃语声越来越大，灵媒感到冷意冻住了眼睛，视野变得越来越狭窄，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砰！！”

头顶突然传来爆破般的巨响，同时身边粘稠冰冷的束缚感一松，阿列克谢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下一秒天花板突然稀里哗啦地垮塌下来，满房间烟尘滚滚。阿列克谢一边咳嗽一边试图扇去面前的扬灰，紧接着他就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大片断梁瓦砾之间，一个瘦长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他走来。

阿列克谢刚放下一半的心脏又提了起来，他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跨过满地碎石烂木靠近他。月光从尚算干净的窗玻璃照进来，照亮一张苍白美丽的东方女性面孔，下颌瘦削，眼窝深陷，像是从腐朽的绫罗绸缎里爬出来的艳鬼。

那艳鬼最终站定在他面前，慢慢歪过头，像是在仔细打量他，状如冷色瓷器的面孔上一双枯山朽水般的黑眼睛，阿列克谢感觉自己在被一样古物审视。然后她毫无预兆地向下倒去，阿列克谢吓了一跳，下意识去扶她，没想到对方力气大得惊人，反而带着阿列克谢一起倒下去。不经意碰到对方手背时阿列克谢悄悄松了一口气：热的，温暖的，至少是活人。

下一秒他就完全轻松不起来了：这女人是谁？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她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喂，你还好吗？”阿列克谢轻轻晃了晃陌生女人的手臂，“醒醒，还能站起来吗？”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大得惊人的咕咕声，声音是从女人的腹部发出的。

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扳着女人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问：“请问你是……饿了吗？”

女人瘫软在他怀里，双眼紧闭，嘴唇翕动，阿列克谢将耳朵凑过去，听到一阵细微的呓语：“……饿……吃的……给口吃的……”

口音怪异的俄语，但阿列克谢的重点完全不在这里：这种荒郊野岭的鬼地方，我去哪儿给你找吃的？！

“你……给我吃的……”女人的眼睛稍稍张开一条细缝，阿列克谢看到当中一点微末的光芒闪过，“我……我帮你……赶走它们……”

这大概是阿列克谢经历过的最荒唐也最诡异的景象：四周都是游荡着的满怀恶意的魂灵，随时有可能向他们围拢过来，寒气逐渐侵袭，他抱着一个来历不明还在闭着眼睛喊饿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声称给她吃的就能帮他赶走那些鬼魂……阿列克谢看看周围浓重的黑暗又看看怀里的女人，最后破罐破摔一般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摸索。

几秒钟后他面色古怪地从衣服内衬兜里摸出一颗树莓味儿夹心软糖……居然还真的有……

幽灵的窃语再度响起，阿列克谢赶忙剥开糖纸，将糖块塞进女人的嘴里。女人很快地抿了抿嘴，喉咙一动就把糖块咽了下去，阿列克谢怀疑她根本就没有嚼，是直接吞下去的。

他正这样想着，却发现刚才还软成一滩烂泥的女人突然睁开眼，然后——在阿列克谢震惊的目光中——她从阿列克谢怀里脱出，慢慢站了起来，尽管看起来还有些站立不稳，但好歹是站住了，阿列克谢急忙也跟着站了起来。

“呼——总算吃到东西了。”女人长出一口气，然后带着欣慰的目光拍了拍阿列克谢的肩膀，前后差距之大让阿列克谢怀疑自己刚才给她吃的不是糖，而是什么立竿见影的魔药，“干的不错，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她转过身面对着黑暗，阿列克谢在她身后腹诽：所谓的干的不错，是指随身带糖吗……

但很快他就没心思再吐槽了。女人背对着他，脊背笔挺，周边环境依旧阴暗而压抑，但阿列克谢已经隐隐察觉出了不同：那些依旧围拢着他们窃窃私语的魂灵们，相比较刚才的蠢蠢欲动，此刻倒更像是畏惧着什么似的不敢上前。

阿列克谢看不到的是，女人的双眼逐渐漫起熔金般的光芒，血红的曼荼罗纹盛放其中。几步开外的幽影窸窸窣窣地颤动，女人深吸一口气——

“全部——

给我——

滚————！”

咆哮声似乎撼动了整个城堡，木质窗框嘎吱作响，墙皮簌簌地抖下灰尘。

有那么一秒钟阿列克谢以为时间暂停了——那些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鬼魂集体静滞了一秒钟，然后……

无声的尖叫与嘶鸣在阿列克谢脑海中炸裂开来，幽灵们一边发出常人听不见的高分贝嘶叫一边在大厅里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阿列克谢惊恐地意识到它们似乎是在慌乱地寻找逃离的路径。窗户被撞碎，大门被撞开，成千上万魂灵潮水一般倾泻而出，所过之处如狂风过境。不一会儿，刚才还“人”声鼎沸的舞会大厅现在已经一干二净，一个幽灵都没有留下。

“你……这……”

看着女人神清气爽的笑容，阿列克谢瞠目结舌，欲言又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