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下沉,宴会大厅里的水晶吊灯悉数亮起。进入会场的人越来越多,古典音乐舒缓的旋律逐渐被嘈杂的人声侵蚀盖过。
此次研讨会本就是国内神经科学领域最大型的年度盛典,更因徐颂行等人的到来,主办方不敢怠慢,于是就有了今晚这场带有社交属性的欢迎酒会。
无论行业,这种场合往往都是认识的凑堆叙旧,不认识的借机拓展关系。
俞锐一向不喜欢应酬。
但周远清不在,八院神外在大小论坛上地位向来举足轻重,就算他再不想交际,张明山也不可能放过他。
酒会开始,他便跟着八院一行人全场绕圈,东西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了不少。喝到后面胃又开始疼了,俞锐借口去洗手间,把场子扔给霍骁还有其他人,找了处角落躲清净。
相比之下,侯亮亮倒是最自由的,只管吃吃喝喝凑热闹就行。他看俞锐脸色不太好,主动端来一盘点心。
有人过来跟俞锐打招呼,他就守在跟前埋头喝果汁,等人聊完走了,他再小声问俞锐那人是谁。
每当听见一个名字,侯亮亮便忍不住咂舌:“我感觉自己就是来凑数的,凑的还是个位数。”
俞锐笑着没说话,他目光在熙攘的人群里穿梭,这里大部分人他都认识,就算不认识的那部分,也都认识他。
但这所有人里,没有顾翌安。
以至于他都有些怀疑,电梯里匆匆一瞥看到的人,到底是真的回来了,还是他意识不清产生的幻觉。
没过多久,霍骁晃悠过来:“你这趟洗手间去得可是够久的,老爷子差点没让我去厕所捞人。”
俞锐倚着高脚桌走神,都没注意到有人靠近,直到酒杯被人抽走,手里一空,俞锐才回神:“你在跟我说话?”
霍骁轻嗤一声,将夺来的酒杯放回桌面:“自从到酒店,你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怎么?碰上什么人了?”
俞锐一顿,说:“没有。”
“啧——”霍骁却并不买帐,还戳穿他说,“刚我去你房间的时候,你一脸见鬼的表情,刮个胡子都能把自己弄伤了。”
侯亮亮闻言抬起头,这才发现俞锐下巴侧面有一道细长的伤口,上面还浸着一点血迹。
“这算不算是你神外一刀的耻辱?”霍骁语带调笑。
俞锐没心情跟他斗嘴,直接选择无视。
侯亮亮不知哪儿来一张创可贴,递到俞锐跟前:“俞哥,用这个贴一下吧,我看你那伤口还挺明显的。”
创可贴是卡通的,粉红色还印着一排小猫脸,俞锐看眼便摆手拒绝。
本来就只是个小伤口,不细看都看不见,要真给贴上这个,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在聊什么?”张明山走过来,冲俞锐道,“半天看不到人,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对老领导和老教授,俞锐向来是尊重的。
原本他还曲着一条腿,懒散地倚在桌上,张明山过来,俞锐站直了才说:“过来吃点东西,您都没走,我也不敢啊。”
“没我俩什么事儿吧?没有的话,我们就先走了。”霍骁见了老爷子就想溜,还把侯亮亮拉上充当挡箭牌。
“往哪儿走?”张明山瞪他一眼,“消停呆着,我这一把老骨头还不够给你折腾的。”
虽然是在麻醉科,但霍骁主攻的方向却是神外和心外,于是进修回国后,老爷子直接把他招来了八院。
无奈自己的学生聪明是聪明,事业上却始终没什么上进心,反而一天天围着一个拉琴的小明星打转,还把篓子捅到八院,丢脸都丢到电视上去了。
霍骁自知理亏,搭上老爷子肩膀开始装乖:“放心吧老爷子,我在这儿保证不给您老惹麻烦。”
张明山睨他一眼,明显不信但也没再多说,转向俞锐聊起正事:“COT103Ⅲ期临床试验的事都听说了吧?”
俞锐“嗯”了声说:“放哥跟我提起过,他说您这次过来主要就是为这个。”
“没错。”张明山点头又道,“不过,我跟企业申办方接触了好几次,对方似乎有意推脱,看起来并不太想跟我们合作。”
脑瘤药物的临床试验,国内不可能绕过八院,俞锐显然有些意外:“怎么会?八院脑瘤患者基数高,有充足的病源保证受试者入组,合作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对啊。”
“按理说是应该没问题,”张明山长叹一口气,“但这次的试验点都是由实验团队那边确定,其他几家医院都已经定下了,我们这边…”
他话说一半就不说了,端着酒杯愁眉不展,显然很是头痛的样子。
俞锐于是问:“负责国内试验的PI是谁?徐老本人吗?”
“不是徐老,”张明山摇头,“是他那位得力助手,顾翌安。”
俞锐闻言一怔,指甲在杯底轻抠两下,确定般又问了一遍:“负责人是顾翌安,确定吗?”
有人向张明山招手,张明山遥遥举杯,饮下之后才跟他说:“刚得到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
虽然勉强算是见过了,之前也不是没有猜测过...
俞锐盯着杯里的酒晃神,随后抬起酒杯抿下一口,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该是个什么心情。
张明山看他表情有点奇怪,试探道:“我们院和徐老那边,没有什么私人矛盾吧?”
俞锐一愣,很快否认说没有。
就算有,顾翌安也不可能把私人感情带到工作中去,这一点没人比他更清楚。
说话的功夫,舞台中央突然多出一位主持人,话筒‘喂喂’两声过后,原本吵闹的大厅逐渐安静下来,台下的人也纷纷抬眼看去。
主持人优雅欠身:“欢迎各位专家教授亲临此次研讨会,下面有请来自斯科特研究所的青年教授——顾翌安,顾教授,上台为大家致欢迎辞。”
与此同时,正门被推开,顾翌安大步走上台,微笑着接过话筒:“各位前辈,各位同仁,大家晚上好——”
透过电流传导出来的声音多少有些失真,俞锐下意识伸手扯了下耳朵。他往台上看,舞台上方坠着一盏水晶吊灯,光线太亮,刺得他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但即使是听不清看不见,也并不妨碍他清醒地认识到,阔别十年的人此刻就站在那里,甚至远比他想象中更耀眼。
-----
致辞结束,其他人都在往顾翌安的方向靠拢,俞锐留在原地没动。
有人冲他扬起胳膊,俞锐抬眼过去,看到了徐暮。
徐暮是俞锐的同系师兄,也是顾翌安的大学室友。毕业后,徐暮回到南城医学院研究所工作,这次大会就是他们研究所参与主办的。
等人走近后,俞锐先笑着打招呼:“学长好。”
“怎么个意思?”徐暮挑眉看着他,“几年不见,你连师兄都不叫,改叫学长了?”
“暮哥哪儿的话,不至于。”俞锐笑着摇头,跟他碰了杯酒。
徐暮抿下一小口,说:“这会儿倒老实了,读书那会儿除了某些人,也没见你叫过谁哥。”
俞锐没接话,脸上还是笑的,酒杯在指间轻晃两下,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不去打个招呼吗?”徐暮问他。
要去打个招呼吗?
俞锐脑子里不是没闪过这样的想法,可电梯里的一场重逢,那种陌生又无措的慌乱感,让他近乎窒息。
“还是算了吧...”这句话还没出口,俞锐和顾翌安恰好对上视线。
左右也不到两秒,俞锐还愣着,顾翌安却已经掠过他望向徐暮。
徐暮抬手遥遥向顾翌安打了个手势,俞锐收回目光,低声说:“之前好像没听说翌哥会来。”
“听你这意思,好像不太想他来?”徐暮扭头看他。
想不想的,人反正已经过来了,俞锐避开视线求饶:“我没这意思,暮哥你就别开我玩笑了。”
不过,顾翌安还没走近就被人横插了一杠。
“hello——,这位顾教授,久仰大名啊。”霍骁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冲顾翌安搓出个响指。
“自我介绍一下,霍骁,俞锐的朋友。”霍骁故意把朋友两个字咬得异常清晰,好像生怕别人听不出点别的意思。
徐暮眼底微讶,往他和俞锐身上来回扫了好几眼。
顾翌安表情倒是没变,依旧挂着点温和的笑意,举杯礼节性回道:“你好,顾翌安。”
这种场景不搞事那就不是霍骁。
他搭上俞锐肩膀,随口就问:“所以,顾教授和我们俞医生之前就认识?”
视线从俞锐身上轻扫而过,顾翌安微微颔首:“认识。”
“校友?同学?还是...”霍骁不依不饶。
顾翌安轻扯嘴角:“这句话你应该问他。”
俞锐则皱起眉毛:“他是我同系师兄。”
两句话几乎同一时间脱口而出。
说完俞锐一愣,顾翌安却盯着他看了好几秒,之后面无表情道:“的确,我是他以前同系的师兄。”
气氛多少有些尴尬,徐暮把顾翌安给叫来,完全没想到会突然杀出个不认识的霍骁。
徐暮捂着嘴轻咳两声,想着怎么圆场,霍骁倒是很识时务地选择适可而止,推着他说:“行吧,既然是这样的话,就先不打扰你们叙旧了,你们先聊着,我们去别的地方逛逛。”
-----
大厅几道小门出去都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小阳台。
厚重的雕花木门将推杯换盏的调笑声阻隔在室内,俞锐躬身伏在栏杆上,视线落入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海面。
半步之外,顾翌安左手握着高脚杯,另只手插进西裤口袋,白色衬衣挺直平整地贴在身上,几乎跟清冷的夜色融为一体。
靠海的地方,昼夜温差大,加上今晚俞锐没少喝酒,站在这里被冷风一吹,胃都跟着打了个冷颤,揪紧着有点疼。
他勉强撑着,开口道:“好久不见。”
顾翌安“嗯”了声,接着说:“是挺久的。”
过了会儿,他突然又问:“是多久没见了?”
俞锐默然一秒,回:“十年。”
“那是挺久的。”顾翌安举杯饮下大半,“刚那位——”
“他也在八院。”俞锐接得很快,“霍骁这人一向不正经,他的话要有什么让你不舒服的地方,你别放心上,他没有恶意。”
俞锐本意只是想化解之前的尴尬,但这话落进顾翌安的耳朵里却变了味道。
“你也会有替朋友解释的时候。”顾翌安很轻地笑笑,嗓音又低又沉,“看来十年时间,还真是能改变很多。”
俞锐一怔。
朋友这两个词,今晚怎么听怎么刺耳,他动动嘴唇想说点什么,门却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有人看到顾翌安,于是过来打招呼,顾翌安礼节性地跟对方聊了两句。
等人走后,俞锐旁边的位置也跟着倏然落空。
顾翌安往外挪了两步移到暗处,和他拉开近一米距离。这窄窄的一米被厅内暖黄的灯影所覆盖,他俩一左一右站在两边,就像分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胃里烧疼得厉害,俞锐低下身,避开刚刚的话题问:“什么时候回国的?”
“昨天。”顾翌安回。
看他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顾翌安明显地皱了皱眉:“跟我在一起让你很不自在?”
这句话来得很突兀,甚至夹杂着一丝半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仅俞锐一下没反应过来,就连顾翌安自己说完都有些诧异。
“没有,没有的事,”俞锐愣了片刻,立马摇头,“…我就是胃有点小毛病,不是因为你。”
“没有不想看到你,真没有…”俞锐双手虚握着,拇指来回按着指节,苦笑着说,“我只是没想到,有些意外...”
顾翌安侧眸看他,语气毫无起伏:“我也没想到。”
俞锐脸上一僵,再次转移话题:“这次回来准备要呆多久?”
“还不确定,研讨会结束还有几个城市的合作方邀请我们过去。”
“...会回北城吗?”
“不一定。”
对话中断在这里,谁都没有想好下一句。
俞锐余光里是顾翌安的侧脸,眉骨很高,朦胧的夜色勾画出硬挺的鼻子,下颔线条利落流畅,就连面部骨骼都带着极强的棱角感。
那是一张极帅的脸,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只是脸部的轮廓更深了,独属于学生时代的清隽柔和早已在这十年间悉数褪尽,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让俞锐近乎陌生的冷峻和成熟。
“老师还好吗?”顾翌安忽然问。
情绪都在心底翻涌,面上始终不露半分,俞锐笑着说:“都还挺好的,就是身体有点不如以前了。”
顾翌安低应出一声“嗯”。
俞锐说:“你要是回去的话,可以去看看他,他还挺惦记你的。”
“我知道,有时间我会去的。”顾翌安道。
接着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谁都没再说话,各自盯着远处海面上点点渔船灯火发呆。
旧爱重逢就像扫雷,一不小心就容易点炸。做贼心虚的人总装着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想问的不敢问,想说的不敢说,最后能出口的,反倒屈指可数。
分手之后,俞锐和顾翌安就像两条平行线,从未有过半点相交。
如今这短短几句,既像是开场白,也像是结束语。好像只要迈出这道大门,他们就真的连再次客套的理由都没有了。
于是就在顾翌安握住门把的瞬间,俞锐的肢体反应快过大脑,立刻拽住对方衣袖,急促地叫了声:“翌哥——”
这声‘翌哥’让顾翌安呼吸一滞。
他面色微动,转过身来跟俞锐对视,等着下一句。
俞锐脸色却很差,嘴唇抿了又抿,眼里是复杂而又深沉的情绪。
他实在是有太多话想问了,比如:
为什么突然回来?
还会恨我吗?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身边...有人了吗?
然而这些话全部挤在喉咙里,俞锐一句也问不出口,伸出去的手松开后撤了回来,俞锐勉强笑笑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的领带歪了。”
就在这半分钟里,顾翌安盯着他眼都没眨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么一句。
眉心拧紧再松开,沉默片刻,顾翌安到底还是无话可说,低头调整好领带,然后拉开门走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