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石花?那是什么?”孙客问。
一场多年前的变故之后,孙客在药铺里昏迷了好一阵子,虽有阮徽这一奇医相助,但几日未见起色,令知知心焦,不知能如何帮他,便日日苦读医书,虽然不精,但现在能帮着辨别个药材什么的也够用了。
“此花以其包络石木而生,故名络石。这种花的样子和茉莉并不相似,但闻起来有股茉莉花的清香,根茎叶果实都能药用,有清热解毒、止痛消肿之功效,但乳汁有毒,并且对心脏毒害最为严重。”令知知皱着眉头,脸上写满了与她样貌不符的深沉。
“太医并未说过她有心疾。”孙客最挂心的还是长公主。
令知知脑子转得快,说:“一直以来诊断长公主病情的可只有唐文一人。”
是了,如果唐文在饮食中下药,也断然不会将症状尽数说出的。孙客沉思。
令知知下床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但我现在一想,这络石似乎并不会导致经脉错乱出现神志不清的症状。或许今日的宴席只是少加了一味茉莉花吧!”
她安慰他:“若是你不放心,我们今晚去密探千娇堂怎么样?”
“偷秘方就偷秘方,还说什么密探千娇堂。”他苦笑道。
夜晚来得很快,虽说第二日是端午,千娇堂中却不似寻常百姓那样在门前悬挂艾草,而是点起了香烛。
这些香烛放在院中的花型烛台内燃烧,点点烛光在黑夜中显得十分浪漫。
“这花香烛怎么和阮姐姐家的不太一样?”令知知半蹲着细瞅蜡烛上的花纹小声言语。
还是被下人听到了,一行人中年纪稍长的妇人答:“姑娘有所不知,此物并非花香烛,而是专门驱赶蚊虫的驱蚊烛,是用薄荷、薰衣草和天竺葵所制的。”
令知知难掩尴尬准备离开,然后转念一想又折回去问,“天竺葵不是有毒吗,怎么还能放进蜡烛里面点燃呢?”
“这天竺葵是有毒性的,但我们这驱蚊烛用的天竺葵量少,并且多放在屋外,对人体是没有伤害的。”她应对自如,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地。
“若是没有其他事,奴婢便退下了。”
“去吧。”令知知尴尬地将捂住口鼻的手放下。
看院内逐渐安静,孙客从房中出来,二人心照不宣地上了房顶。
俯瞰整个千娇堂,夜晚的静谧气氛显得大小庭院更加独具匠心,烛光星星点点,花影在月下摇曳,百花芳香四溢。
“若是不干偷鸡摸狗的事,还真有点浪漫。”令知知胆子肥了,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孙客靠近她说:“谁说我们是偷鸡摸狗,这是幽会。”热气随着最后两个字幽幽地喷在令知知耳后,她脸一下子涨得比院内的舍子花还要红。
她妄图保持头脑清醒,道:“你是要考学做官,迎娶公主的人,说这种话,不合规矩。”
“这不是还没进宫呢嘛。”他语气轻柔,神情动人,像个勾人的花魁。
“那块、咳咳,那块守卫最为森严,便应是藏在那了。”她指了指书房,然后别过脸去,脚上功夫已经恢复了许多,轻轻一蹬就窜到了另外一边的二楼。
孙客也不知自己最近怎么了,总是克制不住想逗她,轻咳一声,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正经形象,小心翼翼地跟在令知知后头。
令知知从随身携带的机关匣中掏出一个小玩意儿往水道里一扔,从接触到水的那刻起白色的球状物喷出气体,瞬时间院内烟雾缭绕。
这些水道都是通往莲池的,院里各处走动的侍从都被吸引过去,几个巡视的守卫也立刻赶过去查看情况。
知客轻松跳下,想推窗而入。
谁知这书房的木窗竟然有机关锁,用力推了几下也无用。
几个守卫已听见声响别过头来,令知知心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扣下孙客戴着的兽爪拳刃来,顺着窗缝使劲一劈。
窗开了,二人匆匆跳入房内,令知知随手从机关匣中撇了一片小木片插在窗缝里。然后蹲下捂住口鼻、调整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守卫们挨个推了推门窗,确认无误后,几串脚步声从东面转向西面,二人才咽了咽口水站起来找寻秘方。
书房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书。
二人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仔细地打开一个个宝盒,里面不是金子就是宝石,没有半点秘方的踪迹。
“不对。”令知知皱了皱鼻子。
孙客正在翻着几幅画卷,黢黑的环境下令知知的眼睛被月光照得亮得惊人。他关切道:“怎么了?”
“你闻到了吗?似乎哪里飘来一股香味。”她顺着香味走到一面墙前。
孙客走过去,像是询问,又像是确定令知知的嗅觉道:“是这里。”
令知知左敲敲,右敲敲,将耳朵贴在墙上,又眯着一只眼从墙缝里看。在黑夜里,活像一只找食物的小老鼠。
她像是已经洞悉了一切,有些得意忘形地翘起嘴角,抽出头上的粗簪子在门缝里摸索,然后握住柄部将里面的东西抬起,只听墙内木板掉落的声音,往里轻轻一推,门就开了。这与常用作防盗墓的自然石机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密室很小,甚至有些过于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香味的来源,便是赫然放在桌上的有些泛黄的旧卷。
“你快些记下,木板掉落的声音太大了,会招来人的。”她扔过去给他。
晋书曾用“过目不忘”形容聪辨□□的符融,在祺国也同样用这个词形容先太子孙近燕多闻强记的本领。若不是令知知知道他确有这样的能力,也会如世间人一般认为这不过是为了满足人们对于完美与卓越的贤人的向往,对一人之下的太子的吹捧,或是赞誉罢了。
孙客展开书卷,眼神专注而敏捷,不过须臾之间,他便表情凝重地放回原处。
令知知快速地放置好机关,然后拉着孙客原路返回到客房内。
二人像是去泡了汤泉一般,大汗淋漓。
孙客体质弱些,忍了一路,终于在此刻咳了出来。
令知知端来一杯茶给孙客递过去,他没有接过,只是乏力地瘫坐在榻上,缓了口气,说:“那鲜花糯米糍,真有一味是络石,后来被人划去了。”
孙客抿着嘴细细回忆着,不一会儿就叫令知知拿纸来,随即便原模原样地默下了几十种千娇堂吃食和用具的方子。
令知知也坐在他身边,脑袋里飞速地运转着。如果真含络石,那孙客在公主府上不也吃过几次,并没有出现中毒的症状啊。
孙客将方子拿给令知知看,她瞬间表情凝重,说:“你看,除了这鲜花糯米糍的配料有涂改,这个花香烛,甚至是驱蚊香包,都有涂改。而且,被划去的都是有毒的品类,这是络石,这是曼陀罗,还有这,这是虞美人……”
她指着那些被划去的花名,一一比对过去,“有的花误食会引起恶心呕吐危及生命,有的甚至只触摸便会过敏导致心脏麻痹。”
听说老堂主有天突然捂着心脏就过去了。阮徽轻柔妩媚地嗓音像是又在二人耳边重复了一遍。
“所以说,毒害老堂主的,很可能不只有络石花。”他捏了捏拳头。
霎时,令知知浑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
“那么,老堂主有可能就是被千娇堂自己的食物或者用具给毒死的。”她马上扫阅着面前的白纸黑字,像是发现了什么,问他,“你默写时,字体也是跟着原卷一样写的吗?”
“大差不差吧。”孙客喝了一口茶。
她猜测:“会不会,这是两个人写的。”
孙客拿过誊写的秘方,想了一想,点了点头。“无论是何种字体,若是出自一人必定是有些相似之处的,但卷上的字迹无论笔锋和笔画先后,前后二者都截然不同。”
他凝神看着右半边的字迹,感觉有些熟悉,猛然想到刚刚自己在书房借着月光看的画卷。
孙客笃定道:“这边的字迹,我刚刚在书房内画卷上见过,落款只单一个‘唐’字。”
“那这边的,必是老堂主花展颜的了。”令知知答,然后指着方子说,“你看,这边写的桂花糕、茉莉花茶、玫瑰饼,都是寻常糕点,并且涂改痕迹几乎没有。但另外这边,竟然有五六味毒花被划去了。”
“只要确定左边的秘方是何人所写,就能得知害死老堂主的人是否如我们所想了。我们误打误撞,还真查到了老堂主的死因。”
“这一切来得太巧了些,先是玉牌,再是千娇堂,最后是秘方。好像我们并未费许多功夫,就查到了这些七零八碎的线索。”令知知不安地在房里踱步,思来想去,只觉得这些天像是一场梦。
离真相越来越近,却反倒不安起来。
孙客抑制住心中的怒火,冷静道:“无论如何,这秘方这是姓唐之人毒害老堂主的证据之一,而我们私闯书房窥探秘方一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还应该找更多的证据。一旦给他定了罪,说不定还能从此人口里探出些长公主的病因。”
若真是唐文害了长公主,那长公主对他兄妹二人的一片真心真是错付了。令知知想到此处,深深叹了口气。
“你还记得吗,段邤说,是唐先生的大哥首先发现了季州土壤的特别之处,传授村民以种菜为生。”她脑子倒动得快,“此举现在想来,若非是怕百姓误食毒花而丧失,就是有意遮掩,想让有心之人无处可查。”
孙客怀疑道:“也不知道这位‘大哥’又是哪位人物,若与此案相关,我们也须得查查他。”
窗外有些起风了,凉风从窗中灌入,刚刚满头大汗的孙客打了个寒颤,起身去关窗。
只见夜幕下,几片白色花瓣纷飞而至。
他耳边响起了那首词。
“白花落雪无,倾心人如故。深宫锁梦实难见。日月光辉浓淡否?云消散、又重逢。”
那时的令小声陪着宫中同太子玩乐,太监进殿通传珞宁公主突然发起了疯病,等太子赶到时,替静宁公主诊治的便是太医唐文,而初次见到公主发病的唐姝早被吓得不知所踪。
只是公主突发旧疾,言语不清,满眼含泪,认不得人。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一行人,仍然哑着嗓喊着:“黄莲眠意起,鱼群往来急,愿化玄武守清池。世人恨骂龟郎婿,风吹过、笑开眸。”
那眼神悲戚,令人脊背发凉。令小声跟在太子后面,被那眸子盯得心里直发毛。
这首词的上联,是当时长公主醉酒而作的。那时她心悦唐文,却被赐婚给了长安王,心中满腔愁苦不断,终日饮酒诉情,唐文前去诊治之时,珞宁长公主便趁酒意作诗表达心意。
下联口吻应为男子,却不知是否为唐文所续。但不论是谁所续,将词句泄露之人实在可恶,公主之疾也自那时起,恐也与此相关。后来一打听,珞宁公主这病已三年有余,每到下雨天,公主就变了一个人似的。
不知天气为何会对公主的身体如此重要,后来就连宫女泼水冲刷院子都会引她发病。
太子派信得过的太医开了些汤药,让公主静养着,后来,公主最疼爱的弟弟受奸人所害,已归西而去了。
这次如若真能拿到唐文的把柄,替长公主杀了此人,才够解气。
孙客站在窗前想了许久,直到有个粉色衣裳的侍女走过来,有意无意地朝窗子里面探些什么。
时辰不早了,此举怕是在赶孙客出去。
他背过头,朝令知知使了个眼色,像是故意大声说给那侍女听一样:“不早了,我先回房了,你也莫想了,早些休息。”
令知知小声叮嘱他:“回去记得多洗几次手。”她送他到门口,只见单薄的身影一步步往对面走去,瘦弱得连风都不忍似地刮得轻了些。
这个家伙真是受苦了。
令知知瞥了一眼走廊尽头侍女的背影,掩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