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霍洋然也不由得因为夏羡由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而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安静!”
夏羡由在自己话说出口的那一瞬,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有多离谱。她尴尬地转回头继续看那个女人和两个小孩的对话。
任问春似乎完全没有被她们的对话吸引注意力,她一脸呆滞地看着远处的三人,与外界隔离了开来,就像一具提线木偶,作为线来调动的神智消失殆尽,躯体已经无法动弹,只剩脖子梗着、眼睛瞪着,目眦欲裂。
霍九作为两个孩子中的代表,详尽地向红衣女人介绍着她和“霍十妹妹”如何在一轮又一轮的试炼中相依为命,厮杀到最后。她口中的霍十妹妹则一言不发,左手捏紧霍九的衣角,右手揉搓着自己的衣角,神色却看上去意外平静。
“母亲,”霍九看向红衣女人的眼里满是不知真假的崇敬,“我和霍十妹妹愿为您和逐魔界肝脑涂地!愿您成为修真界的帝尊!”
红衣女人——逐魔界帝尊霍沅照——抚掌大笑:“好!不错!可惜我不爱看这些姐姐妹妹关系好的东西。遗憾的是,规矩上来说,这次的试炼确实结束了……”
霍沅照微微抬头,下半张脸因光线昏暗而看不清神色,只能看到眼中的阴沉狠辣。但她的声音却是带着笑意的:“哎呀,差点忘了,规矩是我定的呢。新规矩:今天你们二人只能有一个活着走出雏鹰堂。”
霍九和霍十都愣住了,霍九愣住的时间短了一瞬。就这一瞬,让霍九占到了先机。
说时迟那时快,霍九脸上的笑意都没来得及消散,她迅速擒住霍十抓着自己衣角的手,从怀中掏出藏着的匕首捅了过去。霍十躲闪不及,被制住在原地,只能勉强侧了腰,使对准自己心口的匕首偏了一寸。
霍十躲过杀招后,轻松逆转了局面,她右手并指,使劲击向霍九肘部和腕部,霍九匕首差点落地,下意识松开抓住霍十的手去双手握住匕首。霍十在霍九松开自己的同一刻,左手几乎是贴着对方试图捞匕首的手去夺下匕首,她的速度比霍九快,一眨眼,匕首就落在了她的手里。
在霍九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丢了武器的时候,霍十已经转过身子将唯一的武器收进怀里,蹲下身,一拳打向霍九的下巴,力度极大,霍九的下巴直接脱了臼。
霍九被这一拳击倒,身体向后倒去,霍十抓住霍九的左手臂一扭,又将随霍九身体扭动而送到自己跟前的右手臂一扭,霍九便惨叫着脸着地倒在了地上,她的两条上肢以诡异的角度扭着,即使霍十松开她也动弹不得。霍十把霍九的两只腿也扭断后,才反过来单膝跪在霍九的背上,揪着霍九参差不齐的头发,帮她接上了下巴。
霍十的声音还像个幼童,配上近乎不带感情的语调,让人忍不住看向她的脸来确定对方的年龄。霍十外貌的年纪最多七八岁,比起刚刚沉默时还能看出些许害怕的情绪,现在说着话的她表情反而意外板正,她声音几乎没有波动地问道:“你怎么能一回头就要杀我,霍九姐姐?”帮霍九接回下巴的用意很明显,只是想听到回答。
霍十是个漂亮的孩子,破烂的衣服、灰扑扑的脸、营养不良的身板都遮不住她的珠玉光华。与其相比,痛到面容狰狞的霍九觉得自己看上去想必更加丑陋了。
雏鹰堂的地明明是石板似的材质,却被擦得锃亮,霍九可以从地面的反光可以看到二人有些扭曲的影子。
霍九尝着口中生涩的血腥味,感受着全身上下传来的痛苦,心里一阵一阵地冷笑:你比我会打,我比你体型大,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最后成为少尊主的只能有一个人,难道不是早晚都会走到今天这步?
明明把心里这番话说出来就好,但是不甘啊,她花了这么多的力气走到了这一步,终究还是无用功。伴随着心里横冲直撞到痛觉都暂时消失的强烈情绪,霍九用自己听了都觉得刻薄的尖利嗓音说道:“因为你太蠢了!又蠢又会打,多趁手的工具啊!不利用你利用谁!得亏是我武力上不如你!换成霍一那个变态,指不定还要把你压在身下搓磨几番呢!”
霍沅照不知何时已经坐回了高台上的座位,眯着眼,听着霍九一句高过一句的狠毒咒骂,脸上流露出难以形容的享受表情。
霍十听着霍九情绪崩溃的脏话辱骂,沉默着,抬头看向依旧闭着眼的霍沅照。霍沅照有一张极致素雅的脸,在她闭着眼时,你容易将她错认为不谙世事、只知照顾家里的普通少妇。她不知道陷入了什么美梦一般,甚至轻快地哼起了歌来。
见霍沅照并不给指示,霍十重新低头,猛地掐住霍九的脖子,对方的话音戛然而止,很快便翻了白眼昏迷过去。
等霍九再次醒来,她以为自己死了,陷入了短暂的惶恐,又以为自己只是瞎了,顿时松了一大口气,最后才发现自己只是被锁在一个几乎是漆黑的牢房里。
霍九想,霍十大概坐上了少尊主的位置,或者最起码是比以前要高级点了。因为这牢房的存在自己从未听过,现在的霍十却有能力把自己关进来了。
虽然她的内心想法听上去风轻云淡,实际霍九在这牢房中的每一秒都逼近生不如死。
漆黑之中,会有只能看得出轮廓的怪物隔一段时间出现,给霍九上刑。上刑前,怪物会先对霍九施咒——霍九不知道那是什么咒,但每次听到那段含糊不清、语言晦涩的话后,她就会对疼痛分外敏感,并恐惧世界上的一切存在。在用刑结束后,怪物会对她施下另一个咒,让她突然极其惧怕孤独,哭得泪涕横流,恳求刚刚折磨自己的巨大怪兽留下陪伴自己,不要让自己孤身留在这一片黑暗寂静的空虚之中。自然,每一次的恳求都是失败的。
霍九不知道这循环的折磨持续了多久,她对时间的唯一衡量方法就是,发现自己逐渐对怪物的折磨和咒术脱敏了。不是说她感觉不到痛苦或孤独了,而是那些依旧存在,但只是机械性的条件反射,她可以脱离出自己的身体,从第三者的视角冷静地旁观自己的感受和情绪……哦,等等,这算是脱敏还是算失去理智疯掉了?好像没有多大的区别,无所谓。
还是想点现实的东西吧,比如隔壁牢房的人惨叫得好吵,真想一拳打他脸上,啧。
霍九正想着,隔壁牢房的惨叫戛然而止。
正当霍九怀疑自己是不是分不开幻想和现实的时候,陷入昏暗不知道多久的牢房突然不知道哪里出现了光源,明亮了起来。出现在她面前坐着的是霍十,除了穿得好点,和以前一样憔悴瘦弱的霍十。虽然长相完全不一样了,但霍九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沉默了一会儿,霍九开口:“好久不见,你长丑了。”
霍十笑了笑:“要去修真界了,不好长得太显眼。”
“那看来你当上少尊主了,不错,这位子也没我们以前想得这么好。”霍九尽量风轻云淡却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
霍十不接话:“你知道隔壁牢房是谁吗?”
“霍一嘛,惨叫这么大声还能听不出他声音啊。”
霍十又笑了:“喜欢玩小孩的龌龊玩意儿,可不得好好伺候。”
霍九翻了个白眼:“那他现在怎么又不叫了?”
“这个地方要废弃了,把他送到更糟糕的地方去了。”
霍九笑不出来:“我也要去?”
“你不用去,你可以直接处死。”霍十说。
霍九的手脚轻微动了动,铁链发出了些声响。她最终只是用最难听的话骂了霍十半刻钟,没有求饶。
“但是,”霍十等她骂完了,又说,“你还有个选择,和我一起去修真界。”
霍九不信天上会掉馅饼,她冷冷盯着霍十,直到对方慢悠悠取出了锁魂瓶。
“当然,不是你的身体去。”
霍九认识锁魂瓶,逐魔界有不少人喜欢用这个提取出刚死亡时的仇敌的魂魄,作为战斗胜利的纪念品。在资源匮乏的逐魔界,这玩意儿无异于毫无实用价值的奢侈品,因为它只能提取刚死的人的魂魄。
不是说锁魂瓶不能取活人魂魄,可是想取活人魂魄,必须活人自己配合,过程极为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已经被折磨不知多少年的霍九例外。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霍九想通了一切,大笑起来。
霍十玩着手中的锁魂瓶,语气依旧不紧不慢:“是要活着进瓶子,还是死了之后被我装进去,霍九姐姐自己选吧。”
这并不是一道选择题。没有对活下去有着变态执念的人,根本活不到被赐姓霍的机会,霍九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活下去。
然而,这是真的活下去吗?
随着长久又极致的痛苦结束,霍九的神智,或者说霍九灵魂的神智,变得昏昏沉沉,游离在丧失意识的边缘上。不知过了多久,霍九又睁开了眼,她不记得自己是谁,只能看见眼前的女人又哭又笑,想要抱她又不敢抱,重复念着同一句话:“问春,问春,我是你娘呀。”
娘?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称呼只让任问春害怕。
“任玥师姑,你先冷静些,别吓着问春师妹了。”边上一个长相可爱的小姑娘安慰着那个自称是她娘的女人。
任问春的害怕本来缓解了些,又在和那个可爱小姑娘独处时陷入更深的害怕。小姑娘说任问春是魔修的傀儡,存在的意义就是帮助魔道摧毁极天门。这些本应该让没有记忆的她听不懂的话,却在刚入耳时就明白了意思,她还清楚地知道对方说的是真的。
任玥的温柔脸庞和涵涵看似可爱的笑容在任问春面前反复交错出现,越闪越快,发出了刺眼的光芒,惹得任问春头痛欲裂,她捂着脑袋痛苦地大叫起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问春师姐!”夏羡由见任问春这个样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看到的幻象仅到换脸的霍十——即将潜入极天门的霍洋然——让霍九剥离魂魄进锁魂瓶为止,只看到在这之后任问春莫名痛苦地惨叫起来。
霍洋然在一旁很淡定:“别假装你没有看懂,她不是任问春,只是装了霍九魂魄的行尸走肉。”
夏羡由依旧试图稳定住任问春,没有理她。身上已经被发了狂的任问春抓出好几道血痕。
“夏羡由,”霍洋然将她扯回来,“你没听到我的话吗?”
夏羡由仍然不想回答,但却挣不开霍洋然的束缚,只好站定看着霍洋然的眼睛,好久才开口:“我第一次见到的问春师姐就是她,与我一直相处的问春师姐也是她,这有什么区别?”
霍洋然喜欢夏羡由认定一个人后撞不到头破血流就不会后悔,但这仅限她认定的人是自己。
“若是东云师兄告诉我你是魔道,难道我便要转头与你划分界线,说你并不是我的阿洋吗?”夏羡由眼睛一转不转地直视霍洋然,等着她的回答。
霍洋然面无表情许久,最后竟是笑了两声,只是眼睛不带一点笑意。
她挥了挥袖子,挣扎着的任问春停了下来,眼神逐渐清明,她看了一眼夏羡由,又看了一眼霍洋然,表情露出了一瞬的迷茫,接着是恍然,然后是无尽的疲惫。
随着任问春清醒过来,天空传来隐隐的轰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连大地都开始摇晃起来。
霍洋然揪着快要摔倒的夏羡由的衣领,帮她稳定身形,冷漠说道:“梦境要崩塌了。”
任问春不知为何,又看了一眼夏羡由和霍洋然,居然笑了几声。
“问春师姐,过来!”夏羡由对依旧倒在地上的任问春伸出手,试图拉她起来。
任问春摇摇头:“这是我的梦境,我没有事,你们再不走就不行了。”
没有原因的,夏羡由心中对这话非常不信,依旧试图去拉任问春。任问春只被轻轻扯动,整个世界便晃动得更加厉害。天空的颜色就像碎片一样裂开下落,每一小片砸在地上都像大拿修士的致命一击,地动山摇。
从天上裂开的缺口,隐隐传来易白她们的一言半语,似乎对方也遇到了一样的情况。
“走不走?不走你的易白她们也要死了。”霍洋然的语气依旧平淡。
夏羡由看向任问春,任问春点点头,夏羡由只能许愿对方说的是真的,咬咬牙和霍洋然一起腾空逃走。
任问春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慢慢吐了一口气,然后笑了:“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明明是我的梦境,你却可以肆意妄为地控制?”
她并不是在和空气说话,随着远处霍洋然和夏羡由的身影越来越远,任问春的眼前出现了第二个霍洋然,长着当时被改造后的脸,穿着当时那身少尊主的衣服,坐在当时拿出锁魂瓶的椅子上。
霍洋然靠在椅背上,仿佛谈论的是天气般悠然自得:“一个人的魂魄没有办法轻易地塞进另一个人的身体。”
任问春略微思考便想通了症结:“你取了自己的一魄来将我的魂锁在这具身体里?”
霍洋然眯了眯眼:“不算太笨,但我只取了半魄。你还不配我用一魄。”
世界坍塌得所剩无几,只剩二人所在之处,塌了又长,长了又塌,仿佛有一个不知餍足的黑色巨兽蠢蠢欲动地啃食着边缘,却又碍于天敌的威压,不敢动作。
任问春在这混沌之中躺着,大笑起来:“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我对夏羡由的执念,是任问春作为幼童尚未成长的残魂作祟,是霍九被折磨后对孤独的恐惧作祟。”她转过头,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看着霍洋然:“更是你的半魄在作祟。哪怕任问春只有霍洋然的半魄,也恨不得将夏羡由揉进骨血中。”
霍洋然冷了脸,站起身,变换回了自己现在的外貌,踩住了任问春的脖颈,缓慢蹲下身:“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鼓捣出来的玩意儿,连个完整人都算不上。”
任问春还在笑,用喉咙艰难挤出声音:“你,又比我,多几分算人?”
话音落下,世界猛然陷入彻底的黑暗。